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下空荡的石阶,像一声无声的休止符,为叶知秋心中那短暂而斑斓的乐章画上了句号。
她把那张被否决的申请表更深地埋进书包夹层,连同那些关于声音颜色的描述一起。第二天,她交上去一份新的“自我陈述”,规整地罗列着年级排名、竞赛奖项和班干部经历。班主任李老师看完,推了推眼镜,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那表情在叶知秋听来,是一种平稳的、缺乏起伏的单一调性。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教室、食堂、家,三点一线。试卷、分数、排名,周而复始。只是偶尔,当窗外传来模糊的广播声,或是同学不小心划拉椅子的刺耳声响时,她会有一瞬间的恍惚,下意识地去“辨认”那声音的色彩,又迅速强迫自己回过神来。
她告诉自己,那才是“不着边际的幻想”。
直到周五的音乐课。
音乐教室在艺术楼,平时他们很少过来。讲课的张老师是一位头发花白、气质温和的老太太。
“今天,我们不讲乐理,我们来感受一下音乐的情绪。”张老师打开老式的录音机,放进一盘磁带,“闭上眼睛,听听这段旋律,然后告诉我你们的感受。”
沙沙的电流声后,一段钢琴曲流淌出来。舒缓、宁静,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同学们窃窃私语。
“好像……有点悲伤?”
“我觉得挺平静的啊。”
“像晚上睡觉前听的。”
叶知秋闭上了眼睛。
几乎在旋律侵入耳膜的瞬间,一片色彩在她黑暗的视野中铺展开来。不是刺眼的亮色,而是一种沉静的、如同月夜下深湖的墨蓝色,其间有点点银光闪烁,如同破碎的星辰倒映在水中。那墨蓝色缓缓流淌,带着凉意,却又奇异地抚平了她连日来的焦躁。
她沉浸在这片墨蓝色的湖水里,直到音乐声停止,张老师叫了她两声,她才猛地回过神。
“叶知秋同学,你来说说看,你听到了什么?”
一时间,所有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那些目光,带着好奇,也带着之前办公室里那种无形的压力。
她的心脏微微收紧。要说吗?说出那片墨蓝色的湖?
她深吸一口气,指甲掐进了掌心。最终,她低下头,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语调回答:“我……我觉得很平静。”
张老师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洞悉了什么,但她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很好,平静,也是一种很重要的感受。”
叶知秋坐了下来,心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她又一次,亲手将那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关在了门外。
下课铃响,同学们鱼贯而出。叶知秋收拾好东西,走在最后。当她快要走出音乐教室时,张老师却叫住了她。
“叶知秋,你等一下。”
叶知秋的心猛地一跳,忐忑地转过身。
张老师走到她面前,没有看她的眼睛,而是望着窗外葱郁的树木,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世界上有很多种声音,有的响亮,有的细微。有的声音所有人都能听见,而有的声音,只对特定的心灵显现。”
她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到叶知秋身上,带着一种理解和鼓励的暖意:“这并不可怕,也绝非错误。那只是一种……难得的天赋。不要害怕去‘听’见它们。”
那一刻,叶知秋仿佛听到一道细微的、却无比清晰的“咔哒”声,像一把锁被轻轻打开。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温热的、想要流泪的冲动。原来,她不是怪胎。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懂得。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哽住了,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谢谢……谢谢张老师。”
她几乎是跑出音乐楼的。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却觉得一直笼罩在心头的那层灰蒙蒙的雾气,似乎被这道阳光劈开了一道缝隙。
推车走出校门,她再次下意识地望向那棵梧桐树。
依旧空着。
但这一次,她心中的失落感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弱的、却重新燃起的勇气。张老师的话,像一颗小小的火种,在她心里埋了下来。
也许,她不必完全否定那个“听见”色彩的自己。
她骑上车,这一次,没有刻意绕路,也没有刻意回避。风吹起她的发丝和校服衣角,路边的喧嚣——小贩的叫卖、自行车的铃铛、孩子的嬉笑——再次涌入她的耳朵。
它们依旧杂乱,但她不再试图去强行压抑或分析。她只是听着,任由那些声音带着或明或暗、或浓或淡的色彩,像一条喧闹的河流,从她身边奔腾而过。
而在河流的底层,那串青绿色的音符和那段蓝紫色的旋律,虽然微弱,却并未消失。它们像河床底下的潜流,无声地,等待着下一次共振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