把她扔在地上,我站在一旁,扶着树干气喘吁吁。她满脸不可思议,孩子则还在她怀中睡得香甜。
“您……”她几近气急败坏地恼怒开口,我打断她,“你是个聋子,我不想听你说话。”
我说:“我现在也懒得管你听不听得见了。听着:我本来不需要来到这里,各人有各人的一生,他们就要由别人负责。但我一开始就遇到了你,是你让我看见了你,所以你的命运早已被你主动地和我的命运绑在了一起。而我,我的闲心很多:我看不惯有人假装自己是蜉蝣,自说自话,朝叹夕替,看不惯蜘蛛吐的丝最终将自己闷死。没人该去死,早就没有人要承担那所谓的千万年间没人收纳的东西了。我也不会眼睁睁看你去死的,你不要放心,我的责任心没有那么强。”
“你终于路过了我的梦,于是我得以看见你。这都是你造成的。”我顿了顿,“我不知道你是谁。还有,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聋子女士,听着:活下去。有人能解决一切。”
她静静地看着我。
片刻后,她轻言细语:“那人会是谁呢?”
“反正不是你。”我说,“会有人那么做的。
“所以,你至少得看到明天的太阳落下。”
*
再次与莫怀臻不告而别,我在手机上给他发消息。他也再次表达了谅解,这时我的眼睛已经难以睁开。解决了一件一直压在我心上的事,难得的平静席卷而来。
总之……总之……
我从梦中醒来。四下寂静无声,我习惯了这种安静。要是哪天突然有了声音,我才要惊讶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推开家门。在推门前我迟疑了下,确定卧室里的确没有那两个孩子,在心中希望完他俩不要遇到危险后立刻出门。
门口的桃树叶子轻轻摇晃。它还没到能结桃子的年龄,我也没打算动用能力催化它的成长。我发现种子似乎更加饱满了,但因为从来都无法拍照,所以也无从对比。
我在小路里走动。
窄小的道路把楼栋衬得非常高,高到我以为它的最顶能与天空齐平。黑夜里,蝙蝠时不时在天幕下穿插而过。这让我心头有些不安。但我也说不准,或许我也开始变得有些怕鬼。这里会有鬼吗?鬼会呼唤我吗?鬼会假装成人轻轻拍我的肩膀吗?
风吹过我的脖子。我哆嗦了下,使劲拍打自己肩膀靠近脖子的地方。
我没想见鬼。要是可以,最好没人听见我刚刚想的话。
我有点后悔出门了。我不怕鬼,也没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但这些都建立在我不去想的情况下。当我不由自主地看见那点,我就会总是在意它。
比如现在。我总觉得身后有东西在追我。
窸窸窣窣的动静。
我忍住回头的冲动,决意继续往前走。前行,拐弯,不要向后看。能走到家就好——推开门就能把鬼魂锁在外面。它会不会伸出一缕烟雾钻进不严实的缝隙里?然后把自己的身体推进去?
它扯住我的衣角。我想尖叫。
声音最终还是被我压在嗓子里。我颤巍巍地看过去,什么也没有。
我绝对不要在晚上出来了!我带着哭腔问:“请问你是……?我们之间有渊源吗?要是没有,你能松开手吗?”
我的衣摆上下动了动。这是点头吗?
它没再等我说话,拽着我就让我倒退着走路。我踉跄几步:“至少让我正着看清前面的路吧?”
它很轻易地放开了我。好像挺容易被骗的。我再次被它拽着上路,略微麻木地想。
它带我来到一处空地的角落。我没来过这儿,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这里居然有这种地方。一个圆台,数块石碑立在上面。应该有文字,但隔得太远,又是晚上,我什么也看不清。
它不满我被石台吸引注意,拽住我的头发向上飞。我吃痛地挥开它,然后愣住。
柔软的触感,它不可能是鬼魂。
但我不能纠缠这个,必须得先抬头,不然又要被揪。我仰头看向它想让我看的居民楼,一路看过去有许多窗户,很正常。窗子漆黑一片,屋里没有开灯……它又打我。
我拧眉,努力眯起不近视的眼睛仔细辨别。那不是窗子黑,而是一缕缕黑烟围在外面。黑烟,黑雾,黑影。它们变换自己的样子,尝试哪种方法最好钻进房子里,动作无声无息。
我僵在原地。
它们多得就像每一朵云每一滴水都能汇聚成它们一样。
它满意了,于是消失匿迹,只我浑浑噩噩地回想它们似乎要笼罩整片天空的庞大,想不起来那让我安全地生存下去的黑雾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材质。
烟,雾气,影子。这些钻进屋内很正常。但当它们就像拥有了意识那样要钻进去,那就完全不对了。
不仅不对,还显得相当诡异。
我蜷缩在被窝里,用被子蒙住脑袋。耳朵里,我似乎能听见有人惨死的尖叫,被绞死闷死毒死等等死法的人来到我身边。他们质问我为什么看见了还不帮忙,目睹别人被害死却无动于衷,我也是帮凶。
床在摇晃。后来我知道我在哭,但那时只知道那像母亲在摇晃我的摇篮床。
“你怎么这么爱哭啊?”哥哥亲昵地刮刮我的鼻尖,“小哭包。妈说的真对,只有在这里才能让你安下心。六七个月的孩子都是这样吗?还是你就这么特别呢?”
他突然把我抱起,举得高高的:“坐飞机——哈哈,不论怎么样,你都是我最亲最爱的弟弟。弟弟,喊声哥哥听听,你会喊吗?‘啊’——‘啊’——”
我说不出话,只能低头看着他咯咯笑。我不知道我现在在谁的身体里,但我知道在我父母那里,我一定不会得到这样的待遇。
是某个被我简介害死的人的人生吗?他想让我经历一遍这充满幸福最后却无能为力的人生?
我悄悄攥紧拳头,但我过得可能比他想象的要惨点。没让他达到目的,真是对不起。
哥哥把我放下来,放到摇篮床上,摇篮床轻轻地晃。它是电动的,可以自己转,但哥哥一定要看着我,亲自动手。他朦胧的表情非常温柔,黑曜石般的眼睛扫过我的头发,我的眼睛,在我耳边喁喁私语童话故事的歌谣。我很快就涌上困意,哪怕我多想握住他的手指。我想感受他的体温,让那温暖留在我心里,醒来后也不会忘记。
所以你不要走,不能走。我在心里想。我还是紧紧地攥住了什么,柔软的,安抚娃娃。
妈妈叫醒我。她的神色严肃,不太情愿地审视刚被保姆喂过奶粉的我。她的目光挑剔地把我从头顶扫到脚尖,让我本来抑制不住的哭声慢慢消停。
“果然是干嚎。”她得出这个结论,了然无趣地转头吩咐,“你继续照顾他。我得去上班了。”
我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头脑有点恍惚。保姆也不喜欢我,坐在那儿玩手机。短视频的音效不歇,她谨慎地哈哈大笑。
我莫名知道这不是我的人生,我从来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可眼泪还是在她离开后止不住往下流,想让她回头看看我,好证明我不是在撒谎。
“他真的太小了。”哥哥和妈妈抱怨,“我甚至不敢怎么碰他,总觉得一碰就会哭。”
“哭一哭也好嘛。”妈妈倒是无所谓,“只要不是把他摔了就好。”
“就是害怕他受伤……虽然身子肉乎乎的,可碰到什么东西能不疼呢?我是不会应该给他换套床单被罩?”
“别太关心则乱。”爸爸搭腔,“那可是我和你妈专门去挑的,还找了人检测,完全没有对孩子有害的东西残留。”
哥哥悻悻地放弃这个想法。
我偷听他们说话。哥哥又说:“那我给他买个小背兜。这样,出门的时候就能把他挂在身上了。我要是想带他出去玩,这样也更好。”
“还真是兄弟情深啊。”妈妈笑着摇摇头,“那你可不方便给他换尿不湿,喂他吃饭,孩子很容易饿呢。”
“毕竟是我的弟弟,就算他现在还不明白,喜欢他也很正常。”哥哥的语气理所当然,“所以只要我能克服这些,你就会答应我让我带他出去吗?我一定会做到的。”
他离开父母身边,飞也似的来到我身边。他又用那温暖的掌心抚摸我的额头,看我在他的注视下困倦地闭上眼。他在我耳边不厌其烦地唱歌谣,我记不得全部,只知道一点点歌词,像有人给我重复了许多遍。
爱呀,爱呀。
我们的明天,多么爱你呀。
所以你要幸福,你要幸福,你感受到幸福,
多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