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王德发,五十有三,是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在街坊邻里、同事家人眼中,牠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年老登”。这个词用在牠身上,再贴切不过——脾气像炮仗,一点就着;人缘似寒冰,无人愿近;自以为是到了极点,仿佛全世界的智慧都浓缩在牠那颗日渐稀疏的脑壳里。牠最擅长的,不是建设,而是破坏,尤其擅长在别人心情尚可时,精准地戳中对方的痛处,然后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欣赏对方的窘迫。邻居小李升职加薪,牠幽幽来一句:“哟,听说你们公司最近裁员挺凶的?”朋友老张男儿考了重点高中,牠咧嘴一笑:“现在考上好大学也不包分配啦,将来还得拼爹。”妻子郝丽诗精心做了顿饭,牠筷子一扒拉:“咸了,跟去年比一点长进没有。”男儿王得海好不容易从失恋阴影里走出来,牠冷不丁补刀:“早说了那姑娘瞧不上你,你还不信。”久而久之,家里家外,人人见牠都像见了瘟神,能躲则躲。
这晚,老王又因为琐事跟郝丽诗吵了一架,愤然早睡。睡到半夜,牠突然浑身剧颤,发出一阵极其怪异、仿佛被扼住喉咙又忍不住喷发的笑声:“咯……咯咯……嗬嗬嗬……”那笑声在寂静的午夜格外瘆人,直接把旁边的郝丽诗吓醒了。他推牠,没反应,笑声反而更大了,带着一种发现宇宙终极真理般的狂喜。男儿王得海也被惊动,穿着睡衣冲进来,只见爹在床上笑得蜷缩成虾米,眼泪鼻涕横流,床板被牠擂得咚咚响。
“爸!爸你怎么了?”王得海用力摇晃牠。
“哈哈哈……太好笑了……天哪……哈哈哈……”老王在梦呓中断续喊着,又一次笑得背过气去似的。
郝丽诗又惊又怕,生怕牠是中了邪或者突发恶疾,和男儿对视一眼,母子俩心一横,一个掐人中,一个拍脸颊,好不容易才把老王从那个狂笑的梦里拍醒。
老王猛地坐起,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涣散,脸上还残留着极度欢愉后的潮红和扭曲。“干什么你们!”牠回过神来,不满地吼道。
“你刚才又哭又笑,吓死人了!做什么噩梦了?”郝丽诗心有余悸。
“噩梦?放屁!”老王眼睛瞬间亮了,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芒,“是美梦!我梦到了一个笑话!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没有之一!哈哈哈,一想到我就……”说着牠又忍不住要笑起来,被男儿赶紧按住。
“什么笑话能把你笑成这样?”王得海皱紧眉头,觉得爹是不是压力太大精神失常了。
“跟你们说也不懂!”老王神秘又得意地摆摆手,但憋了几秒钟,还是按捺不住分享的**,“不行,我得告诉你们,让你们也开开眼!”牠清了清嗓子,无视妻儿惊魂未定又带着一丝好奇的眼神,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地把那个梦中的“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讲了一遍。
房间里一片死寂。
郝丽诗茫然地眨了眨眼。王得海嘴角抽搐了一下,像是在忍耐一个哈欠。
“……完了?”郝丽诗问。
“完了啊!”老王期待地看着牠们,“怎么样?是不是绝了?是不是肚子都笑疼了?”
王得海干咳一声:“爸,睡吧,明天还上班呢。”
郝丽诗叹了口气,重新躺下,背对着牠:“神经病。”
老王的笑容僵在脸上。“你们……没听懂?”牠不可置信地问,“怎么可能不好笑?这明明是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是老天爷,不,是上帝,是佛祖托梦给我的!你们再仔细回味一下,那个转折,那个包袱……”牠试图分析,但妻儿均以沉默和鼾声回应。
这一夜,老王失眠了。牠反复回味那个笑话,每次都能把自己逗得闷笑不止,同时又对妻儿的“麻木不仁”感到愤懑。牠坚信,不是笑话的问题,是听众的问题。他们是凡夫俗子,理解不了这种高级幽默。
从那天起,老王变了。牠更加孤僻,也更执着于那个笑话。牠逢人便讲——早点的摊主、单位的门卫、关系本就紧张的同事。反应大同小异:礼貌的尴尬一笑,茫然的面面相觑,或者直接表示“老王你没事吧?”。嘲笑和质疑如冰水般泼来,却丝毫未能浇灭牠心中那团火,反而像淬火一般,让牠更加坚信这个笑话的独一无二和世人(包括牠至亲)的愚蠢麻木。牠王德发,是那个唯一被选中的,掌握了“终极笑点”的天选之子!
机会,往往青睐那些走火入魔的人。一次,老王在酒桌上(当然,牠很快就把酒桌变成了牠个人笑话发布会,气氛迅速降温),遇到了一个名叫“金胖子”的互联网炒作推手。金胖子其貌不扬,但眼珠子滴溜溜转,透着精明。当老王在一片死寂中,梗着脖子坚持牠的笑话宇宙第一时,别人都在翻白眼,唯有金胖子,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散场后,金胖子主动找到老王。“王老师,您那个笑话,我听了,有点意思。”
老王像遇到了知音,紧紧抓住金胖子的手:“你看!我就说有人懂!”
金胖子话锋一转:“不过,光我们懂没用。得让天下人都懂!现在是什么时代?流量时代!您缺的不是好笑话,是包装,是推广!这样,您信我,我们合作,我把您这个笑话,推上颤音热榜第一!”
老王将信将疑:“真的?要多少钱?”
“不多,先期投入,十万块。保证效果!”金胖子拍着胸脯。
十万块,几乎是老王家的全部积蓄。郝丽诗和王得海得知后,以死相逼坚决反对。“你疯了!那破笑话狗都不笑!”“爸,那是骗子!你醒醒!”
但老王铁了心。牠生平第一次如此坚持一件事,甚至不惜偷出存折,跟妻儿大吵一架,把钱拍给了金胖子。牠觉得自己是在为真理投资,为艺术献身。
一场轰轰烈烈的炒作开始了。金胖子团队深谙互联网传播之道。牠们先是在各大平台放出碎片化预告:“惊现宇宙级笑话,据说听过的人都笑疯了!”“全网寻找能听懂这个笑话的智者!”“老登一笑,生死难料!”配上老王那执着到近乎癫狂的表情特写,以及前期那些听众(主要是托儿)听完后笑得在地上打滚、捶胸顿足、甚至喘不过气的夸张反应视频。悬念被拉到极致,好奇心如同野火燎原。
时机成熟,金胖子让老王亲自出镜,在颤音上发布了完整版笑话表演视频。
奇迹发生了。
这个在现实中让老王屡屡碰壁的笑话,经过精心剪辑、配上恰到好处的音效和字幕,尤其是老王那副自信满满、沉浸其中、带着点市井智慧的狡黠和不容置疑的神态,竟然产生了诡异的化学效应。视频病毒式传播,一夜之间,点赞破千万,转发过百万,评论区和衍生二创彻底爆炸。“#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老王宇宙#”等话题霸占热榜前列。
更诡异的是,人们很快发现,这个笑话仿佛被老王“下了蛊”,只有牠亲自表演,那种独特的语气、神态、节奏到位,才能产生让人笑到崩溃的“魔力”。别人复述,哪怕一字不差,也味同嚼蜡,毫无笑点。老王,成了这个笑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启动笑穴的唯一密钥。
老王,不,王德发老师,火了。火得一塌糊涂,火得突破天际。
牠成了现象级网红。颤音、小绿书、洋颤音……所有社交平台都被牠刷屏。广告代言、商业演出、电视网络节目访谈(从地方台到央视,从优爱腾到网飞),邀请函雪片般飞来。牠的出场费像坐火箭般飙升,有人愿意花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只为牠能在生日宴、公司年会上亲自表演那短短几分钟的笑话。
牠上了《吐槽晚会》,嘉宾们轮番“吐槽”牠,最后牠上台一句“我觉得你们的笑话都没我的好笑”,然后表演一遍,全场(包括之前吐槽牠的人)笑倒一片,节目效果拉满。牠去了《向往的日子》,在蘑菇屋讲笑话,让一贯淡定的黄老师笑到劈叉。牠甚至出了书,就叫《一笑解千愁——老王的世界最佳笑话哲学》,虽然内容大半是别人代笔,但销量惊人。
财富滚滚而来。老王一家搬进了市中心顶级大平层,郝丽诗以前逛菜市场为了几毛钱讲价,现在拎着爱马仕出入美容院。王得海开上了以前只在梦里出现的跑车,身边突然多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牠们起初的反对、疑虑,早已被真金白银和众星捧月的虚荣冲刷得一干二净。郝丽诗开始以“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自居,王得海也觉得爹似乎……确实有点了不起。阶级跨越,仿佛就在谈笑之间。
老王的“影响力”甚至冲出了国界。米国总统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会见了牠,据小道消息称,严肃的总统先生听完老王的表演后,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直呼“这是缓解两国贸易紧张的润滑剂!”毛熊国总统在毛斯科会客厅接见牠,一贯强硬的硬汉听完,也忍不住开怀大笑,拍着老王的肩膀称牠为“带来欢乐的民间外交家”。有国际媒体评论,老王的这个笑话,某种程度上比外交官的努力更能缓和国际局势。
王德发,这个昔日的“中年老登”,达到了人生的巅峰。牠站在聚光灯下,享受着全世界的笑声(无论这笑声因何而起)和膜拜。牠更加确信,自己就是那个掌握了宇宙终极幽默真理的人。以前的自己,不是人缘差,是曲高和寡;不是爱戳人痛处,是世人皆醉我独醒。
然而,互联网没有永恒的记忆,公众的注意力是世界上最稀缺也最善变的资源。再火爆的梗,也难逃被厌倦、被遗忘的命运。
大约半年后,热度开始肉眼可见地消退。新的热点、新的网红层出不穷。人们对“老王笑话”的新鲜感过去了。那套表演,看第一遍惊为天人,看第十遍勉强一笑,看到第一百遍,只剩下麻木和“怎么又是这个”的厌烦。邀请少了,出场费降了,社交平台上的讨论度断崖式下跌。试图开发的“笑话”周边产品,如T恤、表情包,销量惨淡。那本哲学书,也迅速被打入滞销榜单。
老王试图挣扎。牠让金胖子团队想办法,搞点新花样。比如把笑话改编成rap,用不同方言讲,甚至穿上古装讲……但效果寥寥。公众似乎集体对这个笑话和牠这个人,永久失去了兴趣。就像退潮的海水,毫不留恋地抛弃了曾经被推上浪尖的贝壳。
家里气氛再次变得微妙,然后是紧张。习惯了挥霍的郝丽诗和王得海,面对缩水的收入和坐吃山空的恐慌,开始抱怨。争吵再次成为家常便饭,但这次,矛头对准了老王。
“早就说你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除了那个该死的笑话,你还会什么?”
“钱呢?当初赚的钱都让你造光了?”
“你看看你现在,谁还找你?过气网红!”
曾经因为金钱而暂时弥合的裂痕,以更凶猛的方式反弹。往日的怨气、被压抑的不满、对未来的恐慌,交织在一起。郝丽诗和王得海觉得,是老王的能力(或者说运气)支撑不起牠们的生活了,而老王则觉得家人势利,只能同甘不能共苦。
最终,在一场激烈的、砸碎了数个名贵花瓶的争吵后,郝丽诗带着王得海,聘请了最好的律师,以“长期精神压抑、性格不合、且对家庭无持续贡献”为由,向法院起诉离婚,并要求分割大部分财产。
官司打得一地鸡毛。曾经“最好笑的笑话”,如今成了法庭上最讽刺的注脚。老王坚持认为自己是家庭的经济支柱和荣耀来源,而郝丽诗的律师则犀利地指出,牠那短暂的成功具有极大的偶然性和不可持续性,且其性格缺陷才是导致家庭破裂的主因。
法院的判决并未偏袒老王。由于婚前协议缺失,婚后财产属于共同财产,加上老王确实在爆火后有些忘乎所以的挥霍记录,以及长期性格问题对家庭关系造成的伤害,最终,大部分财产判给了郝丽诗和男儿。
老王几乎是净身出户。牠从顶级大平层搬了出来,租住在城郊一个破旧的老小区单间里。没有公司再找牠,没有节目邀请牠,连金胖子也早就带着赚到的钱,去寻找下一个“老王”了。牠尝试过在路边,对着路人表演那个笑话,换来的不再是笑声,而是看疯子一样的眼神和迅速躲开的身影。牠曾引以为傲、改变了牠命运的笑话,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魔力,或者说,它本就没有魔力,魔力来自那场精心策划的炒作和公众一时的集体癔症。
几个月后,离婚财产分割的后续事宜还需要牠再去一趟法院。走出法院大门,夕阳将牠的影子拉得又长又孤单。牠穿着早已不复当年光鲜的旧西装,坐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看着眼前车水马龙,无人再识君。牠唉声叹气,一股巨大的、难以言说的悲凉和荒谬感攫住了牠。牠从巅峰跌落谷底,速度比上升时更快。
这时,一个衣衫褴褛、满脸污垢的男乞丐蹒跚着走过来,在牠身边坐下,递过来一个用油纸包着的、略微压扁了的金拱门起司汉堡。“老哥,瞅你脸色不好,还没吃吧?这个给你,我刚寻摸来的,还新鲜。”
老王怔怔地接过汉堡,冰冷的指尖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暖意。牠看着乞丐那浑浊却带着善意的眼睛,积压了太久的委屈、不甘和困惑,猛地爆发出来。牠抓住乞丐的胳膊,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兄弟,你……你告诉我!我那个笑话……那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它真的不好笑吗?!啊?!”
乞丐被牠吓了一跳,茫然地摇摇头:“笑…笑话?啥笑话?俺没听过啊。”
“没听过?你怎么会没听过?!”老王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激动地站起来,“我!王德发!当初全世界都在播!总统都听过!你怎么可能没听过?!”
乞丐被牠吓得往后缩了缩:“俺……俺真不知道,俺那会儿在老家蹲局子呢,刚放出来没多久……”
老王不管不顾,牠深吸一口气,就在这法院门口的台阶上,对着这个唯一的、未曾被“污染”过的听众,再次使出了浑身解数,用牠曾经价值千万的表演,一字不落地,将牠梦中那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重新讲了一遍。牠表情丰富,语气跌宕起伏,投入了牠此刻全部的悲怆与希望。
表演结束。
街上车流依旧,偶尔有路人投来怪异的一瞥,匆匆走过。
乞丐看着牠,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吓,慢慢变成了一种纯粹的、毫无杂质的……茫然。牠眨了眨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地问:“老哥……你……没事吧?是不是……心里不痛快?”
那神情,那反应,与多年前,那个午夜,牠从狂笑中被拍醒后,面对的妻子和男儿,如出一辙。
老王举着那个早已凉透的起司汉堡,僵在原地,如同一尊被瞬间风化的、名为“荒诞”的雕像。风,吹起牠花白的头发,带着都市夜晚特有的、冷漠的喧嚣。
下一秒,我在枕头上睁开眼睛,醒了。该死的笑话,从头到尾我都没听到它到底是什么内容!就算再烂,它好歹也是一时无两的“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啊!让我听一听会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