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夏末。
南方小城的黄昏,是被知了声声叫老的。空气里浮动着暑气将散未散的黏腻,以及老街两旁梧桐树宽大叶片散发出的、略带苦味的清香。
叶知秋蹬着那辆二八杠的旧自行车,链条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咔哒”声,在她听来,这是一串疲惫的、不断下坠的灰色小方块。刚结束的晚自习、仿佛永远也做不完的试卷、还有书包里那份决定她能否去北京参加夏令营的资格申请表,几乎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的未来像被锁在这条一眼就能望到头的青石板路尽头。
然而,就在拐过街角,即将到家门的那棵最茂盛的梧桐树下,惯常的灰色被猛地击碎了。
一阵木吉他的和弦,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撞破了黏稠的暮色。
那声音……是青绿色的。
带着植物汁液般的鲜活与生涩,像初春破土的嫩芽,颤巍巍地,却又固执地,在她周遭的空气里舒展开来。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车闸。
树下,坐着一个少年。他低着头,碎发遮住了部分眉眼,只露出清晰的下颌线。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看似随意地拨弄着,不成调的旋律便泉水般涌出。他身边放着半瓶汽水,橘色的夕阳穿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在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斑。
是林澈。隔壁班的,那个传闻中“不务正业”、却总能在文艺汇演上引得全场寂静的林澈。
叶知秋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认得他,却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地“看见”他的声音。
她正犹豫是该悄悄推车过去,还是原地等待这曲终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蛮横地插了进来。
“哟,林大音乐家,又在这儿开个人演唱会呢?”几个穿着花衬衫、趿拉着拖鞋的青年晃了过来,为首的那个嬉皮笑脸地伸手去拨弄琴弦,发出一串刺耳的噪音。
那是一小撮尖锐的、令人牙酸的锈红色。
林澈按住了震颤的琴弦,抬起头。他的眼神很静,甚至带着点懒洋洋的意味,与来人的挑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关你屁事。”声音不高,却清晰。
“怎么不关我事?你在这儿吵着爷几个了!”那人被他的态度激怒,声音拔高,伸手就要去推林澈的肩膀。
叶知秋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
“你们干什么!”声音脱口而出,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那几个青年,林澈,还有……她自己仿佛也被这声音钉在了原地。
林澈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
为首的青年上下打量她一番,嗤笑:“怎么,好学生也爱多管闲事?”
叶知秋攥紧了车把手,指节发白,脑子里飞速运转着该如何脱身。就在这时——
“吵什么呢?!”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从旁边院落门口传来。是街道居委会的王主任,正叉着腰,目光如炬地盯着这边。
几个青年顿时泄了气,悻悻地骂了几句,灰溜溜地走了。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梧桐叶片的沙沙声,那是一片柔和的、安抚人心的灰绿色。
王主任又叮嘱了句“早点回家”,便转身进了屋。
尴尬的气氛像夜露一样悄然弥漫开来。叶知秋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林澈看着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冲散了他脸上的疏离感,变得真切而明亮。他重新抱起吉他,指尖轻轻一划。
不再是刚才零散的旋律,而是一段完整、轻快又带着些许笨拙谢意的曲调,流淌出来。
他看着她,眼睛像落满了星子。
“喂,好学生,”他的声音和琴弦的余振混在一起,敲在叶知秋的耳膜上,“刚才……谢了。”
叶知秋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微微发烫。那烫,仿佛也带着声音,是一种低低的、嗡嗡作响的暖黄色。
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慌忙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低声嗫嚅了一句:“没、没事。我回家了。”
她几乎是推着车小跑着离开,背上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带着笑意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直到她拐进自家院门。
靠在门后,胸腔里的那颗心还在毫无章法地狂跳。窗外的蝉鸣,邻居的炒菜声,电视里的新闻播报声……世界依旧嘈杂。
可她分明听见,在那一片混沌的背景音之上,那串青绿色的、颤抖的音符,依旧固执地、清晰地,响个不停。
它像一把钥匙,在她十六岁的这个傍晚,猝不及防地,为她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