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一摸到鱼竿,就容易忘了时间。尤其是在月落市这座慵懒的海滨城市,咸湿的海风一吹,波涛有节奏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浮漂那一点沉浮的期待。今天更是如此,我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绝佳的钓点——一个帆船训练基地。这里有大大小小好几条码头栈道延伸至海中,还有方便帆船下水的坡道,底下有着多孔的结构,水流交汇,显然是藏鱼的好地方。
下午抵达后,我便迫不及待地甩开了竿。用的饵是新鲜的虾肉,对这里的鱼种似乎有奇效。先是几条活泼的黑棘鲷,接着竟然钓上了几条模样古怪,我以前只在图鉴上见过的鱼:有在虾虎届堪称巨大的彩色虾虎鱼、还有好几条只在社交平台上见过的嘴像针一样又细又尖的颌针鱼,据说它有着蓝绿色的骨头。收获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我完全沉浸在垂钓的快感中,看着夕阳将海面染成金红,又看着墨蓝色的夜幕缓缓垂下,星辰渐次点亮。直到一阵带着寒意的海风吹来,我猛地打了个哆嗦,才惊觉腕表上的时针早已滑过了午夜十二点。
“坏了!”我暗骂一声,赶紧收起鱼竿。今天光顾着钓鱼,连酒店都还没订。掏出手机,点亮屏幕,幽蓝的光映着我的脸。我熟练地打开那个熟悉的蓝色旅行APP,定位在当前位置。筛选条件:距离最近,评分……看着办吧,现在能有个地方躺下就行。
列表里排在第一位的,是“海帆国际大酒店”。名字听起来气派,图片看起来更是奢华——高耸入云的双子塔楼,设计成如同两片巨大的风帆,在效果图上熠熠生辉。关键是,它距离我所在的帆船基地,地图显示只有几百米!价格……我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豪华大床房,含早,价格居然比周边那些快捷酒店还要便宜!心里掠过一丝疑惑,但转念一想,这小城市,又正值旅游淡季,或许酒店为了吸引客源搞活动吧?疲惫和困意如同潮水般涌来,容不得我细想,手指已经点下了“立即预订”。支付成功,手机屏幕上跳出了订单确认信息和电子房卡。
按照导航的指引,我开着车,很快就在海边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看到了那两栋标志性的帆船形大楼。它们并肩矗立在夜色中,轮廓被底部的景观灯勾勒出来,但楼体本身的大部分窗户都是暗的,只有零星几点灯光。更奇怪的是,靠近我这一侧的大楼,底层的大堂漆黑一片,反而是紧挨着它的、看起来像是附属公寓的部分,门厅灯火通明。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像细小的冰碴,悄无声息地滑过我的脊背。“是不是搞错了?”我嘀咕着,把车停在了漆黑大堂前的停车场。四周静得出奇,只有海风掠过车身的微弱呜咽。我拖着装有渔具和简单行李的行李箱,走向那扇巨大的、需要纯手动推动的玻璃旋转门。门异常沉重,转动时发出沉闷而滞涩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踏入大堂,一股混合着陈旧地毯和某种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前台区域亮着一盏孤零零的台灯,灯罩是暗黄色的,投下一圈有限的光晕。光晕里,坐着一个穿着白色T恤的服务生,牠正低着头,似乎在看什么东西。听到我的脚步声,牠缓缓抬起头。牠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五官平凡,看不出什么表情。
“你好,我刚刚在APP上订了房。”我走上前,把手机订单界面展示给牠看。
牠脸上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甚至可以说是错愕:“刚刚?”牠的声音有些干涩。
“对,就几分钟前。”我确认道。
牠凑近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然后摇了摇头:“抱歉,没有查到预订信息。确定是订的我们海帆国际大酒店吗?”
我的心往下一沉:“确定啊,你看,订单号都在这里。”我把手机又往前递了递。
牠仔细看了看我的手机屏幕,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指向身后墙壁上巨大的酒店Logo——“海帆国际大酒店”。在那行气势恢宏的大字旁边,还有一行几乎与深色背景融为一体的、小得可怜的字。“看看,是不是订的是这个——‘海帆国际大酒店公寓店’?”
我眯起眼睛,凑近了看,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果然,那行小字清清楚楚地写着“公寓店”。而我订的是“海帆国际大酒店国际会议中心店”……我此刻所在的,显然是另一家酒店。
“这……这两个不是在一起的吗?”我有些懊恼地问。
服务生脸上露出一种介于同情和无奈之间的表情:“是在一起,但也不完全在一起。我们是东区的公寓店,您订的西区国际会议中心店,在双子楼的另一栋。入口不在这里。”
“那怎么过去?我看这两栋楼不是挨着的吗?停车场不能直接走过去?”我抱着最后的希望问。
牠摇了摇头:“过不去的。您需要把车开出去,上大路,绕到另一边找入口。”
我请求牠在地图上帮我指一下路。牠显得很为难,摆了摆手:“不用指,很近的,就是这栋楼的另一边,我们是东区,您要去西区,绕一下就到了。”
满头雾水,夹杂着被APP上的信息误导的烦躁和越来越浓的困倦,我只好道了声谢,重新拖着行李,费劲地推开那扇沉重的旋转门,回到了车上。
坐在驾驶室里,我并没有立刻发动汽车,而是仔细观察起这两栋大楼。它们确实紧密相邻,中间似乎只有一条狭窄的缝隙。东区这边的大堂漆黑,西区那边……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楼体黑黢黢的墙面。我试着把车往停车场深处开,希望能找到一条连接两栋楼的内部道路。果然,在停车场尽头,我看到了一条看似可以通行的小路,但入口被几个硕大的水泥墩和警示栏死死封住,上面还挂着“禁止通行”的牌子。此路不通。
我只能原路倒车,从停车场出口出来。就在出口旁边,紧挨着就是另一个停车场的入口,这个入口正对着西区那栋楼的外墙。“这不就到了吗?”我纳闷地想着,那个服务生干嘛让我上大路绕一圈?简直是多此一举。于是,我一打方向盘,拐进了这个近在咫尺的停车场。
这个停车场里面更是昏暗,只有几盏功率低得可怜的路灯,散发着惨淡的光晕。我开着车在里面转了一圈,心彻底凉了——这里根本没有通往西区大楼内部的入口!明明那栋楼就在眼前,巨大的墙体仿佛触手可及,但我绕来绕去,就像遇到了一堵无形的墙,所有的通道尽头都是墙壁或者锁死的铁门。整个停车场空荡荡的,只有我一辆车,安静得可怕。一种被愚弄和孤立的感觉涌上心头。
无奈之下,我只能再次驶出这个诡异的停车场,按照最初那个服务生的指示,开上了主干道。夜晚的道路上车流稀少,我放慢车速,仔细寻找着“国际会议中心店”的指示牌。开了大概三四百米,果然看到了一个不算醒目的路牌,箭头指向一条岔路:“海帆国际大酒店国际会议中心店 →”。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一脚油门拐了进去。岔路一开始是平整的水泥路,但没开多远,道路就分叉了。一条路边立着牌子,写着“帆船码头”,另一条路则没有任何标识。凭借一种模糊的直觉,或者说是对“酒店”应该避开码头喧嚣的想象,我选择了没有标识的那条路。
这个决定让我后悔莫及。车轮刚压过路口,平整的水泥路面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坑坑洼洼、布满碎石和沙土的颠簸路面。车灯照射下,路面反射出混乱的光斑,车身剧烈地摇晃起来,底盘不时传来令人心惊胆战的刮擦声。我心里已经凉了半截,但退出去似乎更麻烦,只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车速,在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破路上艰难前行。
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小片空地,面前确确实实是那双子楼西边的那一栋,底层有个门厅亮着温暖的灯光。我心中一喜,连忙把车停过去。但靠近一看,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破灭了——这个亮灯的门厅没有任何酒店标识,玻璃门紧闭,里面空无一人。我用力推了推门,纹丝不动,显然是锁死了。
疲惫、焦虑和一种逐渐升腾的恐惧让我几乎要崩溃了。我再次掏出手机,打开了那个蓝色APP,找到了订单上的酒店联系电话,拨了过去。
“嘟……嘟……”几声等待音后,电话接通了。
“您好,海帆国际大酒店国际会议中心店。”一个男声传来。
这个声音……干涩,平淡,和我刚才在东区大堂遇到的那个服务生的声音一模一样!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你……你好,我订了你们酒店,但是找不到入口啊。我现在在一个亮着灯但锁着门的大堂外面,这条路是条烂路……”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女士,您走错了。那个岔路口,您应该拐向‘帆船码头’那边。这样吧,您用地图软件搜索一下附近最近的一家‘雪娃便利店’,找到那里,就能看到我们酒店的入口了。”
雪娃便利店?这又是什么鬼指引?但我已经没有任何精力去质疑了。道了声谢,挂断电话,我掉转车头,重新驶回那个让我心生恐惧的颠簸小路,退回到了岔路口。
这一次,我拐向了标有“帆船码头”的那条路。这条路虽然也不宽阔,但至少是平整的柏油路面。然而,路两旁的景象却让我更加毛骨悚然。路边尽是些破败的商业店铺,招牌歪斜,门窗破损,像是废弃了很久。更远处,能看到一些轮廓奇特的建筑阴影,像是荒废的游乐设施,摩天轮的骨架在夜色中突兀地耸立着,还有一些如同被火烧过的废墟般的楼体。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我这辆孤独行进的车。我紧紧握着方向盘,手心全是冷汗,只能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车灯照亮的那一小片区域。
开了大约五分钟,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掉头回去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亮着红白灯箱的“雪娃便利店”!拐进去后是一个不算太大的圆形广场。广场对面,一栋建筑的一楼,透出格外明亮、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璀璨的灯光。那灯光设计得十分高雅,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能看到里面温暖的内饰。我长舒一口气,几乎要喜极而泣——终于找到了!
我把车开到近前,停稳。降下车窗,想确认一下酒店的名字。然而,亮着灯的招牌上,写的是“国际会议中心”。我的心又揪了一下。直到我仰起头,才看到在这行亮灯的字上方,还有一排巨大的、漆黑的字体,它们融入夜色,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海帆国际大酒店”。
就是这里了!这诡异的酒店,总算找到你了!我停好车,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走向那灯火通明的大堂。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眼前的景象让我恍惚了一下。大堂极其宽敞、明亮,挑高的天花板上悬挂着巨大的、由无数水晶片组成的金字塔形装饰灯,散发出柔和而富丽堂皇的光芒。恰到好处的热带植物点缀其间,枝叶翠绿欲滴。大堂中央,甚至还有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整个空间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我脚步声的空旷回音。
最里面是接待台,那台子本身就像一件艺术品——仿佛是用整块带有天然花纹的岩石打磨而成,磨砂的质感透着内部温暖的、均匀的光线。台子后面,坐着一位服务生。
当牠抬起头,微笑着看向我时,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牠非常年轻,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穿着剪裁合体、质地高级的改良西装制服,言行举止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优雅。但是,牠的五官,分明和刚才东区大堂那个服务生几乎一模一样!就像是同一个人,突然被精心修饰过,褪去了所有的疲惫和平凡,变得精致、完美,但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非人感。那种诡异的熟悉感,像一只冰冷的的手攥住了我的心脏。
“晚上好,女士,请问有预订吗?”牠的声音柔和动听,与之前那个干涩的声音有天壤之别,但那种骨子里的音质,却让我无法忽视其中的相似。
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悸,递上身份证:“有,刚订的。”
牠熟练地操作着电脑,脸上始终挂着标准的微笑:“好的,女士,您的豪华大床房已经准备好了,这是您的房卡,331房间,电梯在您左手边,三楼。祝您入住愉快。”
我接过那张冰冷的房卡,道了谢,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向电梯。电梯内部是镜面设计,映出我苍白而疲惫的脸。数字从1跳到3,叮咚一声,门开了。
三楼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灯光昏暗而柔和。331房间,正对着电梯出口,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我站在房门前,深吸一口气,努力驱散脑中那些荒诞而不安的念头。累了,太累了,现在只需要一张床。我拿出房卡,贴近门锁。
“嘀——”一声清脆的响铃,绿灯亮了。
我握住冰凉的黄铜门把手,向下按压,推开了房门。
……
房门在我身后自动缓缓合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房间内并非一片漆黑,一种幽蓝、冰冷的光源从窗外弥漫进来,像是是午夜海雾一般。借着这光,我看清了房间的布局——豪华却过时的酒店陈设,超大床,桌椅,衣柜,梳妆台,大电视。
然而,我的目光凝固在了靠窗的那把扶手椅上。
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影。
他背对着我,面朝窗户,看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海雾。他穿着一身和我一模一样的衣服,连旁边地上放着的行李箱和渔具包也毫无二致。他似乎听到了我进来的声音,缓缓地,缓缓地开始转动椅子。
我的心跳停止了,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我想逃,但双脚像被钉在了地毯上。
椅子转了过来。那张脸……是我的脸。但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如同窗外海雾般的灰白色。他看着我,嘴角慢慢向上扯出一个极其僵硬、诡异的弧度!
“啊!”我一个激灵从车座上坐起来,醒了。幸好我没有真的订酒店,而是决定就在车里凑合一晚……我按亮仪表台上架着的手机,凌晨一点二十分,此刻屏幕还停留在蓝色APP的查找酒店页面上,其中一个赫然就是是“海帆国际大酒店(国际会议中心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