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鼎,是一件青铜器,出身倒是正儿八经的殷商王室工坊,只可惜……等级差了那么一点点。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王家御用系列里的“青春版”或者“标配款”。
我的日常工作地点,在殷商某处宗庙宫殿侧殿的廊下,这里算是个“鼎”才市场,挤满了和我差不多命运的姊妹弟兄。我们的任务不算顶顶重要,但也不可或缺——主要是在一些次一级的祭祀或者宴飨场合,装点黍、稷、稻、粱之类的主食,偶尔运气“好”点,能分到点肉醢(肉酱)或者不那么珍贵的牲肉。至于最高级别的“硬菜”,比如那些经过复杂仪式处理、专供商王和顶尖贵族享用的“顶级美食”,呵呵,那得是排列在庙堂最核心、体型最硕大、纹饰最繁复、铜质最精良的那几位“老大哥”才有资格承载的。它们身上散发着经年累月被血食浸润的暗沉光泽,连冒出来的蒸汽都仿佛带着一种趾高气扬的优越感。
而我们呢?日常就是吃灰,以及……无聊。
真的,无聊到鼎耳都要长出青苔了。岁月漫长,除了被搬动、被填满、被清空、再被搬回去,大部分时间里,我们都只能原地待着,跟附近几个同样闲得发慌的“同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喂,新来的?看你绿锈长得还挺别致,哪年出炉的?”旁边一个比我年长些,腹底有一道不明显铸造砂眼的敦实方鼎慢悠悠地发起话头。这算是标准开场白了。
我叹了口气,青铜腹壁微微震动,发出沉闷的回响:“记不清了,大概武丁后期?反正那会儿工匠们喊号子声还挺响亮的。”
“武丁朝啊……好时候,好时候。”对面一个三足圆鼎接口,它的腿有点一长一短,放得不太稳当,说话时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摇晃,“那会儿国力强盛,咱们鼎字辈的就业机会也多。不像现在……”
“说起工匠,”方鼎兄似乎想起了什么,来了点精神,“还记得铸你的那个带头工匠不?就是眉毛特浓,胳膊上有个大火疖子疤的那个?”
“有点印象,他捶打我腹部范线的时候特别用力。”我回忆着那股灼热和敲击带来的震颤。
“他啊?哈哈哈!”短腿圆鼎抢先笑起来,声音嗡嗡的,“后来可逗了!听说有次他奉命给一位好大喜功的贵族铸一套编铙,要求声音必须洪亮清越,结果第一次试敲,那贵族嫌声音不够响,不够‘震慑鬼神’。那老哥也是个狠人,心想这还不简单?偷摸往里多掺了不少铅,寻思着增加重量好敲出更沉的声音。结果呢?铙是铸成了,声音是够沉了,但沉得像闷屁!一套编铙敲起来,‘噗噗噗噗’——跟闹肚子似的!那贵族当场脸就绿了,认为工匠在嘲讽他,大怒之下,罚那老哥去给王室养猪场铲了整整三年粪!据说现在他调音之前,都得先凑过去闻闻铜料味儿,生怕一不小心又调出‘粪歌’来!”
我们几个鼎顿时发出一阵压抑的、金属摩擦般的笑声,还得小心控制着音量,免得被路过的巫祝或者贵族听见——器物成精,可是大忌,抓到了不是被送去研究就是直接回炉重造。
笑完了,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宗庙里香烟缭绕,远处传来隐约的卜辞吟唱和牲口的哀鸣。
“哎,你们……装过最豪华的东西是啥?”短腿圆鼎怯生生地问,带着点憧憬。
方鼎兄清了清嗓子(如果它有的话):“我?我有幸分到过半只鹿腿,还是祭过山神的!那油脂,啧啧,冷却后凝在我腹内,香了足足三天!”
短腿圆鼎羡慕地晃了晃:“我只分到过一整只肥硕的雉鸡,羽毛挺漂亮的……”
他们都看向我。我有点尴尬:“我……大概是一罐子酿得还不错的醴酒?或者是一堆颗粒饱满的粟米?”实在是乏善可陈。
话题自然而然地,又滑向了我们都渴望而不可及的那个领域——那些陈列在庙堂中央、只有在最盛大的仪式时才会被请出的顶级鼎尊所承载的“顶级美食”。
“听说上周,那位‘獠牙巨腹’老哥,”方鼎压低声音,用鼎耳示意了一下大殿最深处的方向,“装了一位羌人方伯!正儿八经的方伯哦!活着的时候据说也是个雄踞一方的首领,身材高大,穿着彩绘的皮甲,戴着绿松石项链,头发梳成几十条小辫,又粗又硬。经过大师傅的精心烹制,据说端上来时还保持着跪坐的姿势,面容威严,那香气……唉,无法形容,据说是混合了檀木、香料和最纯粹肉香的顶级盛宴!只有大王和最核心的宗室才能分一杯羹。”
我们听得“口”水直流(如果我们会分泌口水的话)——指的是腹内的冷凝水汽莫名增多。
短腿圆鼎向往地喃喃:“要是什么时候,咱们也能装一次那样的‘硬菜’,这辈子也算没白铸啊……”
“做梦吧你!”方鼎兄无情打击,“那是多大的场面?得多尊贵的俘虏?轮得到我们?老老实实装你的黍稷吧!能安稳混到生锈散架,就是咱们二等鼎最大的福气了!”
话虽如此,但那个梦想,就像附在我们青铜内核上的一丝幽火,从未真正熄灭过。我无数次想象,那会是怎样一位身份尊贵的“牺牲”?他活着时必定孔武有力,或者地位崇高。或许是一位像传说中伯邑考那样俊美而身份特殊的贵族王子?他可能穿着洁白的苎麻长袍,领口和袖口绣着精美的夔龙纹,黑发如墨,用玉笄束得一丝不苟,面容英挺却带着赴死的平静与高贵。他的牲身会被施以最复杂的烹制工艺,或许会涂抹上珍贵的野蜂蜜和茱萸酱,腹内塞满香茅和紫苏,最终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金红色泽,被庄严地安置在鼎中,成为连接神与人的最高献礼。
光是想想,我的青铜器身就仿佛也要重新发烫了。
日子就在这种无聊的闲扯和偶尔的白日梦中一天天过去。直到有一年,情况变了。
那是个真正的荒年。天空像是被焊上了一层灰黄的铜皮,滴雨不下。河水干涸,田地龟裂,庄稼大片枯死。连王畿之地的仓廪都肉眼可见地空虚起来。饥荒像瘟疫一样蔓延,恐慌的情绪在朝歌的上空积聚。
在这种时候,人的恐惧会转化为对神灵更加狂热的祈求。于是,祭祀的频率和规模陡然升级。占卜的龟甲兽骨被灼烤得噼啪作响,几乎没一刻停歇。需要献给神灵和祖先的“牺牲”数量也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
终于,一次超大规模的王室祭祀来了。据说这次不仅要告慰祖先,还要祈求降雨、平息土地的怨气。所需的人牲数量之多,规格之高,据说几十年未见。
祭祀前夜,宗庙里忙碌异常。巫祝们来回穿梭,神色肃穆。然后,我们这群二等鼎,破天荒地也被点名了!
“快!把它们都搬出去!清洗!打磨!用艾草熏烤干净!”一个穿着稍显华丽纹饰的祭司袍的小头目指挥着仆役们。
我们被粗手粗脚地从廊下拖出来。冰冷的刷子用力刮擦着我们的身躯,除掉积年的灰尘和油垢。清水泼洒上来,冲走污渍。接着是被架在火上烘烤,艾草辛辣的气息钻入我们每一道纹饰缝隙,进行彻底的净化。这种感觉并不舒服,甚至有点痛苦,但我们一个个都激动得几乎要颤抖起来——这阵仗!这规格!难道……难道我们的梦想真的要实现了?
“看见没!看见没!”短腿圆鼎在被搬运的途中,拼命向我传递着意念,“连我们都上了!肯定是前面的老大们不够用了!轮到我们了!我们要装‘顶级美食’了!”
方鼎兄显得沉稳些,但腹部的嗡鸣也暴露了它的紧张:“稳住!都稳住!别待会儿一高兴露了馅,让人看出咱们有灵性!”
我们被依次排列在宗庙广场一侧的备用区,距离中央那片最主要的祭祀区仅一步之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狂热,还有……浓重的血腥味。远处,一排排捆绑着的战俘和奴隶面色惨白,有人在低声哭泣,有人则目光呆滞。主持仪式的是一位须发皆白、身着繁复华丽祭袍的大贞人(高级占卜师),他神情庄重,正在准备进行最重要的占卜环节,以确定这次祭祀的最终流程和细节是否得到神灵的首肯。
仪式的**部分到来。大贞人手持已经钻凿好的巨大牛肩胛骨,走到广场中央的圣火堆旁。所有贵族、巫祝、乐师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全场鸦雀无声,只有火堆燃烧的噼啪声。
大贞人深吸一口气,口中念念有词,开始吟诵古老的祝祷文。他的姿态极其端庄,动作缓慢而富有韵律,每一个手势都似乎蕴含着沟通天地的力量。他要用烧红的青铜钎子,灼烫牛骨上预先钻凿的孔洞,根据另一面产生的裂纹(兆纹)来解读神意。
他庄重地拿起一根在火中烧得通红的钎子,手臂缓缓抬起,对准牛骨上的一个凿孔,准备烙下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无比庄严、神圣、不容一丝亵渎的时刻——
意外发生了。
也许是他舞动的手臂幅度稍稍大了点,也许是那宽大的祭袍袖口太过飘逸,也许是夜风调皮地吹了一下——总之,那根烧得正旺的钎子尖端,“噗”一下,精准地撩到了他自己那宽大飘逸的丝绸祭袍袖口上!
丝绸遇火,那还不是一点就着?
只见一点小火苗“噌”地窜起,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沿着华美的袖口迅速蔓延开来!
庄严肃穆的大贞人显然没料到这一出,那灼热的刺痛感传来,他低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所有的高深、所有的庄严、所有的仪态,瞬间被最本能的反应取代!
“啊啊啊啊啊——!!着火啦!救命啊!快拍灭它!!啊啊啊烫死老子了!!”他猛地跳了起来,原本端着架子的手臂开始疯狂地、毫无章法地乱甩乱拍,像一只突然被扔进开水里的猴子,试图把袖子上的火苗扑灭。那场面,从极致的庄严到极致的狼狈,转换得毫无过渡。
全场的人都惊呆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离他最近的一个辅助贞人,一个年轻小伙子,显然也懵了。但他的职业素养(或者说条件反射)让他立刻做出了反应——他并没有冲上去帮大贞人灭火,而是一把抓起刻刀和骨板,脸色煞白但异常认真地开始记录!只见他一边听着大贞人那变了调的惨叫声,一边手下如飞,在骨板上刻下:
“×月×日,王卜于庙,欲行大祭。贞:其佑我?王占曰:吉。”
刻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在原地疯狂旋转跳跃、试图用另一只手拍打火焰、嘴里发出不成调惨叫的大贞人,侧耳倾听了一下那“啊啊啊”的叫声,然后若有所思,继续虔诚而迅速地刻写:
“……神谕显灵,声如震雷!曰:‘今日有火(注:商代“火”与“灾”有时概念相近),其……’”
他顿了顿,看着大贞人那狂乱舞动的姿态,努力想用一个合适的词来描述这“神迹”,最终刻下:
“……其……贵族在殿堂狂舞!大吉!”
刻完,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露出一种“终于完美记录下神圣启示”的欣慰表情。而此时,旁边其他的巫祝和仆役才手忙脚乱地冲上去,用布幔扑打,用水泼洒,总算把大贞人袖子上的火给弄灭了,只留下半截焦黑的袖子和一股蛋白质烧焦的糊味(可能还夹杂了点汗毛),以及一位惊魂未定、仪态尽失、满脸黑灰的大贞人。
我们这一排二等鼎,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短腿圆鼎的第三条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我……我没看错吧?他刚才是在……狂舞?”
方鼎兄腹部剧烈起伏,发出闷闷的、快要憋不住的咯咯声:“噗……别……别笑!千万忍住!那个刻卜辞的……他是个天才!哈哈哈哈‘声如震雷’!‘狂舞’!哎呦我的鼎耳啊!”
我死死控制住我的青铜腹壁,感觉内里的铭文都快被笑意撑得扭曲了:“他……他管那叫‘神谕显灵’?还大吉?!这要算大吉,那商王明天是不是也得来一段?”
我们所有的鼎都在极力地压抑着,青铜器身微微震颤,发出极其轻微的、类似蚊子叫的嗡嗡声。这要是被哪个感知敏锐的大巫发现,我们这一窝“成精”的鼎,明天就得变成一堆回收铜料!可这实在太好笑了,比听说那个工匠去铲粪还好笑一百倍!
经过这么一出闹剧,祭祀仪式总算(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继续进行了下去。占卜结果是“大吉”,那自然是一切顺利。大批的“牺牲”被处理,烹制,然后由各级鼎尊分别承载。
我们也被正式启用。当滚烫的、散发着浓郁肉香的“美食”被倾倒入我的腹中时,我激动得差点哼出声来!虽然看不到全貌,但从那硕大的肢体、以及偶尔浮上汤面的、带着华丽纹饰的布料碎片来看,这绝对是一位身份尊贵的俘虏!我的梦想!竟然在这种荒诞的背景下实现了!我,一个二等鼎,今天也承载了“顶级硬菜”!
祭祀过后,便是宴飨。所有参与祭祀的贵族们按照等级次序入座。精美的漆器、陶器、酒爵被摆上案几。我们这些承载了主要肉食的鼎被安置在宴会区域的核心位置。空气里弥漫着肉香、酒香和一种劫后余生(对贵族而言)的兴奋感。
大家开始享用美食,互相敬酒,气氛逐渐热烈起来。吹捧那位(袖子被烧了但完成了“神圣狂舞”的)大贞人神通广大的声音不绝于耳。
就在这时,又一位英雄登场了。
那是一位身材格外魁梧、肌肉虬结的贵族,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看起来勇武过人,但也带着几分莽撞和爱显摆的成分。几爵烈酒下肚,他的嗓门更大,动作也更浮夸了。他正大声吹嘘着自己上次战争中的勇猛表现,如何亲手斩杀了多少敌人。
为了加强说服力,他大概是觉得用那些小巧的餐具不足以体现他的豪迈气概,于是目光扫视,最终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大手一挥:“如此美肉,岂可用小器慢食?看我的!”
说着,他竟伸出双手,牢牢抓住我的两只鼎耳,一用力,将我整个端了起来!
我惊呆了!周围的鼎们也惊呆了!贵族们也都投来惊讶和好奇的目光。要知道,我们青铜鼎这玩意儿,沉得很!里面还装满了滚烫的肉和汤!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位魁梧贵族显然高估了自己的酒后力量,或者低估了我的体重和内容的份量。他试图将我端到嘴边,展示他直接“鼎食”的豪迈。然而,就在他举起我,脚步虚浮地往回走的那一刻——
他的手,猛地一抖!
这一抖,凉凉!
我整个鼎身猛地一倾斜,里面滚烫的、油汪汪的、还冒着热气的肉汤,毫无保留地,“哗啦”一声,劈头盖脸地全泼在了他自己的脸上、胸膛上、华贵的礼服上!
“嗷——!!!!!”
一声绝非人类能发出的凄厉惨叫瞬间划破了宴会的喧嚣!
那滚烫的汤汁,可不是开玩笑的!只见他脸上、脖子上瞬间就红了一大片,疼得他当场就扔下了我(幸好旁边仆人接住了,不然我当场就碎了),整个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跳了起来,双手乱挥,疯狂地抖动着被浸透、紧贴在皮肤上的湿滑衣袍,那样子,比刚才大贞人的“狂舞”还要狂野十倍!
全场再次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突然之间“汤洗全身”的勇士在那里上蹿下跳,吱哇乱叫。
疼痛和极度的尴尬,让他的酒瞬间醒了大半。他也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出了大丑。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商王可能也注视着的场合,承认自己失手?那比烫伤还难以接受!
于是,在跳了一阵子踢踏舞之后,他强忍着脸上身上火辣辣的疼痛,硬是停下了大部分动作,只剩下嘴角还在不受控制地抽搐。他(勉强)站稳身形,深吸一口气,试图挽回最后一丝颜面。他抹了一把脸上油汪汪的汤汁,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尽可能沉稳(但依然带着痛楚颤音)的嗓音,对着周围石化了的众人宣布:
“呃……呵……看见没?诸位!此乃……此乃最新式的、源自先祖启示的沐浴礼仪!名曰——‘以汤洗身’!可强身健体,通达神意!方才大贞人已得神启‘今日有火’,我今再行此‘汤浴’之礼,正应天象!乃大吉之兆!大吉!”
他一边说,一边疼得龇牙咧嘴,还得努力保持庄重。
全场贵族们面面相觑,鸦雀无声。信吧?这玩意儿看着就疼!不信吧?他说的好像又跟刚才的占卜对上了,而且谁敢说这不是某种他们还没领悟到的高深礼仪?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几秒。
然后,一位可能是这位莽撞贵族好友或者下属的贵族,大概是出于义气或者怕他秋后算账,猛地一拍案几,大声附和:“原来如此!‘以汤洗身’!果然勇武非凡,深得神意!吾等当效仿之!”
有人带头,场面就控制不住了。其他贵族们虽然心里可能一万个不情愿,但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下,谁不跟着做,岂不是显得自己不勇武、不通神意、不识趣?尤其是商王和高级祭司们似乎也没有出言反对(可能他们也看傻了,或者正在努力理解这“新礼仪”)。
于是,荒诞至极的一幕出现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武和对神灵的虔诚,在场的贵族们,纷纷硬着头皮,有样学样地端起自己面前或大或小的鼎、鬲、簋等器皿——里面可都盛着刚煮好、还滚烫的食物啊——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心一横,朝着自己身上泼了上去!
“哗啦——”
“嗷!!”
“噗——烫死我也!”
“哦哦哦!神佑吾王!以汤洗身!”
“啊啊啊!吉!大吉!”
“痛快!真是……嘶……痛快!”
顷刻间,整个宴会场地变成了一片惨绝人寰的修罗场。滚烫的汤汁四处飞溅,白色的蒸汽混合着油脂的香气(和一点皮肉烫熟的味道)弥漫开来。贵族们一个个被烫得吱哇乱叫,原地乱跳,龇牙咧嘴,眼泪横流,却又不得不一边蹦跶一边高声赞美这该死的“汤浴”礼仪,声称自己感受到了神灵的力量,通体舒泰(其实通体发红)!
惨叫声、泼水声、故作豪迈的赞美声、压抑不住的痛呼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曲前所未有的、荒诞绝伦的宴会交响乐。
我们这些鼎,眼睁睁看着这场由一场意外和死要面子引发的全盘崩溃,看着这群平时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的贵族们此刻丑态百出……
我腹内那点残存的“顶级美食”都快被这剧烈的震动晃出来了。
短腿圆鼎已经笑得三条腿都在打摆子,发出“咯咯咯”的漏气声:“汤……汤浴礼仪……哈哈哈……他们是不是还要互相搓背啊?!”
方鼎兄闷声如雷,整个鼎身都在颤抖:“哎呦我不行了……这比看一百次工匠铲粪还精彩……这商朝吃枣药丸……”
而我,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了。
从大贞人点火**(袖)开始,到天才贞人刻下“狂舞”神谕,再到眼前这全场贵族集体进行的、惨叫声声的“以汤洗身”神圣仪式……这巨大的荒诞感和笑点如同积压已久的火山,猛地冲垮了我所有的自制力!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属于青铜器的狂笑!那笑声洪亮如钟,震颤如雷,穿透了所有的惨叫和虚伪的赞美,清晰地回荡在宗庙广场的上空!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正在“汤浴”的贵族们停下了滑稽的舞步,捂着烫红的皮肤,惊愕地扭头看向我。
正在强颜欢笑的祭司们脸色煞白。
那位始作俑者的魁梧贵族,脸上还挂着肉糜,目瞪口呆。
那位刚刚记录下“神谕”的年轻贞人,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和……一丝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他是不是在想:“鼎亦显灵?!快刻下来!”)
完了。
这是我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被发现了……要被抓去研究……或者直接被砸成碎片……回炉重铸……
巨大的恐惧和无法抑制的笑意还在疯狂拉扯着我的意识。
然后……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醒了。
眼前没有烟雾缭绕的商朝宗庙,没有疯狂乱跳的贵族,也没有滚烫的肉汤。
只有熟悉的天花板,和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现代城市的晨光。
我躺在床上,心脏还在砰砰狂跳,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咧开着,胸腔里还残留着爆笑后的震动感。
只是不知道,在那个遥远的、似是而非的殷商梦境里,在我那声石破天惊的狂笑之后,那些鼎兄弟们,还有那个荒诞的世界,后来怎么样了?
大概……会被那个天才贞人记录下来,成为又一段无法解读的、“大吉”的神谕吧?
“癸卯日,王飨于庙。鼎鸣如雷,声震于天。曰:‘哈哈哈哈哈’。大吉。”
想到这里,我又一次倒在床上,笑得直捶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