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哈哈食品厂”的蝴蝶酥,是有点痴迷的。
这份痴迷,大概源于童年。小时候,妈妈偶尔会带一盒回来,那印着红色字样的黄色油纸包一打开,那股混合着顶级黄油和焦糖的、霸道又温暖的香气,立刻就能把整个房间填满。那蝴蝶酥,造型规整,一层层酥皮薄如蝉翼,边缘烤得焦黄,糖壳晶莹。咬下去,“咔嚓”一声,是极其清脆利落的碎裂感,然后浓郁的黄油香就在嘴里化开,带着恰到好处的甜和一丝微微焦苦的余韵,层次丰富得让人感动。那时候觉得,这就是幸福的味道。
长大了,在海市这座飞速旋转的城市里奔波,做着一份不咸不淡的设计工作,被无数个 deadline 和修改意见搓揉得没了脾气。唯一能让我瞬间回血、找到一点确定性的,还是每周去一次霞飞路,排那个永远热闹的队,买上一袋刚出炉的哈哈蝴蝶酥。
又是一个被甲方折磨得精疲力尽的周六下午。我拖着仿佛被抽空的身体,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晃到了霞飞路。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我的脚步停在了哈哈食品厂那个熟悉的门脸前。玻璃橱窗里,金灿灿的蝴蝶酥堆得像小山一样,那股熟悉的、魂牵梦萦的香气穿过人群,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鼻腔,瞬间就给了我一丝慰藉。
队伍不算短,我认命地排在末尾,眼神放空地看着柜台里忙碌的店员。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旁边那条通往辅楼的、相对安静的楼梯口,立着个什么东西。
我下意识地转过头,看清之后,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彻底僵住了。
那……那是一个人形大小的……蝴蝶酥?
它的轮廓、色泽、那层层叠叠的酥皮纹路,甚至边缘那圈烤得恰到好处的焦糖色和闪亮的糖粒,都和哈哈柜台里卖的蝴蝶酥一模一样,只是被等比例放大了无数倍。它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楼梯口的阴影里,通体散发着一种温暖、香甜的气息,与店铺里飘出的味道如出一辙,却又更加浓郁、纯粹。
我大脑一片空白,第一个念头是:我是不是加班加到精神失常了?还是饿出幻觉了?
就在我目瞪口呆,考虑要不要悄悄掐自己一把的时候,那个巨大的蝴蝶酥,它极其轻微地、用一种近乎优雅的弧度,朝着我的方向,“侧”了侧“身体”。它没有脚,但整个形体给人一种轻盈欲飞的感觉。
紧接着,一个声音,不是通过空气震动传入耳朵,而是像一股暖流,直接在我心间漾开。那声音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酥脆感和黄油般的温润:
“侬……是老欢喜阿拉蝴蝶酥呃,对伐?”
是海市话!一个巨大的蝴蝶酥,在用带着酥皮摩擦质感的海市话跟我打招呼!
惊恐依然存在,但诡异的是,那股强大而熟悉的香甜气味,像最有效的镇静剂,竟然让我狂跳的心脏慢慢平复了下来。而且,它问得没错,我确实“老欢喜”蝴蝶酥。对一个痴迷到把我最爱的点心拟人化(或者拟“酥”化)的幻觉,我好像……也没那么怕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涩,最终还是凭着本能,也用海市话磕磕巴巴地回应:“……是、是呃呀。老……老欢喜呃。”
那蝴蝶酥似乎“听”懂了,它最外层一片极其酥松的“衣角”轻轻颤动了一下,发出极细微的、令人愉悦的“沙沙”声。
“想学了做伐?”那个温暖酥脆的声音再次直接在我脑海中响起,“做出顶顶好吃、顶顶正宗呃蝴蝶酥。”
啥?学做蝴蝶酥?跟一个……一个蝴蝶酥本酥学?
这提议的荒谬程度已经超出了我大脑的处理能力。但“顶顶好吃、顶顶正宗的蝴蝶酥”这几个字,像是有魔力,瞬间击中了我的死穴。自己亲手复刻出那份极致的味道?这诱惑太大了,大到足以让我暂时忽略掉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切。
“想!想的呀!”我几乎是脱口而出,眼睛都亮了,之前的恐惧和疑虑被一股巨大的好奇和渴望取代。
它没再说话,只是轻盈地、仿佛没有重量般地“飘”动起来,引着我走上那条安静的楼梯。我像被勾了魂似的,迷迷糊糊地跟着它。
楼梯尽头,不是什么神秘的异空间,就是一个异常干净、明亮、空无一物的房间,只有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光可鉴人的不锈钢操作台,上面整齐地放着面粉、黄油、白糖、盐,还有擀面杖、刮板等一系列工具,一应俱全,全都闪着崭新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等待创造的静谧感。
“开始吧。”蝴蝶酥师傅“站”在操作台旁,它的“声音”平和而专注。
它教我的,是最传统、也最考验功力的手工开酥。
第一步是和面。它指导我用高低筋面粉混合,加入冰水和少许糖、盐。“水要冰,手势要快,不能叫面筋过度形成,”它“说”,“面团要软韧,但又要有骨子。”我依言操作,手下感受着面团从粘稠到光滑柔韧的变化。
接着是准备黄油。它要求我将大块冷藏的、品质极佳的动物黄油用擀面杖敲打,塑形成一个与面团大小相仿的方形黄油片。“黄油硬度要搭面团软硬度匹配,忒硬要开裂,忒软要混酥的。”
然后,就是最关键、也最折磨人的开酥了。将松弛好的面团擀开,包入黄油片,封好口,然后开始一次又一次的折叠与擀开。
第一次,我太紧张了,动作又慢又僵硬。室温似乎有点高,我手心的温度也不断传递过去。擀着擀着,我惊恐地发现,面皮边缘有些湿漉漉、亮晶晶的——黄油融化了,渗出来了!
“失败了……”我沮丧地看着那片油汪汪、层次模糊的面皮,几乎要放弃。
“不要紧,不要紧,”蝴蝶酥师傅的声音依旧温和,没有丝毫责备,“开酥急弗得来。手势要轻,要快,心里不好慌。就像对待小囡一样,要有耐心。”它示意我把失败的面团放到一边冷却,“让伊静一静,吾尼重新再来过。”
它又“变”出了一份新的材料和黄油。第二次,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放松。动作是快了些,但在一次擀压时,我用力稍有不均,“刺啦”一声,面皮在某处破了一个小洞,里面的黄油立刻探出头来。
“哎呦!”我懊恼地叫出声。
“破特是常有呃事体,”它安慰我,并用一种极其精准的方式指导我,“用干面粉轻轻揿牢伊,后头擀呃辰光避开迭个地方。心要细,手要稳。”
在它不厌其烦的指导和鼓励下,我开始了第三次尝试。这一次,我完全沉浸在过程中,手下感受着面团的延展与黄油的硬度,注意力高度集中,动作放得既轻且快,像在完成一件精细的艺术品。折叠,擀开,撒粉,再折叠……周而复始。
我看不到它的表情,但能清晰地感受到它散发出的那种专注和肯定的“情绪”。房间里只有擀面杖与台面接触的规律声响,以及我们身上散发出的,越来越浓郁的黄油香气。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完成了最后一次折叠。一块平整的、覆盖着细微面粉的千层面团静静地躺在操作台上。
“好了,”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现在,让伊最后休息一刻钟。接下去,阿拉来造型。”
松弛好的面皮被擀成规整的大长方形,表面刷上清水,均匀地撒上白糖。然后,从两边向中间卷起,卷成两个紧实的长条,接口处朝下。
“现在,用顶锋利呃刀,”它指导着,“切片,不好拖泥带水,一刀下去,断面才好看。”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切下。一片片生胚出现在眼前,那侧面清晰的螺旋层次,已经初具蝴蝶的雏形。
将它们整齐地码放在铺了烘焙纸的烤盘上,再次松弛。最后,送入不知何时出现在墙角的、已经预热好的烤箱。
等待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房间里充满了黄油和糖分在高温下产生的、那种令人疯狂的香气。我和蝴蝶酥师傅都“沉默”着,仿佛在共同期待一个神圣时刻的降临。
“叮!”
烤箱计时器响了。我几乎是扑过去,打开烤箱门——一股更加强烈的、混合着焦糖香气热浪扑面而来。烤盘上,一片片蝴蝶酥变得金黄酥松,体积膨大,形态完美,在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成功了!完全由我自己做出来的蝴蝶酥!
巨大的成就感淹没了我。我小心翼翼地戴上隔热手套,将烤盘端出来,放在操作台上晾凉。那“咔嚓”作响的轻微爆裂声,预示着极致的酥脆。我贪婪地看着这盘劳动成果,口水疯狂分泌,迫不及待地想拿起一块,品尝这梦想成真的滋味。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最近的那块蝴蝶酥时,身边的蝴蝶酥师傅突然剧烈地、异常急促地“颤抖”起来,它身上那些完美的酥皮层发出了密集的、仿佛不堪重负的“簌簌”声。
“来弗及了!到辰光了!”它的“声音”变得尖锐而焦急,失去了之前的温润,“吾要过期了!吾要走了!”
走?去哪里?我完全懵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下一秒,在我惊恐而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它那焦黄酥脆的庞大身躯,从边缘开始,迅速变得透明、虚化,仿佛融入了空气之中。紧接着,整个形体坍缩、重塑,化作一对巨大、轻盈、由无数金黄酥皮层次光影构成的蝴蝶翅膀,猛地舒展开来!
那对翅膀在空中优美地扇动了一下,带着它(或者说,它最后的精华)轻盈地跃起,穿过空荡的房间,向着窗外那片灰蓝色的、尚未完全明亮的天空飞去。
它越飞越高,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最终,就像一滴糖溶入水中,彻底消失在了清晨的天幕里,无影无踪。
操作台上,那盘刚刚出炉、散发着致命香气的蝴蝶酥还静静地躺在那里,金色的酥皮上,热气正在缓缓消散。
而我,甚至连碰都还没来得及碰一下。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失望和伤心,像海啸一样瞬间将我吞没。我所有的兴奋、期待、成就感,在这一刻被彻底掏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和失落。我徒劳地向着它消失的窗口伸出手……
“……!”
我在自己的枕头上睁开眼睛,醒了。
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又闷又痛。
窗外,天刚蒙蒙亮,城市还未完全苏醒。熟悉的卧室,熟悉的家具。
原来是一场梦。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梦里那种学到技艺的兴奋,等待成品出炉的焦灼,尤其是最后那功亏一篑的巨大遗憾和伤心,每一种情绪都真实得可怕,此刻依然清晰地烙印在我的感官里。
我下意识地努力回想,拼命地想抓住梦里每一个细节:那水粉的比例是多少?折叠了几次?黄油要敲打到什么硬度?烤箱具体是多少度?烤了多长时间?
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像有人用一块巨大的橡皮擦,把我记忆中关于制作过程的所有部分,都仔仔细细地擦掉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只剩下那股浓郁的黄油香,那酥脆的“咔嚓”声,和它最后化作翅膀消失的画面,清晰得刺眼。
我甚至连它具体教了我哪些“秘诀”,都一个也想不起来了。
唯一确定的,是我失去了一盘刚刚出炉、由我亲手制作的、顶顶好吃的蝴蝶酥。
一种巨大的沮丧感包裹了我。
忙活了一整个梦境,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和期待,到头来,竟然连一口都没尝到。
真是……哭也哭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