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前同事小发做的梦,以下都是听他说的。
这段时间手机屏幕像一片被粉红色孢子感染的培养皿,无论我怎么滑动,那些几乎完全相同的影像仍旧固执地占据着视野。小绿书、颤音、朋友圈……所有的社交平台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共同编织着一场关于秋日的、单一色彩的幻梦。连绵不绝的、如梦似幻的粉红色“云雾”,被冠以“粉黛乱子草”这个名字,以一种病毒传播式的姿态席卷了所有人的时间线。照片里,穿着米白、浅杏、燕麦色等“高级感”衣裙的男男女女,在那片被视为完美背景板的粉色中,或巧笑嫣然,或忧郁远眺,或活泼跳跃,摆出各种被无数点赞验证过的经典姿势。配文是高度相似的“秋日限定的温柔”、“闯入莫奈花园”、“少女心炸裂的粉红海洋”、“打卡成功!”。
我,一个在一家不大不小的文创公司担任媒介专员、深谙“流量密码”和“朋友圈美学”的数字牛马,骨子里对这种席卷一切的潮流既有些许本能的排斥,又怀有更强烈的、生怕被时代甩下的焦虑。当第十个微信好友也发布了在“仙梦花源”粉黛草花海的照片,并收获了破纪录的点赞和羡慕评论后,那股“再不去就落伍了”的焦灼感彻底淹没了我。
“去!必须去!就这个周末!”我抱着“必死”的决心,把手机屏幕怼到了坐在我对面工位的闺蜜面前。屏幕上正是“仙梦花源”官方号发布的,经过精心调色和角度选取的宣传照,那粉红色浓郁得近乎不真实。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一把抢过手机,手指飞快地放大细节:“我的天!这地方拍照绝对出片!我昨天刚看到我关注的那个百万粉穿搭博主‘安琪拉’发了九宫格,点赞都爆了!评论区全是问地址的!快,约起来!不能再等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像两个即将奔赴前线的战士,进行着紧张而周密的战前准备。服装是重中之重。我翻箱倒柜,最终选定了一条质感垂顺的米白色针织长裙,搭配一顶浅咖色的宽檐编织帽,力求营造一种温柔、闲适的秋日氛围。闺蜜则选择了一套浅杏色的丝质衬衫和同色系阔腿裤,走的是慵懒随性的路线。化妆包里塞满了各种补妆用品、定妆喷雾,以及应对不同光线的口红。手机内存被仔细清理,充电宝确保满电状态,甚至连拍摄时可能用到的蓝牙快门都检查了好几遍。
周六清晨,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已驱车行驶在通往市郊“仙梦花源”的高速公路上。车内弥漫着咖啡因和兴奋雀跃的气息。随着导航显示目的地越来越近,我的心跳也莫名地加速,那是一种混合着对“梦幻场景”的期待、对“出片”效果的憧憬,以及一丝隐隐的、生怕现实不及预期的焦虑。
然而,当“仙梦花源”那几个艺术字体出现在视野尽头时,高涨的热情瞬间被眼前的现实景象泼了一盆冰水。长长的车队从停车场入口一直排到了主干道的辅路上,缓慢蠕动着。好不容易挤进停车场,又花了近二十分钟才找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停好车。走到检票口,眼前的景象更让人窒息——队伍像一条臃肿的巨蟒,从检票口蜿蜒而出,拐了几个弯,几乎看不到头。空气中弥漫着汗水、防晒霜、驱蚊水以及隐隐的……来自前方人群的失望和烦躁的气息。
“我的妈呀……这人也太多了吧……”看着眼前的人山人海,忍不住哀嚎一声,脸上的兴奋褪去大半,换上了显而易见的沮丧。
“来都来了……”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底翻涌起来的烦躁和一丝退意,这四个字仿佛拥有某种魔力,能够合理化一切不愉快的等待,“排吧,估计里面地方大,分散开就好了。”我拉起闺蜜,认命地排进了队伍的末尾。
一个多小时在焦灼、脚酸和不断刷新手机中煎熬过去。期间,我们不断看到有精心打扮的女孩们从园区里出来,脸上带着或满足或疲惫的神情,但无一例外,手里都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大概率是刚刚出炉的“战利品”。这景象不断刺激着我们,既加深了“必须进去”的决心,也放大了“万一拍不好”的隐忧。
终于,检票入园。踏入所谓“花海”区域的那一刻,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一种巨大的落差感攫住了我。
那传说中的粉红色,并非宣传照里那种饱满、娇嫩、均匀的色调,而是一种偏灰、偏淡、显得有些“脏”的粉。像是被稀释过的颜料,带着一种无力感。草株远看似乎连绵成片,近看却十分稀疏,能清楚地看到底下裸露的泥土和支撑的草杆。不少区域因为游客的踩踏而东倒西歪,甚至露出了斑秃的地皮,显得狼狈不堪。简陋的竹篱笆和红色的警戒线勉强划分出拍照区域和行走通道,几个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声嘶力竭地反复呼喊:“请勿踩踏花草!请沿指定路线行走!文明观赏!”
但这提醒在狂热的人群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每个能下脚的、背景稍显干净的角度都挤满了人,长枪短炮、手机自拍杆林立,仿佛这里不是花园,而是某个大型产品发布会现场。人们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和兴奋,努力在有限的、被无数人践踏过的背景里,寻找着能产出“大片”的刁钻角度。孩子的哭闹声、游客的争执声、相机快门的咔嚓声、手机播放短视频的背景音乐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嘈杂。
“快快快,那边,那块草看起来还算完整!”闺蜜眼尖,在一片混乱中发现了“新大陆”,拉着我的手腕,奋力挤开人群,冲到一小片相对立挺的粉色草丛旁。
我们迅速进入“战斗”状态。深呼吸,调整表情,忽略周围投来的或打量或不满的目光。弯腰,侧身,回眸,伸手轻抚草穗……我们努力复刻着记忆中那些高赞图片里的标准动作,试图在有限的资源里挖掘出无限的“美感”。
“再蹲低一点!对,假装很陶醉的样子!眼神放空一点!”闺蜜半蹲着,手机镜头对准我,大声指挥着。
我依言将身体压得更低,昂贵的米白色裙摆立刻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深色的泥土和细碎的草屑。鼻尖凑近那些草穗,闻到的不是想象中清甜的花草香,而是一股混合着尘土、植物汁液和隐约肥料气息的、并不算愉悦的味道。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眯着眼,努力维持着“陶醉”的表情,感觉脸部肌肉都有些僵硬了。
我们像两个陀螺,在不同的点位间旋转、寻找、拍摄,手机相册里的照片数量飞速增长,但内心的充实感却似乎在反向流逝。
直到手机内存发出警告,小腿也因为长时间保持别扭姿势而酸胀不已,我们才意犹未尽又筋疲力尽地退出了核心区域,找到一个人稍微少点的休息处。接下来的工序,才是这次出行的核心与升华——选图,精修。
我们并排坐下,埋头于手机屏幕。磨皮,祛痘,瘦脸,放大眼睛,拉长腿部比例……这些是基础操作,熟练得如同呼吸。最关键的一步是调色。我们打开不同的修图APP,尝试各种滤镜和参数。饱和度一点点拉高,色调毫不犹豫地往洋红方向偏移,对比度和清晰度适当降低以营造那种朦胧的“梦幻感”,再加上一层柔光滤镜……经过一番精密如同外科手术般的操作,照片里那片现实中蔫蔫的、灰扑扑的、带着杂乱背景的草地,终于被“拯救”了过来,奇迹般地“变成”了社交媒体上那种标准的、不染尘埃的、完美无瑕的“粉红海洋”。
“搞定!完美!”闺蜜长舒一口气,脸上洋溢着一种创造者般的满足和成就感,将精心修饰后的九宫格照片展示给我看。
“真不错!”我也笑了,成就感暂时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和心底的那丝异样,正准备点击发布键,将这份“秋日限定温柔”分享出去,忽然觉得手背传来一阵细微的、持续的痒意。低头一看,右手手背和手腕处,不知何时起了几个小米粒大小的红点,不像是蚊子包,倒有点像过敏或者被什么细小的东西刺激了。
“可能是草叶子划的,或者沾了什么花粉小虫子。”我没太在意,随手挠了挠,那痒意似乎暂时缓解了,但皮肤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红痕。
回程的车里,我们都有些沉默。兴奋期过去后,积累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我靠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流逝的、真正属于秋天的、丰富而热烈的色彩——燃烧般的枫叶红、灿烂的银杏黄、沉静的松柏青……它们交织成一幅磅礴而真实的画卷,与我手机里那片经过高度提纯和伪装的单一粉色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再次浮现,并且比之前更加强烈。为了那几张最终呈现出来的、符合某种特定标准的图片,我们耗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精力,忍受了拥挤、嘈杂和不适,这究竟值不值得?我们追逐的,到底是秋天本身,还是那个被定义、被美化、被展示的“秋天”的符号?
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漂浮,窗外的景色褪色、扭曲,逐渐被另一种更具侵略性的色彩所取代……
我一个晃神,发现自己并没有坐在车里,此刻天色灰暗,视野是被某种力量强行刷满的、容不下任何其他色彩的粉色。
不是我们照片里那种经过精心调和、试图模仿自然的粉,而是饱和度被拉到极致、带着刺眼荧光感的、如同劣质塑料般的粉红色。它们无边无际,像是高及腰际的粉黛乱子草,但形态更加狰狞,草杆粗壮,草穗肥大,像一片正在缓慢流动的粉色沼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腻的香气,那香气仿佛拥有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令人呼吸困难。
我意识到自己就站在这片粉色沼泽的中央,动弹不得。低头看去,膝盖以下仿佛陷在胶水或沥青里,每一次试图抬腿,都伴随着淤泥般沉重而粘滞的阻力。
痒。
剧烈的、钻心的痒从手背开始,迅速蔓延到手臂、脖颈、脸颊。我惊恐地看到,之前那几个小红点已经扩大了数倍,颜色也由红转为了灰褐色,并且表面长出了极其细微的、绒毛般的突起——它们看起来,完全就是一颗颗放大了的、活着的粉黛草草籽!它们牢牢地嵌在我的皮肤里,甚至还在微微搏动、蠕动,像某种寄生虫正在汲取养分。
恐慌如同冰锥,从脚后跟窜上头顶。我想尖叫,想呼喊就在不远处的闺蜜,但声音冲出喉咙却变得嘶哑、微弱,仿佛被这片厚重而贪婪的粉色物质吸收殆尽。
他就在我前方几米处,背对着我,举着手机,身体姿态异常僵硬,仿佛一尊被摆放在这里的雕塑。
像是听到我的喊声,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关节摩擦般的“嘎吱”声,转了过来。我看到他的脸颊、脖颈、所有裸露的皮肤上,都布满了和我一样、甚至更加密集的灰褐色“草籽”!这些“草籽”似乎正在生根发芽,皮肤表面开始出现粉红色的、纤维化的絮状物,像一层毛茸茸的霉菌正在覆盖他。他的眼睛空洞无神,原本明亮的瞳孔颜色变得浅淡,仿佛蒙上了一层粉红色的薄雾。
“快……快拍啊……”他的嘴唇翕动,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带着一种湿漉漉的、仿佛喉咙里塞满了棉絮的摩擦音,但他脸上却还在努力维持、或者说肌肉已经僵硬成一个标准的、社交媒体上常见的微笑,“这里……角度好……光线……完美……”
我毛骨悚然,踉跄着向后退去,后背却猛地撞上了一个冰冷而坚硬的东西。
我颤抖着回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年轻女孩。他的情况比闺蜜要恐怖得多——他的十根手指已经完全变形,变成了十根细长的、不断摇曳着的、粉红色的粉黛草穗!他正用这双可怕的“手”,扭曲又执着地举着手机,调整着角度自拍。他的脸上,凝固着一个无比标准、仿佛经过精确计算的“甜美”笑容,但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
放眼望去,这片无边无际的粉色地狱里,密密麻麻、影影绰绰,全都是这样的“打卡者”!他们姿态各异,但都动作僵硬,有的像闺蜜一样正在被侵蚀,有的像那个陌生女孩一样已经部分异化,更有甚者,腰部以下已经彻底和这片粉色的草丛纠缠、融合在一起,像一株株人形的粉黛草,却依然顽强地、或者说被某种本能驱使着,高举着拍摄设备。
“不……放开我!放我出去!”极致的恐惧让我崩溃,我歇斯底里地挣扎起来,想要逃离这个噩梦。
就在我转身想跑的瞬间,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和更强的束缚感!低头看去,几缕格外粗壮、如同章鱼触手般的粉色草穗,不知何时已经紧紧缠绕住了我的脚踝,沿着我的小腿向上攀爬、收紧!
我的视线也开始出现问题。视野的边缘开始泛起浓重的粉红色,并且这粉色迅速向中心侵蚀,很快,我看待周围的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粉红色滤镜。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了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声,那声音像是无数草籽在同时振动,又像是成千上万被异化的灵魂在无意识地集体呓语,反复念叨着:“好看……”“打卡……”“粉红色……”“完美……”
“啪嗒”一声,我的手机从松脱的手中滑落,掉在厚厚的草叶上。屏幕非但没有碎裂,反而自动亮起,直接进入了前置摄像头模式。屏幕上,清晰地映出了我此刻的脸——那张曾经精心化妆的脸上,此刻布满了粉红色和灰褐色交错的斑驳痕迹。细小的、绒毛状的草芽正争先恐后地从我的毛孔中钻出来,微微摇曳。最恐怖的是我的嘴角,它完全不受我控制地、僵硬地、最大限度地向上牵扯,形成一个与我周围所有“人”脸上如出一辙的、标准化的、毫无生气的“微笑”!
不!这不是我!我不要变成这样!我不要变成这个粉色地狱里又一个失去自我的傀儡!
我在内心疯狂地呐喊、咆哮,试图调动面部每一块肌肉去对抗那强制性的笑容,但那笑容如同最坚固的枷锁,牢牢地锁死了我的表情。我绝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手指的灵活度正在迅速下降,关节变得僵硬,一种奇怪的、想要像草叶一样随风摇曳的冲动,从指尖传来,诱惑着我放弃抵抗。
“啊——!!!”
我猛地坐起来,醒了。熟悉的家具,熟悉的床。幸好,只是梦……我再也不敢“跟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