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无法摆脱的下坠感,仿佛身陷泥沼。接着是身下床单的触感——那种医院特有的、被反复浆洗得发硬的布料,正摩擦着我背后几乎失去知觉的皮肤。但这感觉也在迅速抽离,变得轻飘飘的,就像空气里的飞灰。我可能是要走了。
意识被一道刺眼的白光整个吞没。没有方向,没有边界,只有光。然后,像一台接触不良的老旧放映机,断断续续的影像开始在我混沌的脑海中闪烁、连接、流淌起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跑马灯吗?
嗅觉最先被唤醒。是产房里那股带着血腥气的酒精和消毒水味道。视线随之张开:一片模糊的、晃动的光影,顶灯像蒙着毛玻璃的月亮。我被一双有力的手倒提着,脚底板被拍了一下,一股冷空气涌入肺部,我本能地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啼哭——
“违禁词,三个字。”
一段毫无感情的、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如同劣质音箱发出的噪音,粗暴地覆盖了我脑海中理应存在的、属于新生婴儿的嘹亮哭喊。画面中,那个皱巴巴、红通通的我,张着没牙的嘴,发出的却是这段僵硬的提示。抱着我的护士,脸上那程式化的、初见的慈爱笑容,瞬间像被冻结了,随即转化为一种习以为常的、带着些许怜悯的无奈,她轻轻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白光闪烁,画面跳转。
触觉袭来:膝盖磕在粗糙水泥地上的、尖锐的刺痛感。我低头,看见小小的、穿着开裆裤的自己,膝盖破了皮,伴着沙砾渗出血珠。委屈和疼痛像潮水般涌上来,我咧开嘴,泪水模糊了视线,放声大哭——
“违禁词,三个字。”
同样的电子音,再次掐灭了本该响彻小巷的哭嚎。旁边,母亲的身影蹲下来,她的手带着洗衣粉的淡淡清香和阳光的味道,想要扶我,但那动作在半空中有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仿佛在犹豫是否要触碰一个刚刚发出“禁忌之声”的“物体”。
我的心缩紧了。这跑马灯……被处理过了?我的人生,是被谁审核了吗?
场景快速切换。小学课堂,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和木头桌椅的味道。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讲台上飞舞的尘埃上。语文老师,那位总是很严厉的戴眼镜的女性,点到了我的名字。我紧张地站起来,手心冒汗,捧着那本边缘卷起的语文书,磕磕绊绊地念着那篇关于春天的散文。“风轻悄悄的,草软绵绵的……”一切正常,直到我念到某个描绘某种常见花朵的词语——
“违禁词,三个字。”
电子音如同警铃,骤然响起。全班同学的目光,像几十根细针,齐刷刷地扎在我身上。那里面有孩童纯粹的好奇,有隐约的恐惧,还有一丝……我从那个总是抢我橡皮的小胖子脸上看到的……鄙夷。老师的脸沉了下来,像夏天的积雨云,她用板擦“砰砰”地敲着黑板,粉笔灰簌簌落下:“注意用词!某些词汇,不准在课堂上出现!下一个同学继续!”
我像个被钉在原地的木偶,手里紧紧攥着那本该死的书。直到同桌用胳膊肘悄悄捅了我一下,我才茫然地坐下。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刚才念了什么词。那个关于花朵的词,从此在我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跑马灯不给我思考的时间,兀自流淌。
青春期来了。视觉变得敏锐,开始在意镜子里额头冒出的、带着油光的痘痘。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只为那个隔壁班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衬衫的男孩子。他笑起来,牙齿很白,像干净的白贝壳。放学后的自行车棚,空气中漂浮着铁锈味和雨后尘埃的气味。他拦住我,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他塞给我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带着汗湿痕迹的纸条,耳朵尖红得像要滴血。我像做贼一样跑回家,反锁房门,心脏跳得像要撞碎肋骨。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我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展开那张纸条——
纸上是他清秀的字迹,写着几行诗一样的句子。但中间最关键的那一句,被一个巨大的、鲜红的、仿佛烙铁烫上去的印章覆盖了。印章里的字是:
“违禁词,五个字。”
甚至连那红色,都透着一股电子屏幕般的虚假感。我愣在那里,台灯灯泡散发出的热量烤着我的脸颊,心里却是一片冰凉。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说了喜欢。那年初夏所有梧桐树下的蝉鸣、微风带来的青草气息、以及口袋里那张纸条的触感,都被这五个字无情地盖棺定论,成了一桩无法言说、也无法证实的罪证。
然后是大学,毕业答辩。我站在讲台上,穿着唯一一套像样的西装裙,布料摩擦着皮肤,有些痒。多媒体设备散发出塑料和尘埃被烘烤的气味。我阐述着我的论文观点,讲到自认为精妙独到之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手臂也挥舞起来——
“违禁词,四个字。”
电子音像一把冰冷的剪刀,剪断了我激昂的陈述。台下,原本低头记录的教授们纷纷抬起头,交头接耳,眼神复杂。最终,我的论文评分栏里,被打上了一个醒目的、蓝色的“需复审”标记。那一抹蓝色,刺得我眼睛生疼。
工作,第一次在项目会议上发言。会议室里空调开得很足,我穿着单薄的衬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空气中是咖啡味和打印机的墨粉味。我鼓起勇气,提出一个自以为新颖的方案,试图用清晰的逻辑和饱满的热情打动上司和同事——
“违禁词,四个字。”
上司皱起了眉,那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旁边的同事,默契地低下头,假装整理手边根本不需要整理的文件,纸张发出哗啦啦的、令人烦躁的响声。那个我熬了几个通宵准备的方案,就此再无下文。办公室里中央空调的冷风,似乎更冷了。
恋爱了,和另一个同样在人生里不断触发“违禁词”的人。我们像两个在雷区里摸索前行的瞎子,靠着眼神、沉默的触碰、以及共同的、对那无处不在的电子音的恐惧,互相取暖。见家长,谈婚论嫁,一切都磕磕绊绊。婚礼上,酒店宴会厅里充斥着香氛和食物的复杂气味,灯光炫目,司仪用那种刻意煽情的、油腻的语调问我们,无论贫穷富贵,疾病健康,是否愿意彼此相守。我们看着对方,在满座宾客的注视下,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吸入彼此全部的勇气,然后同时开口,说出那神圣的誓言——
“违禁词,八个字。”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八个字电子音。观礼的亲友席上,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惊呼,随即是死一般的寂静,连背景音乐都仿佛被掐断了。司仪脸上那职业性的、夸张的笑容彻底僵住,像一张拙劣的面具。他慌乱地、语无伦次地跳过了这个环节。那本该是人生中最郑重的承诺,变成了一段冗长的、意义不明的乱码。手中的捧花,那股鲜花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像一种讽刺。
怀孕了。一种奇妙的、内在的触感开始主宰我的生命。感受着肚子里那个小生命像小鱼一样游动,像在打鼓,那种血脉相连的悸动是那段灰暗日子里唯一真实而温暖的慰藉。我在孕期的深夜里,对着腹中的宝宝低声哼唱不成调的摇篮曲,讲着那些绝不会触发禁忌的、关于阳光、云朵和最无害的小动物的童话。分娩的时刻到来,剧烈的、撕扯般的疼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汗水浸透了头发,流进眼睛,又咸又涩。我忍不住,嘶喊出声——
“违禁词,三个字。”
代替痛苦呻吟和用力的,依旧是那冰冷的、毫无波澜的电子音。视野模糊,我只看到医生和护士们戴着口罩的脸上,那一双双麻木的、见怪不怪的眼睛。
孩子被抱到我身边,红彤彤、皱巴巴的一团,像只小猴子。他身上带着羊水的腥气和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他咂着嘴,小小的眉头皱着,然后,他睁开了那双清澈得像山泉一样的眼睛,懵懂地看向我,张开了没牙的小嘴,发出了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声音——
没有声音。
不是电子音,是彻底的、绝对的、如同深海般的静音。他的人生,从第一个表达开始,就被剥夺了声音。
我徒劳地教他叫“妈妈”,我的声音因为疲惫和焦虑而沙哑。我看着他的小嘴模仿着我的口型,那张小脸那么认真,但他的声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出的声音,要么是死寂,要么就是那该死的——
“违禁词,三个字。”
他第一次摇摇晃晃地走路,摔倒在铺着廉价地毯的地板上,张嘴无声,只有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
他第一次在幼儿园拿到小红花,兴奋地举着跑向我,想欢呼,张嘴却是“违禁词,三个字”。他脸上那纯粹的喜悦,瞬间被困惑和一丝恐惧所取代。
他上学了,回家后,小脸上挂着泪痕,委屈地告诉我被同学欺负了。他断断续续地描述着过程,那稚嫩的话语里,不断夹杂着“违禁词,四个字”、“违禁词,五个字”……像一段段嘈杂的电子噪音,切割着他破碎的叙述。我搂着他单薄的小身子,感受着他因为抽泣而微微颤抖,却无法完全明白他遭遇了什么,那无力感像毒虫一样噬咬着我的心。
我和丈夫,不,是前夫,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困难。任何试图深入的谈话,任何可能涉及真实情绪、对生活抱怨或对未来憧憬的表达,都会撞上那面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墙。争吵变得诡异而破碎,充满了“违禁词,X个字”的插播,像一首调子古怪、歌词缺失的恶劣歌曲。到最后,我们只是疲惫地看着对方,像两个被剪掉了声带的困兽,在笼子里沉默地对峙。家里常常只剩下时钟滴答的声音,和空气中弥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离婚协议签得很顺畅,因为所有涉及财产分割、孩子抚养权的敏感条款,但凡我们想争辩几句,试图为自己争取一点什么,结果都是“违禁词,X个字”。算了,都算了。签字时,水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那段关系最后的注脚。
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是加倍的辛苦。找工作屡屡碰壁,面试时,面对hr程式化的提问,我一不留神,在介绍过去工作经历或是表达对新工作的看法时,就会触发“违禁词”。那电子音一次次响起,伴随着对方瞬间冷却的眼神和礼貌而疏远的“请回去等通知”。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在仓库清点货物、不需要太多言语交流的体力活,每天穿着粗糙的工作服,搬运着带有灰尘和廉价纸板特有臭味的货物,埋头苦干,用肌肉的酸痛和汗水换取微薄的薪水,养育着那个同样在沉默和“违禁词”中艰难长大的孩子。
孩子长大了,进入了叛逆期。我们之间爆发了更激烈的冲突。他想质问我为什么他的生活如此不同,我想管教他不要碰触那些显而易见的“雷区”。但每一次情绪的爆发,每一次试图沟通的努力,都被冰冷的电子音或彻底的静音粗暴地掐断。他看着我,眼神里的愤怒和不解,逐渐变成了某种更可怕的东西——一种彻底的疏离,和一种……对我这种“满身禁忌”、连真实情绪都无法完整表达的、可怜之人的怜悯。
后来,他离开了家,很少回来。联系越来越少,偶尔的通话,也只剩下“吃了没”、“天气冷多穿点”、“钱还够用吗”这类最安全的、毫无营养的、像机器人对话般的寒暄。哪怕如此谨慎,有时也会不小心碰到某个无形的边界,听筒里传来短暂的、滋滋的电流干扰声,然后是一两秒的沉默,仿佛连接被暂时掐断。
现在,我躺在这里,生命像沙漏里的沙,正在飞速流逝。触觉几乎完全消失了,身体轻得像是不存在。嗅觉里只剩下越来越浓的、属于死亡的、冰冷的气味。视线里的跑马灯画面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暗淡,像电力不足的放映机。那些被标记、被静音、被扭曲的瞬间,像一部剪辑烂透了的、充满雪花噪点和刺耳提示音的恐怖电影,在我眼前疯狂闪回。我这一生,原来不是我在过,而是在一个看不见的、严苛无比的规则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艰难求生。我说过的每一句稍微带有温度、情绪、棱角的话,都被打上了“违禁”的烙印,替换成了这段我至死都无法理解的、冰冷的电子音。
那么,最后了,这总该属于我了吧?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积攒着肺部仅存的、微弱的空气,想要对这片吞噬了我一生的虚无,对这荒诞不经、充满禁忌的命运,发出一点声音。哪怕只是一个字,一个属于我自己的、真实的、不带任何干扰的音节。我感觉到喉咙肌肉的颤动,我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一段平稳无波、没有任何感**彩的电子合成音,在我彻底陷入永恒的、绝对安静的黑暗之前,清晰地、残酷地,回荡在我意识的最后一片空间里:
“违禁词,七个字。”
……原来,连最后的遗言,都是不被允许的禁忌。
那七个字,到底是什么!
无法抑制的愤怒充斥着我整个人,我猛地坐起来,睁开眼睛,醒了!
枕边的手机突然亮了,是一条通知:“很抱歉,您的存稿审核未通过,请尽快修改并重新提交审核。”
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