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朋友小美的梦,以下都是她的口述。
我记忆中的栖渔湾,不是这样的。
车窗外的风景,随着沿海公路的蜿蜒,一点点剥落掉城市坚硬的外壳,也一点点剥落掉我记忆里鲜亮美好的“故乡滤镜”。本该是蔚蓝的海面,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黄,像一块巨大而肮脏的果冻,凝固着沉闷的涛声。空气里咸腥的海风,也掺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快的**气息。
我是回来探亲的。离开这个海边小镇故乡,已有十年。城里紧张的生活节奏像一根不断被拧紧的发条,让人渴望回到这片曾被阳光和海浪镀上金色滤镜的故土,喘一口气,更重要的是,尝一口那魂牵梦萦的、城里绝对吃不到的鲜甜——栖渔港刚上岸的、带着海藻气息的小海鲜。
车子终于驶入港口区。我的心,却沉彻底了下去。
记忆里那片清澈见底,在阳光下闪烁着碎钻般光芒的海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浑浊的、泛着泡沫和油膜的水面。看不到成群结队、透明灵动的水母在水中张合游弋,也见不到那些斑斓小巧的鱼儿在礁石海草缝隙间穿梭。泊在港口的渔船,也不再是童年印象中那样,船身漆色鲜明,甲板整洁,透着渔民对大海的敬畏与对生活的热忱。眼前的它们,船漆斑驳脱落,船体附着厚厚的、污秽的贝类和水藻,缆绳胡乱纠缠,每一艘都显得疲惫、肮脏,散发着一股破败而麻木的气息。
我停下车,走向那个曾经人声鼎沸、充满生机的海鲜集市。还没走近,一股混合着鱼腥、腐烂有机物和塑料垃圾的浓烈臭味就扑面而来,几乎让我作呕。
集市更是触目惊心。地面污水横流,废弃的泡沫箱、塑料袋、饮料瓶堆积如山,与破旧的渔网、断裂的缆绳以及各种零零总总的渔具材料混杂在一起。然而,最让我感到心脏一阵紧缩的,是集市角落那几个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
那不仅仅是垃圾堆。
那是无数微小生命的坟场。
堆砌如山的,是各种因为体型太小、无法出售而被丢弃的水生物。小到几乎透明的鱼苗,细如指甲盖的虾米,还有……成百上千,成千上万只迷你梭子蟹。它们只有硬币大小,有些甚至更小,原本应该充满活力的青色蟹壳此刻了无生气,与污泥和垃圾混在一起,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它们还没来得及长大,就被无情地抛弃在这里,等待腐烂。
我蹲下身,捏起一只已经僵硬的迷你梭子蟹。它那么小,蟹钳纤细得可怜。这种梭子蟹长大后,蟹壳饱满,蟹肉雪白鲜甜,蟹膏金黄丰腴,是栖渔湾的招牌,是我童年味觉殿堂里的王座。一想到眼前这无数“襁褓”中的小蟹,原本都有潜力成长为那般极致的美味,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愤怒就涌上心头。
这是在做什么?这是在竭泽而渔啊!现在渔网的眼儿到底有多密?才会捞上这么多根本不该被捕捞的幼崽?是什么时候开始,故乡的人们变得如此贪婪和短视?是为了满足市场上永无止境的需求,还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改变了他们?
带着沉重的心情,我离开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渔港,驱车回到了位于镇子西头的老家。
老家的小院还是老样子,但推开家门,一股陌生的、浓郁的肉香瞬间充斥了我的鼻腔。那香气非常奇特,极其富有侵略性,醇厚、油腻,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乎野性的诱惑力,瞬间盖过了我从港口带回来的那股**气息。
客厅里,家人正围坐在餐桌旁,吃得热火朝天。父亲、母亲、姐姐、姐夫,还有小外甥,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大盘肉。他们的吃相,让我微微一愣。那不是平常家庭聚餐的随意和温馨,而是一种……全神贯注的、近乎虔诚的狂热。他们低着头,筷子飞快地起落,咀嚼的声音响亮而急促,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满足到近乎痴迷的光芒,甚至没人注意到我进门。
“爸,妈,我回来了。”我出声打招呼。
他们这才抬起头,脸上泛着油光,带着一种被美食餍足的、略显迟钝的笑容。
“哎呀,小美回来了!快,快洗手坐下,正好,今天有好东西!”母亲热情地招呼我,但她的眼神似乎并没有聚焦在我身上,不像以前那样,充满久别重逢的关切。她的注意力,就像是始终在那盘肉上。
我放下行李,洗了手,坐到餐桌旁。这时才看清那盘中的“好东西”。那是一块块约莫麻将牌大小的肉块,被烹饪成酱红色,油光锃亮。但奇怪的是,每一块肉都切割得异常规整,四四方方,仿佛是工业化流水线上的产物。最引人注目的是,每一块肉上都带着一层厚厚的、看起来十分坚韧的、布满细微褶皱的皮,那层皮在酱汁的浸润下,呈现出一种深褐色的、几乎像是橡胶质地的光泽。
“这是什么肉?”我好奇地问,这不像我熟悉的任何一种家畜或禽类。
“鱼肉啊!好吃的很!快尝尝!”姐姐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说,一边说一边又夹起一块,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发出满足的叹息。
鱼肉?什么样的鱼会有这么厚、这么规则的皮?而且这肉的纹理,似乎也比一般的鱼肉要粗糙紧密一些。
母亲给我盛了一碗饭,又夹了好几块那奇怪的肉放到我碗里:“快吃,这是‘厂里发的’,外面买不到!你爸他们单位福利好,每个月都发,可稀罕了!”
“厂?什么厂?”我一边拿起筷子,一边疑惑。印象中,栖渔湾除了几家小水产加工厂和冷冻品厂,并没有什么大型工厂。
“就是镇东头那个新厂啊,‘海洋生物综合利用厂’,可气派了!”父亲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一种莫名的自豪,“自从开了这个厂,咱们镇的日子都好过多了。这肉,可是好东西,吃了长力气,精神头都足了!”
我看着家人那副近乎饕餮的吃相,又看看碗里那块方方正正、皮厚肉糙的“鱼肉”,心里那股在渔港就升起的异样感更浓了。我夹起一块,凑近鼻子闻了闻。那股奇异的、极具诱惑力的肉香更加强烈了,但在这浓香之下,似乎隐隐透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腥气,不是鱼腥,更像是……某种陈年老库房里的铁锈和油脂混合的味道。
我尝试着咬了一口。厚厚的皮极其坚韧,需要用力撕扯。咀嚼起来,有一种奇特的弹性,像是在嚼一块浸满了汤汁的轮胎。内部的肉质倒是十分酥烂,入口即化,但那味道……浓烈的酱香和香料味几乎掩盖了一切,只能感觉到一股极其油腻的、霸道的鲜味在口腔里爆炸,但这种“鲜”显得非常空洞,缺乏天然食物那种层次丰富的底蕴。咽下去之后,喉咙里留下一种黏腻的、让人发渴的感觉。
平心而论,这味道不算难吃,甚至对于追求强烈味觉刺激的人来说,可能很有吸引力。但它绝对谈不上精致或天然,更像是一种经过精心设计的、工业化的调味品堆砌出来的产物。
“怎么样?好吃吧!”母亲期待地看着我。
我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把嘴里那块肉咽了下去:“嗯……挺香的。”我没有说出真实感受,因为家人脸上那种近乎痴迷的表情,让我觉得任何质疑都是一种冒犯。
接下来的几天,我注意到,这种“厂里发的肉”几乎成了家里餐桌上的绝对主角。每天的菜式都围绕着它变化,红烧、清炖、油炸……但万变不离其宗。而且,家人对它的渴望似乎与日俱增。以前母亲还会变着花样做点青菜小炒,现在却敷衍了事,所有的烹饪热情都倾注在那方方正正的肉块上。
更让我不安的是,家人的性情似乎也起了一些变化。他们谈论的话题,越来越多地围绕着那个“厂”,围绕着如何能获得更多的“福利肉”。言语间,充满了对物质的**渴望,一种我记忆中淳朴的渔民家庭所没有的贪婪。邻里之间的串门,也变成了互相炫耀谁家又从厂里得了好处。整个小镇的氛围,似乎都笼罩在一种焦躁而满足的、奇怪的矛盾情绪中。
一天,我偶然听到母亲和邻居在院子里闲聊。
“听说老张家的小子,在厂里表现好,这个月多领了五斤肉呢!”邻居的语气充满了羡慕。
“是吗?哎,我们家老李就是太老实,不会来事。回头我得说说他,得多为家里想想……”母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甘和算计。
我心里咯噔一下。几斤肉而已,至于吗?这种对一种特定食物的集体狂热,透着一股邪性。
我决定去镇东头看看那个神秘的“海洋生物综合利用厂”。
工厂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很多。高耸的围墙漆成灰蓝色,上面拉着带刺的铁丝网。几根粗大的烟囱日夜不停地排放着白色的水蒸气(但愿那是水蒸气),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熟悉的、混合了浓香和隐约腥臊的气味,比镇子里浓郁十倍。工厂的大门有严格的保安把守,进出都需要出示证件。远远望去,整个厂区给人一种冰冷、封闭、不容窥探的感觉。
一个巨大的疑问在我心中盘旋:一个所谓的“海洋生物综合利用厂”,为什么我从未在港口看到过它的原料运输车?渔港那么凋敝,他们到底在“综合利用”什么?
那天晚上,我儿时的玩伴(小时候是我的“手下败将”,后来我们“不打不相识”),现在在镇上开小货车的阿杰,偷偷约我见面。他把我拉到镇外一个废弃的灯塔下,脸色在昏暗的月光下显得苍白而紧张。
“小美,你……你千万别吃那个肉了!”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恐惧。
“怎么了?阿杰,那肉到底怎么回事?”我心中一紧。
“那根本不是鱼肉!”阿杰的声音有些发抖,“我……我有一次给那厂里拉过货,是……是从深海运来的东西……很大……非常巨大的东西……我偷看到一眼,那皮……就跟那肉上的皮一模一样,厚厚的,皱巴巴的……”
“是什么?鲸鱼吗?”我联想到那肉的质地和厚皮,这是最合理的猜测。
“不……根本不是……”阿杰的眼神充满了恐惧,“我也说不好……感觉……很不对劲。那东西……好像是活的,又好像……厂里的人在做什么可怕的实验……他们把那种肉加工出来,免费发给大家吃……镇上的人吃了,都变了……”
“变了?什么变了?”
“变得……越来越贪心。只想吃那种肉,只想从厂里捞好处。而且……”阿杰咽了口唾沫,“有人不吃肉,或者想离开镇子,就会……就会出事。老孙头,记得吗?那个老倔头,说不吃这来历不明的东西,上个月……失足掉海里淹死了。还有小梅姐,她想带着孩子去城里打工,结果出门就遇上车祸,孩子没了,她也疯了,整天念叨着‘肉……我要吃肉……’”
一股寒意从我的脊椎窜上头顶。渔港的竭泽而渔,家人的性情大变,小镇诡异的氛围,还有阿杰描述的这些“意外”……所有线索都指向那个神秘的工厂。他们不是在加工普通的鲸鱼肉,他们在利用某种来自深海的、可能极其不寻常的生物,制造一种能让人上瘾、并能潜移默化改变人心智的“食物”!这是一种大规模、系统性的控制和洗脑!
我必须搞清楚真相!为了我的家人,为了这个生我养我的小镇。
机会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来临。阿杰利用他送货的便利,搞到了一张临时通行证和一套工厂维修工的制服。他不敢进去,只能在外面接应我。
“小美,你千万小心!里面……里面根本不像个工厂……”他把通行证塞给我时,手还在抖。
我穿上那身略显肥大的制服,混在夜班工人的队伍里,凭借着雨夜和通行证的掩护,竟然真的溜进了工厂的核心区域。
厂区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庞大复杂。管道纵横交错。空气中那股奇异的肉香混合着消毒水和铁锈的味道,浓烈得让人头晕。工人们都穿着统一的制服,面无表情,行动机械,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交流,整个环境压抑得令人窒息。
我避开主要的通道,沿着一条标有“原料处理区”的指示牌,向厂房深处摸去。越往里走,空气中的腥味越重,那是一种古老的、带着深海压力的、令人极度不适的腥气。同时,我还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低沉的、缓慢而有力的、如同巨大心脏搏动般的“咚……咚……”声,混合在机器的轰鸣中。
终于,我来到了一个巨大的车间门口。门是厚重的金属材质,虚掩着一条缝。那心脏般的搏动声和浓郁的腥气,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向里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
车间巨大得超乎想象,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中央并非工厂的加工流水线,而是一个巨大的、充满了荧光绿色液体的玻璃容器,如同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生物培养槽。
培养槽里,浸泡着一个难以名状的、巨大的生物体。
它的一部分,确实类似于鲸鱼……或者说,是无数种海洋生物可怖的融合体。我看到了类似鲸脂的、苍白庞大的组织,上面布满了粗大的、搏动着的血管。但同时又纠缠着巨大的、如同章鱼般的触手,以及一些覆盖着鳞片、闪烁着诡异金属光泽的板块。它的形态在不断缓慢地变化、蠕动,仿佛没有固定的形体。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个庞大肉山的表面,密密麻麻地、如同蜂巢般布满了无数个四四方方的、正在“生长”的肉块——正是我家餐桌上那种方方正正、带着厚皮的肉!
一些穿着全封闭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操纵着机械臂,熟练地将那些“成熟”的肉块从生物体上切割下来。切口处流出粘稠的、发光的绿色液体,而肉块被取走后,伤口又会迅速蠕动,长出新的肉芽。
这根本不是什么加工厂!这是一个……养殖场!他们在“养殖”那种肉!用这个来自深海的、诡异的、活着的“母体”!
就在这时,我看到车间墙壁上巨大的显示屏,显示着一些数据和监控画面。数据我看不懂,但那监控画面……竟然是小镇的各处实时影像!集市、街道,甚至……我家的客厅!画面中,正在贪婪进食的镇民们,他们的脸上,在监控的特殊滤镜下,竟然隐隐浮现出与那培养槽中母体相似的、细微的肉须状能量纹路!
一个穿着白大褂、像是研究员模样的人走到显示屏前,对旁边一个像是主管的人汇报:
“同步率持续上升。宿主群体的‘贪婪’情绪反馈良好,极大地促进了‘恩赐之肉’的再生效率。第一阶段同化非常成功。建议下一步,可以开始诱导他们对‘母体’产生精神依赖和崇拜,为最终的精神融合做准备。”
主管满意地点点头:“很好。‘饕餮’计划进展顺利。很快,整个栖渔湾,都将成为‘母神’苏醒的第一块温床。他们的贪婪,将是献给母神最美的祭品。”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他们不仅仅是在用□□制品控制小镇居民,他们是在利用居民的负面情绪——贪婪,作为养料,喂养那个可怕的“母体”!而最终目的,似乎是某种可怕的……精神甚至□□上的融合!
我转身想逃,必须立刻离开这个地狱!
但就在我后退的瞬间,不小心踢到了墙角的一个金属零件。
“噹”一声脆响,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车间里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那个主管和白大褂猛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投向门口的方向。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沉重的金属门被缓缓推开。主管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出现在门口,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光泽,直勾勾地盯住了僵在原地的我。
他看到我了!
他的嘴角,慢慢向上扯起,露出一个极其怪异、混合着惊讶、怜悯和一丝……贪婪的微笑。
“哦?一只迷路的小虾米?”他的声音低沉而平滑,像冰冷的黏液,“看来……今晚的‘恩赐’,要多加一份了。”
他的身后,那些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无声无息地围了过来,像一群没有灵魂的傀儡,封住了我所有的退路。
走廊尽头那扇通往外界的大门,在我眼中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雨,还在下。雷声轰鸣。
但那一刻,我听到的,只有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以及内心深处某个东西,彻底碎裂的声响。
“嘀——”一阵震耳欲聋的耳鸣,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醒了。
做了这个梦的第二天我就开车赶回了老家,我想亲自确认那一切只是一场梦。可当我经过渔港市场时,那灰黄的海面,破败的渔船让我陷入长久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