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串青绿色的音符,在叶知秋的脑海里盘旋了整整两天。
它们不像数学公式那样规整,也不像文言文那样需要逐字解析。它们像一些顽皮的、有生命的光点,在她做物理题时跳到草稿纸上,在她背诵历史年表时在字里行间闪烁。那种颜色,是初春柳芽的嫩绿,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怯生生的鲜活。
周三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窗外的知了叫得人心浮气躁,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汗水、墨水与书本纸张的独特气味。叶知秋面前摊着那份关乎她去北京夏令营命运的申请表,“自我陈述”一栏依旧空白。她咬着笔杆,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飘向操场对面那排安静的艺术楼琴房。
她还能“看见”那个声音。这感觉很奇怪,仿佛她的听觉系统被永久地篡改了一个频道。
放学铃声像一道赦令,学生们潮水般涌出教室。叶知秋却磨蹭着,仔细地将申请表夹进文件夹,再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最里层。
当她推着车走出校门时,夕阳已经将天空染成了暖橙色。她下意识地选择了绕远一点的那条路,那条会经过前天那棵大梧桐树的路。
心跳,在靠近那个街角时,不争气地加快了。
他还在。
依旧坐在树下的石阶上,吉他斜靠在身边。他这次没有弹琴,而是低着头,在本子上飞快地写着什么,眉头微微蹙起,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
叶知秋的脚步顿住了。她该像上次一样,悄悄走过去吗?
就在这时,林澈仿佛感应到什么,猛地抬起头。
目光在空中猝不及防地撞上。
叶知秋像只受惊的小鹿,瞬间想移开视线,身体却僵在原地。
林澈看到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那双总是带着点懒散和疏离的眼睛里,一点点漫上真切的笑意。他合上本子,随手放在一旁,朝她招了招手。
“喂!”
叶知秋迟疑了一下,还是推着车,慢慢走了过去。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声响,在她听来,是一串心虚的、灰扑扑的小点。
“好学生,放学了?”林澈的声音带着一点天然的沙哑,像风吹过干燥的砂石。
叶知秋点点头,目光落在他手边的本子上。那是一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边角已经磨损,上面用钢笔潦草地写着一些音符和歌词。
“你在……写歌吗?”她鼓起勇气问。
“嗯,”林澈拿起本子,随意地拍了拍上面的灰,“随便瞎写。不像你们,写的都是能考大学的东西。”他的话里没有嘲讽,反而带着点自嘲。
叶知秋不知该如何接话,气氛又沉默下来。
林澈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无处安放的眼神,忽然觉得有点有趣。他拿起吉他,随意地拨了一个和弦。
“欸,好学生,给你听个东西。”
没等叶知秋反应,一段旋律便从他指尖流泻而出。
不再是道谢时那种轻快的调子,也不是初遇时零散的摸索。这段旋律更加复杂,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忧郁和向往,像黄昏时分的云,层层叠叠地铺展向远方。
叶知秋屏住了呼吸。
这一次,她“看”得更清楚了。那声音不再是单一的青绿色,而是一抹深邃的、涌动的蓝紫色,像夜幕降临前最后的天光,边缘处还镶嵌着一点暖橙,如同不甘沉沦的希望。这色彩在她眼前舒展、盘旋,带着一种让她鼻腔微微发酸的魔力。
她听不懂乐理,不知道这是什么调式,但她能感觉到这旋律里的东西——一种与她被规划好的人生截然不同的,自由的、孤独的、却又无比迷人的东西。
一曲终了,余音在梧桐树下缠绕不去。
林澈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带着一种创作者特有的、期待反馈的急切:“怎么样?”
叶知秋张了张嘴,那些关于“通感”的、玄妙的描述在嘴边打了个转,又被她咽了回去。说出来,他会觉得她是个怪胎吧?
最终,她只是低下头,轻声说:“很好听。”
林澈眼中的光亮微微黯淡了一下,随即又无所谓地笑起来:“算了,问你也是白问。你们好学生,脑子里只有分数。”
这话像一根小刺,轻轻扎了叶知秋一下。她想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
“我……我得回家了。”她推起自行车,几乎是落荒而逃。
骑出去很远,直到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那棵梧桐树和树下的人,她才敢停下来,扶着车把微微喘息。
那个蓝紫色的、涌动的旋律,却比之前那青绿色的音符更固执地盘踞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忽然想起书包里那张空白的申请表。
“自我陈述”……
她要说些什么呢?说自己是年级前十?说自己是老师眼中的乖学生?
这些头衔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无比苍白和空洞。
她回头,望向那条被梧桐树荫覆盖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街道尽头。
夕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残红。
而那个蓝紫色的旋律,却在她心里,亮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