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种醒来的姿势 第87章 第八十个梦：童梦

我最喜欢夏天午后的这个时候了。太阳公公晒得我背上暖烘烘的，但又不像中午那么烫，像盖了一层会发光的、软乎乎的大被子。我把自己泡在大水池里，凉丝丝的水刚好漫过我的后背，舒服得让我每一个脚趾头都想打瞌睡。

我的脑袋正枕在妈妈宽阔无比的脖颈上，那里又软和又稳当，就像世界上最棒的大枕头。妈妈的皮肤湿湿滑滑的，靠着特别凉快。我能感觉到她缓慢而深沉的心跳，“咚、咚、咚”，身体跟着微微起伏，带着我的小身子也跟着轻轻摇晃，好像乘着一艘巨大又安全的船。

我眯缝着眼睛，懒洋洋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水池边种着好多好多大树，树叶绿油油的，被太阳照得好像在发光。我知道那叫香樟树，因为风一吹过，就会带来一种特别好闻的、清清凉凉的味道，混着水池边青苔和水生植物的气味，让我觉得安心极了。靠近水边，长着一丛丛我叫不出名字的草，叶子长长的，有的还开着白色和黄色的小花花，蝴蝶们——那些穿着漂亮裙子的小精灵——正围着它们跳舞，飞得一会儿高一会儿低。

不远处的泥滩上，有几只小鸟正在蹦蹦跳跳。它们长得灰扑扑的，不怎么起眼，但嘴巴尖尖的，黄黄的，特别忙活。它们一会儿低下头快速地啄着泥土，好像找到了什么好吃的宝贝，一会儿又警惕地抬起头，叽叽喳喳地叫几声。妈妈告诉过我，它们叫乌鸫，是来喝水和洗澡的。它们的声音挺好听的，有时候像唱歌，有时候又像在吵架。

“吱哇——吱哇——”树上有一种一直不停的声音，那是知了在叫。它们藏在高高的树叶里，我看不见，但它们的声音可大了，像永远不会累一样。还有那种很小很小的“啾啾”声，是藏在草丛里的小虫子发出来的。这些声音混在一起，不但不吵，反而让我更想睡觉了。整个世界好像都被这种懒洋洋、慢吞吞的气氛包裹着，一切都慢了下来。

我把脑袋往妈妈脖子上又蹭了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水的味道，有好闻的树叶和青草的味道，有湿泥土的芬芳，还有一点点……嗯……是妈妈身上那种熟悉的、让我觉得超级安心的味道。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大西瓜（虽然妈妈说我现在的嘴巴还没那么大），眼皮子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我感觉到我的“大枕头”动了一下。妈妈的头为了换气，从水里浮起来了，然后又沉入水中。我跟着晃了一下，没太在意，继续睡。可是，没过一会儿，妈妈又这样动了一下。她每次呼吸，头都会这样从水里浮起来然后再沉下去。

一次，两次，三次……我本来睡得迷迷糊糊的，都快要做梦了（梦里肯定有吃不完的大西瓜），结果总是被这种亲亲的晃动弄得有点醒了。就像坐摇摇车，刚要睡着就被晃醒，刚要睡着又被晃醒。

慢慢地，我枕着的地方变得越来越不稳当。妈妈又一次换完气下沉的时候，我哧溜一下，就从她光滑的脖颈上滑了下来，“噗嗤”一声，我的半边脸埋进了水里。

“唔！”我猛地惊醒，呛了一小口水，鼻子酸酸的，不舒服极了。我赶紧甩甩头，把鼻子和眼睛露出水面，哼哼唧唧地表示不满。

妈妈好像一点都没发现，她还在安稳地睡着，呼吸均匀。我看着妈妈，她睡觉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把脑袋完全埋在水下面。隔上好一会儿，才会上浮一点点，把鼻子露出水面来，“噗——”地喷出一大口气，然后再吸一大口气，慢悠悠地再次沉下去。

哦，原来妈妈是这样睡觉的呀！看起来好厉害！我也要学！

我也试着像妈妈那样，深吸一大口气，然后一下把整个脑袋都扎进水里。水里好安静啊，外面的声音都变得嗡嗡的、闷闷的，好像隔了一层什么东西。阳光透过水面照下来，变成一条条晃动的光带，好看是好看，但是……但是我好像有点憋得慌。

我才刚觉得有点困，想睡觉，就感觉胸口闷闷的，想呼吸了。没办法，我只好赶紧把头抬起来，“噗哈！”大大地喘了口气。嗯，舒服多了。好了，现在可以睡觉了。

我再次把头埋下去。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快睡快睡。水里的世界是暗乎乎的。可是……可是刚闭上眼没多久，那种闷闷的感觉又来了！我好想呼吸啊！

我又“哗啦”一下抬起头，大口吸气。真是的！怎么这么麻烦！

我不信邪，再来一次！埋头——憋气——想睡——闷得慌——抬头——喘气。再来，埋头——不行不行——抬头。

来回折腾了好几次，我把自己弄得又累又烦躁，睡意全都跑光光了！为什么妈妈可以睡得那么香，我就不行呢？是不是我的鼻子太小了，存不住那么多气？还是我学得不对？

我气得用短短的小尾巴啪啪地拍打着水面，溅起好多小水花。妈妈被我的动静弄得微微睁开了眼睛，她看了我一下，发出一个低沉又温柔的声音，好像是在问我怎么了。但我正生自己的气呢，没理她。

趴在妈妈脖子上会滑下来，学妈妈那样埋头睡觉又老是憋醒，真是太讨厌了！我扭动着圆滚滚的身子，在水里转来转去，想找一个最舒服的地方。

忽然，我看到了妈妈的背。妈妈的背又宽又平，像水里一个小小的、安稳的小岛。对了！我可以靠在妈妈的背上呀！这样我的头就可以一直露在外面，想什么时候呼吸就什么时候呼吸，再也不用烦了！

我赶紧挪动过去，笨手笨脚地把自己挪到妈妈身边，然后把我的小脑袋、还有前半個身子都靠在了妈妈宽厚的背上。哇！果然很稳当！一点都不会晃！我得意地晃了晃耳朵，这下肯定能睡着了！

我把下巴搁在妈妈粗糙又凉爽的皮肤上，闭上眼睛。阳光毫无遮挡地晒在我的头顶和背上，刚开始还挺舒服，像盖了条小毯子。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就开始觉得越来越热。太阳公公好像就盯着我一个人晒似的，把我露在外面的皮肤晒得有点发烫。水里是凉快的，但水面上的空气却热烘烘的。

我扭了扭身子，想躲开一点阳光，可是躲不开。好热啊……鼻子虽然能自由呼吸了，但是身上好热，热得我有点睡不着。我想念把整个身子泡在凉水里的感觉了。

唉，怎么又不行了呢？睡觉怎么这么难呀！

我沮丧地哼哼着，抬眼四处乱看。忽然，我看到了隔壁水池里的爸爸。

爸爸离我们有点远，中间隔着大大的、粗粗的栅栏。他也在睡觉。他侧躺着身子，半个巨大的身体都露在水面外面，晒着太阳。他睡得好香啊，一动都不动，还打着小呼噜，“呼噜……呼噜……”声音像打雷一样。

我仔细一看，发现爸爸真聪明！他侧躺着，这样他的一只鼻孔和一边的耳朵就永远露在水面上，他可以一直一直呼吸，根本不用像妈妈那样一会儿沉下去一会儿浮起来！他看起来舒服极了！

但是……好像也有点问题。太阳那么大，他露在外面的那半边身子肯定很热。我看到他的小尾巴（虽然爸爸的尾巴对我来说已经很大了，但对他来说还是小尾巴）时不时地会懒洋洋地甩一下，撩起一点水花，啪嗒一下泼在自己露在外面的肚皮和背上。嗯，这样就能凉快一点了。过一会儿，觉得热了，就再泼一下。

原来爸爸是这样解决换气和太热的问题的！我又学到了！

我看看妈妈的方式，又看看爸爸的方式，觉得好像都挺好的，但又好像都不太适合现在的我。我好纠结啊，我到底该怎么睡嘛！我学妈妈学不会，学爸爸的话，我的小尾巴可没有爸爸的力气，肯定泼不了多少水给自己降温。

我又热又困又有点不开心，干脆不睡了，开始东张西望，看水池边那些好玩的东西。

水池旁边有棵大松树，树枝伸得老长。我看到一只灰色的小松鼠，拖着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正趴在一根树枝上，两只小前爪抱着一个绿色的、硬硬的松果，正用它的尖牙齿“咔嚓咔嚓”地啃得起劲。它的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那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它啃一会儿，还会停下来，警惕地四处看看，小耳朵一动一动的，可爱极了。

刚才那只来喝水的乌鸫还没走，它跳到了离我更近的地方，低下头快速地喝着水，喝几口就抬起头，扭动一下脖子。然后它开始在水边浅滩上扑腾，用嘴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看来它不光是来喝水，还是来洗澡的。水花被它扑腾得在阳光下亮闪闪的。

我看着它们，看得入了迷，暂时忘记了睡觉的烦恼。微风还是那么轻柔，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水池凉丝丝地包围着我的身体。妈妈在我身边，爸爸在隔壁，一切都那么安稳，那么好。我心里迷迷糊糊地想，日子大概就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吧？每天泡在凉快的水里，饿了有妈妈喂奶吃，困了就靠在妈妈身上睡觉，醒了就看小松鼠和乌鸫，还有那些穿着各种颜色衣服、总会好奇地看着我们、有时还会给我们好吃的水果的人类两脚兽。

永远这样，好像也挺不错的……

就在我胡思乱想，又快要有睡意的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是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人类两脚兽走了过来。我认识他，他是最喜欢我们的那个饲养员，他身上总是带着好吃的水果和青草的味道。他经常来摸摸妈妈，也会轻轻拍拍我的头。

他走到水池边，蹲下来，看着妈妈。妈妈也醒了过来，抬起头看着他。

我听到他用那种温和的声音对妈妈说话：“河马妈妈，商量个事儿呀。”

妈妈发出一个低沉的声音，像是在回应他。

饲养员叔叔继续说：“你的宝宝长得真快呀，眼看就越来越大了，越来越壮实了。”

我心里有点小得意，不自觉地挺了挺我的小胸脯。没错，我每天都在努力长大！

“你看，”叔叔指了指我们这个水池，“咱们这儿地方呢，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太大。等宝宝再长大很多，你们俩在一起就会有点挤了。”

我有点听不懂了。挤？和妈妈在一起怎么会挤呢？我最喜欢挨着妈妈了。

叔叔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温和了，甚至有点兴奋：“所以呀，我们给它找了个特别好的新家！是另外一个很大很大的动物园，是个网红动物园哦！比我们这里大多了，漂亮多了！”

新家？网红？那是什么？能吃吗？我疑惑地眨巴着眼睛。

“那个动物园有个巨大无比的水池，”叔叔比划着，手臂张得开开的，“比我们这个水池大上十倍都不止！在里面想怎么游就怎么游！而且啊，”叔叔笑了起来，“那边还有专门照顾它的饲养员，是几个特别好看、特别温柔的小姐姐！她们肯定会非常非常喜欢它，给它吃最好最新鲜的东西，天天陪它玩。”

我有点被“巨大无比的水池”和“最好最新鲜的东西”吸引住了。真的有那么大的水池吗？比我和妈妈的这个家还要大十倍？那该有多大呀？

但是我马上又觉得不对劲了。叔叔是在跟妈妈商量，要把我送走？送去那个有巨大水池和小姐姐的地方？离开妈妈？离开爸爸？离开这个我熟悉的水池、香樟树、还有啃松果的小松鼠？

不！我不要！我立刻紧张起来，看向妈妈。妈妈肯定不会同意的！她一定会摇头，会发出生气的声音把叔叔赶走！她怎么会舍得让我离开呢？我也绝对不会离开妈妈的！

我满心期待着妈妈的反应。

可是，妈妈只是安静地听着，然后……然后她竟然点了点头！她发出了一个低沉而平静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听起来好像是同意的意思！

她同意了？妈妈同意把我送走了？她不要我了？

一瞬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巨大的恐惧和伤心像冰冷的水一样把我淹没，比整个水池的水还要多，还要冷。那个有巨大水池和小姐姐的地方一下子变得可怕极了，那意味着没有妈妈，没有爸爸，没有熟悉的一切！

为什么？妈妈为什么不要我了？是因为我刚才不好好睡觉吗？是因为我总是滑下来，学不会换气，还吵醒她了吗？是因为我不够乖，不够听话吗？所以妈妈生气了，不喜欢我了，要把我送走了？

一定是的！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烦躁，不该哼哼唧唧，不该打扰妈妈睡觉！我现在好好睡觉还不行吗？我以后一定做最乖最乖的宝宝！妈妈你别不要我！

巨大的委屈和害怕瞬间冲垮了我。我心里又慌又痛，难受得无法呼吸。我张开嘴巴，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滚出来，和池水混在一起。我哭得全身都在发抖，哭得快要喘不上气，巨大的哭声把我自己都吓到了……

“哇——！妈妈——！不要送我走！我乖！我睡觉！我以后一定好好睡觉！哇——！”

我哭得撕心裂肺，感觉心都要碎了……

然后，我就感觉自己猛地一抽噎，眼前的景象——妈妈、水池、树木——一下子全都模糊了，消失了。

我睁开眼睛，醒了，梦里那委屈和害怕的情绪此刻还在心里回荡。

我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动物园宣传单，一只胖嘟嘟、红扑扑的小河马正依偎在妈妈身边，小小的“大嘴”咧开着，仿佛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我顿时哭笑不得，这脑子，怎么给我安排这种梦啊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