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前同事聚会上听来的故事。我的前同事陈飞(化名)也是我以前的领导。他前不久突然放弃了人人羡慕的大型外企的终身合同,裸辞不干了,以下都是他的口述。
我叫陈飞,四十一岁,是个普通上班族。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的生活在这十几年来,大半是靠手机APP安排的。
肚子饿了?外卖软件比我还清楚我哪天想吃辣子鸡丁。想买条新皮带?电商推送准时得像个私人管家。想看新闻?好家伙,首页全是我爱看的那点玩意儿,世界和谐得就像幼儿园排排坐。
但所有这些里面,用得最顺手、最让我离不开的,还得是“往抑云”音乐那个“每日推荐”。
每天早晨,我拉开车门坐进我那辆“经济省油王”混动SUV,钥匙一拧,“叮铃”一声,往抑云那个脆生生的提示音就来了,比我家小区里那只准点打鸣的公鸡还准。接着就是那个熟悉的女声,声音有点电子合成的感觉,但又假装得挺亲切:“早上好,陈飞先生。为您准备了今日份的30首推荐歌单,祝您心情愉快。”
就这样,接下来四十五分钟的通勤路,我脑子就放假了。根本不用想“今儿听点啥”,三十首歌,噼里啪啦往你耳朵里灌。有的还行,我跟着晃晃脑袋,随手点上个“红心”;有的难听,就直接按“下一首”。方便,真特喵的方便。我自己都快忘了,上一次特意去找一个新歌手、搜张老专辑是啥时候的事了。自己找?多累啊,还有试错成本。有这现成的、贴心的“喂到嘴边”的服务,难道它不香吗?
直到那天晚上。
我加班搞个跨国视频会议,到家都快十二点了。我整个人累得像条死狗,躺在床上却死活睡不着,脑子清醒得能随时去参加奥数竞赛。翻来覆去一个多钟头,我干脆爬起来,打算去楼下24小时便利店买罐啤酒,以毒攻毒。
夜里有点凉,小区静得吓人。我开着车,慢悠悠晃出地库。车轮刚压过小区门口那破减速带,车子“咯噔”一下——
“叮铃。”
就这一声,我汗毛差点立起来。
这声儿太熟了!可我压根没连手机蓝牙啊!我低头瞅了眼中控屏,黑的。这才反应过来,我出门急,手机都没带!
没等我琢磨明白,那个电子女声又来了,但这次,调子有点不对,冷冰冰的,没有了平日里的故作亲切:
“深夜好,陈飞先生。为您准备了今日份的……1首推荐曲目。祝您……探索愉快。”
“一首?”我懵了。往抑云推荐不是永远30首吗?系统抽风了?我下意识摸手机,摸了个空。算了,一首就一首吧,兴许是啥压箱底的好货。
音乐响了。
前奏简单得让人发毛。就一个声儿:“哒……哒……哒……”,跟老式座钟的钟摆似的,稳得让人心慌。背景还有点虚飘飘的电子音,嗡嗡的,听着怪不舒服。
然后,有人开始“念经”了。也听不出是男是女,就哼哼唧唧,断断续续:
“……笼……子……”
“……看……见……”
“……墙……”
“……安……全……”
这特喵的也叫歌?没调没谱的,跟鬼念经一样!更邪门的是,这声音不像从喇叭出来的,倒像直接钻我脑子里了!那“哒哒”声,一下下敲在我脑仁上,敲得我胸口发闷。
“什么玩意儿……”我骂了一句,伸手去按中控屏,没反应。拧音量旋钮,松垮垮的没有一点阻尼感,声音一点没变小。我当场就毛了,直接熄火拔钥匙。车里灯灭了,彻底安静了——
可那“哒……哒……哒……”和“……笼……子……很……安……全……”还在我脑子里响!阴魂不散!
我艹(一种植物)!我一把推开车门跳下去,夜风一吹,脑子稍微清醒点了。可我绝望地发现,就算站在大马路上,那鬼声音还在!就在我脑壳里!甩都甩不掉!
我使劲拍自己耳朵,晃脑袋,屁用没有。它就像长在我神经上了。
我白着脸回到车上,一脚油门冲回家。打开电脑,登陆往抑云,疯了似的搜“笼子”、“安全”、“墙”,结果要么屁都没有,要么是些完全不搭边的歌。看我自己的每日推荐歌单,30首,首首都正常。播放记录?干干净净。
就好像那十分钟,全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
可脑子里那“哒哒”声和念经声,真真切切,一刻不停。
那一晚,我没合眼。那破“歌”在我颅内单曲循环,就像永动机似的。我试过放别的歌盖住它,戴耳机看综艺,都没用。那声音是从里面响起来的,外面的声音挡不住。
第二天,我顶着俩熊猫眼去上班。坐进车里,心里直打鼓。
“叮铃。”
“早上好,陈飞先生。为您准备了今日份的30首推荐歌单,祝您心情愉快。”
流程正常,歌单也眼熟。我长出一口气,看来真是累出幻觉了。我试着像以前一样,放松下来听歌。
可……听着听着,不对味儿了。
我分明听见,在那30首歌的底下,藏着一个极其微弱、但又异常清晰的背景音——就是那要命的“哒……哒……哒……”!像黑胶唱片磨损后的底噪,像白墙上的裂缝,一旦发现,就再也忽略不掉。
而且,我更惊恐地发现,我对正在放的这些歌,简直了如指掌!民谣前奏刚响俩音符,我就知道后面要用啥和弦,歌手啥时候开口,副歌要唱啥陈词滥调。电子舞曲鼓一响,我就能听出是哪个免费音源库里的烂大街loop。所有的“惊喜”全没了,这些歌在我耳朵里,变成了一堆按固定公式拼凑起来的代码,名叫“陈飞偏好”的工业产物。
而脑子里那个幽灵一样的“哒哒”声,反而成了唯一“真”的东西。
从这天起,我的世界塌了。
我再也听不了歌。往抑云、我自己收藏的、商场里放的……所有音乐底下,我都能“听”到那该死的“哒哒”声,然后瞬间看穿它们工业化、算法化的老底。音乐对我来说,从享受变成了上刑。
更可怕的是,这种“看穿”的本事,蔓延了。
看新闻APP,我能一眼看穿那些标题党文章背后的流量陷阱。跟我老婆聊天,能瞬间听出她话里那些被短视频平台塑造的口头禅和思维方式。看着街上的车水马龙,看着地铁里一张张盯着手机麻木的脸……
我看见了“笼子”。
那不是什么实实在在的笼子,而是一个用数据、算法、个性化推荐、舒适区偏好编出来的,看不见的笼子。我,还有身边大多数人,都舒舒服服地待在里面。算法给我们挑信息,喂音乐,找对象,安排生活。我们不用想,不用选,不用找,也碰不到寻找时可能有的难受和失败,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尝试成本”。我们活在一个被算得明明白白、看似狭窄逼仄但又无比“安全”的世界里,跟养在赛博猪圈里的牲口差不多。
那首鬼“歌”,根本就不是歌。它是个“系统提示音”,是“底层代码”,是我不小心撞破了那个漂亮软件界面,看到了后面冰冷运行的机器!那“哒哒”声,是数据流的动静;那念经,是这个系统无声的宣告。
我成了那个不小心看见世界真相的倒霉蛋,回不去了。
我试着跟人说。老婆觉得我工作压力大,劝我预约心理咨询。同事以为我在装哲学逼。我甚至找过往抑云客服,人家客客气气回复:“高度重视用户体验”,但“系统完全正常”。
没人信我。或者说,没人愿意信。打破笼子,意味着要面对外面那个又大又危险的真实世界,意味着要重新学着自己“找路”,意味着要扛起自由带来的疲惫,承担一次次试错的沉默成本。太痛苦了。待在笼子里,被算法喂着,多轻松,多“安全”。
我彻底成了孤家寡人。没法再跟那个被算法捏出来的世界相处了。辞了工作,整天窝在家里,想尽办法屏蔽脑子里的“哒哒”声,全失败了。那声音成了我的一部分。
一天晚上,我又鬼使神差把车开到第一次“听”到那首歌的便利店门口。停下车,看着窗外霓虹灯发呆。
“叮铃。”
它又来了。
“晚上好,陈飞先生。”电子女声冷冰冰地说。“检测到您近期处于‘信息节食’状态。为您准备了一份……特别的‘认知解除’歌单。”
我没动。我知道,干啥都白费。
音乐响了。这次不是“哒哒”声了,变成了极其混乱、刺耳、充满噪音的“音乐”,狂暴地冲击我的大脑,好像要把我这段时间好不容易看到的那么点“真相”全砸碎,把我重新拖回那个糊里糊涂的舒服状态。
我头疼欲裂,恶心得要命。
在最后一点清醒被吞掉前,我猛地推开车门,冲到路边,扶着电线杆吐了个天昏地暗。吐出来的,好像都不是实物,是一片空虚。
我抬起头,模糊看见对面商场大楼巨大的广告屏,上面循环播放着往抑云的最新广告词:“往抑云音乐,懂你所爱,给你所需。”
屏幕下面,是来来往往的路人。好多人都戴着耳机,脸上是被算法饲喂舒服后的,那种平静又麻木的表情。
我看着他们,又看了看车窗玻璃里映出的,我自己那张扭曲、惊恐、像被困住的野兽一样的脸。
就在这时,脑子里那狂暴的“音乐”和噪音,戛然而止。
世界,突然变得死一样寂静。
我愣了好几秒,一种难以形容的狂喜猛地涌上来。结束了?全都结束了?我……正常了?
我哆哆嗦嗦地坐回驾驶座,小心翼翼插上钥匙。
引擎响了。
中控屏亮了。
蓝牙自己连上了。
“叮铃。”
那声清脆的提示音,这会儿听着简直像仙乐。
“早上好,陈飞先生。”电子女声变得无比亲切、温柔,“监测到您可能经历了不适,已为您重置推荐算法。为您准备了今日份的30首‘舒压疗愈’系列歌单,希望能抚慰您的心灵。”
悠扬的钢琴声响起,有个空灵的女声在轻轻哼唱。旋律美,编曲棒,完全对我的胃口,甚至比以往任何一次推荐都更动听,更……“安全”。
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彻底地松了一大口气。那种熟悉的、被包裹着的、不用动脑子的舒服感觉,像温水一样,慢慢把我淹没了。我轻轻闭上眼,手指头不自觉地,跟着那计算好的拍子,一下下敲着方向盘。
窗外的世界,城市的吵闹,广告牌刺眼的光……都变得模模糊糊,离我远去了。
我安全了。
我回来了。
回到了那个安静、窄巴,却舒坦得要命的——
笼子里。
下一秒我大喊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醒了。
是梦,但真的是梦吗?我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子,我们是在交友APP上“滑一滑”匹配认识的,我俩匹配度高达98.8%!我这份工作,是东家直聘上第一次自动给我匹配推荐的,我就那么普普通通的以我不高的学历做到现在,一直熬过3份合约熬成了“终身合同”。甚至是现在住的这套两居室,也是搜房APP按找我的情况为我推荐的……
我不敢细想,并非冲动地辞了工作,开始了没有目的地,没有计划的旅行。好在这大半年下来,总算觉得自己好多了,也许又可以重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