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空白的申请表,像一片沉重的阴云,压在叶知秋的书桌上。
台灯的光晕是一团昏黄的、带着毛边的暖色,却无法驱散她心里的迷雾。钢笔握在手里,已经微微出汗,但“自我陈述”那一栏,依旧干净得刺眼。
她该写什么?写自己善于遵守规则?写自己能够熟练地背诵考点?
这些话语在脑海里浮现,却显得如此干瘪,发不出任何有色彩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在草稿纸的角落,用笔画下了一片梧桐叶的轮廓,又在叶脉间,轻轻点染上一些青绿与蓝紫交织的、不成形的色块。
那是林澈的吉他声,在她心里留下的印记。
母亲推门进来,端着一杯牛奶,脚步很轻。“秋秋,表填得怎么样了?这可是去北京的好机会,你李老师说了,这次夏令营表现好,对以后保送有加分。”
牛奶被放在桌角,散发着温热的、乳白色的蒸汽嘘声。
“我知道,妈。马上就写好了。”叶知秋没有抬头,声音有些闷。
母亲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扫过她草稿纸上那片孤零零的梧桐叶,微微蹙眉,但没说什么,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重新恢复安静。叶知秋盯着那片梧桐叶,林澈弹琴的样子,他低头写歌时专注的侧脸,还有那句“你们好学生,脑子里只有分数”,又一次清晰地浮现。
一种莫名的冲动,像破土而出的幼芽,顶开了她心头的巨石。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张画着梧桐叶的草稿纸推到一边,重新铺开申请表的原件。
笔尖,终于落了下去。
她没有写自己名列前茅的成绩,也没有写自己担任的班干部职务。她写下的第一句话是:
“我相信,声音是有形状和颜色的。”
这句话像打开了一个闸门,后续的文字变得顺畅起来。她写道,物理课上振动发声的音叉,在她看来是两端微微颤抖的、银亮的弧线;历史书中描述的“四面楚歌”,是一片铺天盖地、令人窒息的暗沉猩红。她甚至隐晦地提到,最近,她听到了一种如同初生嫩芽般的青绿色旋律,以及另一种如同暮色苍穹般深邃的蓝紫色乐章,这些声音让她开始思考,在标准答案之外,世界是否还存在另一种解读方式。
她写得很投入,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这声音在她听来,是一种流畅的、充满生命力的深蓝色溪流。
当她终于停笔,看着写满娟秀字迹的表格时,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以及一丝隐秘的、叛离正轨的忐忑。
她把这称之为“自我陈述”,交了上去。
---
两天后的课间,叶知秋被班主任李老师叫到了办公室。
李老师是一位严肃的中年女性,戴着黑框眼镜。她将那份申请表放在桌上,手指点了点“自我陈述”那一栏。
“叶知秋,”李老师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解和责备,“你写的这是什么?声音有颜色?这是什么唯心主义的幻想?你知道这次夏令营名额多宝贵吗?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写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评审老师会怎么想?”
办公室里其他老师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像细小的针尖,扎在叶知秋的皮肤上。她能“听见”那些目光,是一种细碎而冰冷的、银灰色的小刺。
她的脸颊迅速烧了起来,一种灼热的、羞愧的橙红色包裹了她。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手指紧紧攥着校服的衣角。
“我……我只是写了我的真实感受。”她的声音细若蚊蚋。
“真实感受?”李老师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一种“为你好”的无奈,“知秋,你是考重点大学的好苗子,要把心思用在正道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象,对你的人生没有任何帮助。拿回去,重写一份。就写你的学习成绩,你的获奖情况,实实在在的东西。”
那张承载了她“真实感受”的表格,被推回到了她面前。
叶知秋拿起表格,纸张变得异常沉重。那上面流淌过的深蓝色溪流,仿佛已经干涸,只剩下苍白。
她默默地走出办公室,身后的门关上,隔绝了那些目光。走廊上空无一人,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但她却感觉周身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失落的雾气。
她走到垃圾桶旁,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把表格扔进去。
她只是将它折好,塞进了书包最深的夹层里。连同那份青绿色的悸动和蓝紫色的向往,一起藏了起来。
放学后,她又一次绕到了那棵梧桐树下。
石阶上空空如也。
没有吉他,没有少年,只有傍晚的风,吹动着树叶,发出一片寂寞的、沙沙作响的灰绿色。
她站了一会儿,然后推着车,沉默地离开了。
那个关于声音的、色彩斑斓的世界,仿佛只是她十六岁夏天里,一个短暂而美丽的错觉。而她,似乎也只能回到那条被规划好的、笔直却单调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