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被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和鼻腔里挥之不去的、混合了焦糊、消毒水与烤面包的复杂气味缓缓拉入这个世界。
我——王桂兰,在狭窄的船员床上睁开眼睛,舱室里的模拟灯光仍然是昏暗的蓝色,说明“夜晚”还未过去。但身体记忆告诉我,我只勉强睡了不到三个标准时。
记忆如粘稠的糖浆,缓慢地流淌衔接。
迫降已是三天前的事。
赵姨重伤,李奶奶亲自操刀进行了手术,切除了被长矛尖端带倒钩撕裂的部分肌肉组织并清除了可能存在的植物性毒素。手术很成功,但李奶奶的诊断冰冷而明确:至少需要卧床静养三个月,期间左腿不能承重。这对凡事亲力亲亲、习惯在厨房雷厉风行的赵姨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打击。大丫二丫几乎长在了医疗舱,守着她们的母亲,小小的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忧虑。
而原本应该早已乘坐空间站客运艇回来的战斗组,至今没有回来,也没有传回任何公开消息……
明空号的状况同样不容乐观。主厨房区域彻底瘫痪,那个被帝国炮火撕开的大洞虽然已被损管队用应急装甲板从外部封死,但内部的火灾破坏、设备损毁以及必须进行的全面清理和消杀,让它在短期内根本无法恢复使用。不幸中的万幸是,紧邻主厨房的烘焙室受损相对较轻——只是部分设备因剧烈震荡出了些小故障,结构完好,通风和能源也独立且未受太大影响。
于是,这间原本只负责生产面包、点心等“副食”的、空间有限的烘焙室,临危受命,成了未来三个月内全船近两百号人唯一的“中央厨房”。
而我,王桂兰,因在之前的危机中“表现突出”(石大娘原话),被正式指定为代理厨房统筹。负责在这片狼藉中,用这间小小的烘焙室和抢救出来的部分物资,喂饱整艘船。
压力大得让我仅仅是回忆都感觉头皮发麻。
这三天,桂兰几乎长在了烘焙室。带着阿丽、阿玲等几个侥幸只受了轻微伤的帮厨姐妹,清理、盘点、调试设备。韦大娘那边给出了严格的物资配给清单,大部分易储存的主食和冻品保住了,但许多新鲜蔬果和调味品在爆炸和灭火中遭到了污染或毁坏。我们目前只能依靠各类罐头、合成蛋白块、脱水菜干、基础谷物以及之前我自己捣鼓储存的那点“私货”酵母和油糖过活。不擅长计算的桂兰(我本人也是)为了规划每天的消耗几乎头秃。
“公主,醒了没?烤箱第三批‘能量砖’快好了,第四批面团要准备整形了!”阿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我的回忆,不过记忆早已自动衔接。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却也有一股韧劲。
“来了!”我应了一声,挣扎着起床,迅速套上那件沾满了面粉和油渍的围裙。现实中的面包学徒经历在此刻成了救命稻草,但规模放大了百倍,且几乎没有犯错的空间。
走进烘焙室,热浪和食物烘烤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地方狭小,大家只能侧身而过。一台多功能大型搅拌机在嗡嗡作响,处理着巨大的面团。三台工业级烤箱同时工作,发出沉闷的热流声。台面上摆满了待烤的面包胚、饼干预拌粉以及各种需要加热的罐头内容物。
“翠花姐她们有消息了吗?”我一边熟练地给一批即将入炉的扁平面团撒上星际孜然粉和辣椒碎片(一种来自火星殖民地的改良香料,味道浓烈),一边问道。这是给战斗组和轮机组准备的加料版“扛饿砖”。
“广播里没新消息,”阿玲正在将一种淡蓝色的、富含蛋白质的“大蠊奶糊”倒入裱花袋,准备挤在另一批甜味饼干上,“只说按计划进行,让我们坚守岗位,保持静默。”
担心像阴云一样笼罩着。翠花带着战斗组大部分精锐,搭乘唯一还能正常出击的一号突击艇,去追击那艘该死的帝国侦察舰了。目的是迷惑并制衡,防止它召唤更多敌舰,并为我们修复明空号争取时间。
而机械崽和她的轮机组,以及隶属于后勤组的损管队,则日夜不停地奋战在维修一线,抢修传感器、动力分配系统,评估船体结构损伤。她们需要的热量和营养甚至比战斗组还高。
“代理厨师长,”通讯器里传来韦大娘冷静无波的声音,每次她这么叫桂兰(我),桂兰(我)都一个激灵,“今日轮机组夜间加班人数35人,需额外配给高能量食物一次,送至轮机舱外接收口。计入额外消耗,明日基础配给额度需相应下调3%。”
“...明白,韦大娘。”我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点无奈。精打细算,是韦大娘的工作,也是我们活下去的基础。
“还有,”她补充道,“医疗舱汇报,难民儿童中有三例出现轻微维生素缺乏症状,李奶奶建议尽可能补充新鲜果蔬或合成替代品。”
我看着台面上那堆五颜六色的合成维生素片和味道感人的营养膏,叹了口气:“...我尽量想办法。”
通讯结束。阿丽看着我,苦笑一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公主殿下。”
“没米也得做。”我挽起袖子,“把今天回收水培舱的那点可怜的生菜叶子全剁碎了,混进奶糊里,给孩子们的饼干加上。就说...是‘翡翠星星饼’。”
“那点叶子够谁吃啊...”
“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好歹是点绿色。”我无奈,“告诉她们,这是她们帮忙整理破损包装袋的劳动奖励。”
日子就在这种极度紧绷和精打细算中度过。我调动了现实中所有的烘焙知识和急智,将有限的食材发挥到极致:
“维修机油碱水面包”升级成了 “轮机长特供超载面包”,面体更瓷实,还撒上了粗海盐和能量粉末,口感粗粝但顶饿。
“大蠊风味能量苏打饼干”变成了“舰桥值班耐力薄脆”,加入更多脂肪和盐分,保证长时间值守时能快速补充能量。
用仓库里翻出来的早已过期的单兵口粮里的巧克力味能量酱(味道一言难尽),混合捣碎的坚果罐头和燕麦,做出了 “突击艇能量块”,虽然甜得发齁,但热量爆炸。
甚至将李奶奶那里批来的、味道极其苦涩但富含电解质的补液盐,少量混入面粉,烤出了一批 “医疗舱推荐恢复咸饼” ,专门给伤兵和身体不适的船员。
味道谈不上多好,但至少能保证基本的热量、营养和能量补给,尽量做到荤素(尽管多是脱水的)搭配。姐妹们毫无怨言,她们知道这是目前能做到的极限了。
为了应对巨大的工作量,我几乎牺牲了所有休息时间。除了负责统筹规划,我也亲自上手揉面、烘烤、分发。每天结束后,胳膊都酸疼得抬不起来。但我还额外给自己加了一项任务——给医疗舱的难民孩子们以及熬夜加班的轮机组开小灶。
用的是我偷偷省下来的极其有限的一点“好料”:比如一点点真正的黄油(来自糖霜星的战利品),一些水果罐头里的糖水。
用这些,我在大家休息后,借用烘焙室烤箱,给孩子们烤过小小的、加了蓝色可可粉(来自某个冰原星球的特产)的 “星空布朗尼” ;给轮机组做过夹了辛辣合成肉酱的 “跃迁能量肉派” ,帮她们在寒冷的深夜维修工作中暖一暖身子。
我知道这有点冒险,违反了物资管理规定。但看着孩子们吃到一点点甜食时亮起的眼睛,看着轮机组姐妹拿到热乎小点心时那惊喜又感激的表情,我觉得值得。这艘船需要凝聚力,尤其是在这种艰难时刻。
第四天清晨,我正在指挥早餐配发——依旧是各种口味的营养糊糊和“耐力薄脆”。广播里突然传来了张昊天冷静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声音:
“全体注意,一号突击艇信号识别,安全返回。战斗组人员正在归舰。”
烘焙室里瞬间爆发出小小的欢呼声!阿丽激动地差点打翻一盆刚调好的饼干面糊。
我悬了几天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大半。
没多久,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战斗组回来了!翠花一马当先,走进烘焙室区域。她脸上带着疲惫,战斗服上有几处焦痕和破损,但眼神锐利,气势不减。
“公主!吃的!饿死了!”她人还没到跟前,大嗓门就先到了,“啃了几天能量棒,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我赶紧把预留好的、分量加倍的早餐递过去。她几乎是抢过去,狼吞虎咽起来,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分享:
“……本来把他们困住,我们到煤灰港已经准备换船走了……没想到刚要出发发现他们脱困了……那帮帝国崽子……滑溜得很……他们也想到煤灰港补给……我干脆杀一个回马枪出其不意……盯了几天……趁他们要来追杀我们……从他们能量护盾的漏洞瞄准打掉了引擎通讯阵列……逼他们跃迁逃了……短时间应该不敢再回来……”
她猛灌了一口水,继续道:“……确认他们跃迁方向背离我们就直接返航了……有惊无险。”
“太好了!”我由衷地说,周围的姐妹们也面露喜色。
翠花几口吃完手里的东西,眼神在烘焙室里扫了一圈,忽然拍了拍她带回来的一个大号密封箱:“对了,差点忘了。回来的时候,顺手‘安抚’了一下海边那些不开眼的原始人。”
她打开箱子,里面竟是满满的渔获!各种奇形怪状、闪着银鳞或蓝光的海鱼,还有一些从未见过的、类似贝类和虾蟹的生物,甚至还有几大块看起来像是海藻聚合体的东西,都保持着低温新鲜状态。
“他们一开始还想呲牙,”翠花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被我们用合气道‘教育’了一下,又用我们的能量枪充当冷兵器,实打实的把他们最厉害的勇士都揍趴下了。结果他们居然主动送上这些,估计是表示臣服吧,我看那首领也是女人,果然很会做人。我看没啥毒性,扫描过了,能吃,就带回来了。给大伙加点菜!”
这简直是天降甘霖!新鲜食材!我已经记不清上次看到这么多鲜活的食物是什么时候了!
“翠花姐!你太棒了!”我惊喜地几乎要跳起来,有了这些,至少未来几天的伙食质量能大幅提升!
我立刻召集人手,处理这些渔获。去鳞、去内脏、清洗、分切。烘焙室里瞬间充满了海洋的鲜腥气息,却让人无比愉悦。
当我处理到那种巨大的、看起来像是一团缠绕在一起的绿色藤蔓和果实的海藻聚合体时,我愣住了。它的质地非常奇特,外表坚韧,内部却是蜂窝状的果肉,散发着一种清甜的、类似于熟透的热带水果和烤面包混合的香气。
我小心地切下一小块尝了尝,口感绵密细腻,味道...难以置信!就像天然的、带着微甜的面包胚!甚至不需要过多调味!
一个大胆的想法瞬间在我脑中成型。
我让阿丽她们将大部分同种数量多,比较规整的渔获处理好,该煎的煎,该煮汤的煮汤,全部做成加热即食的“预制菜”。被她们直呼“小气!”、“韦大娘上身”。然后,我找来了那种最大的、质地最接近面包果的海藻聚合体。
我回忆着现实中那种挖空面包碗做汤的做法,但决定反其道而行之。我将这种“海藻面包果”挖空一部分,但保留足够厚的“碗壁”。然后将各种规格不一,品种不均的“杂鱼”和小海鲜切成粒,混合上我们仅有的几种调味料——星际孜然、火星辣椒粉、蒜粉、盐,以及一点点珍贵的黄油,炒制成香喷喷的海鲜馅料。
我将这些馅料填入“海藻面包果”中,填得满满的。然后,我尝试了三种不同的口味:
1. 原味鲜香:突出海鲜本身的鲜美。
2. 咖喱风情:加入了之前从“跳蚤窝”买来的、味道类似咖喱的复合香料粉。
3. 麻辣诱惑:加重了火星辣椒粉和另一种带来麻味的香料碎的比例。
由于“海藻面包果”本身就可以直接食用,我只需要用烤箱稍微加热,让外壳更酥脆,让内部的馅料彻底热透并风味融合。
很快,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了海洋鲜味、烤面包香气和浓郁调料的奇妙味道充满了烘焙室,甚至飘到了外面的走廊。
午餐时间,当这种被我临时命名为 “部落丰收盅”的新菜式被推出来时,引起了轰动。姐妹们好奇地围过来,看着那一个个被烤得外皮微焦、内里馅料饱满喷香的面包盅。
“这是什么?好香啊!”
“公主又弄出新花样了?”
“闻着就饿了!”
三种口味很快被领取一空。评价空前的好!
“天哪!这个‘碗’还能吃!又香又甜!”
“鱼肉好嫩!和这个面包太配了!”
“麻辣的好过瘾!好久没吃到这么带劲的了!”
“咖喱味的绝了!汤都能喝掉!”
就连轮机组下来轮换吃饭的人,也都吃得赞不绝口,连日来的疲惫似乎都被这顿美味驱散了不少。
石大娘和韦大娘也派人来取走了她们的份例。后来听说,石大娘吃完后,难得地点评了一句:“有想法。”
我看到翠花一个人干掉了两个麻辣口味的,吃得满头大汗,畅快淋漓。
一个念头闪过。我赶紧叫住正准备离开的翠花,塞给她三个口味的“部落丰收盅”各一个:“翠花姐,这个,能不能...想办法送给那个部落的首领?就当是...回礼?或者...表示友好?”我下意识地好像自己肯定自己似的点了点头,接着说“之后或许可以跟他们交换补给,互通有无呢?”
翠花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行啊!公主,都会搞外交了!包在我身上!”
她拿着三个还温热的“面包盅”,风风火火地走了。
后来据负责观测的姐妹说,翠花乘坐工作小艇靠近了海岸线,用一根长杆将那个三个“部落丰收盅”递给了在岸边警惕观望的土著。那位身材高大、戴着兽骨装饰的女首领迟疑地接过,在族人的注视下,先是叫来巫师检验了一番,然后小心地品尝了一口。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对着明空号的方向,举起手中的“面包盅”,发出了一声悠长而不再是充满敌意的呼喊,甚至还带着一丝...赞赏?她周围的族人也纷纷发出了类似的、听起来像是欢呼的声音。
“‘神迹’!观测组的姐妹笑着在内部频道学舌,“她们的首领好像管这个叫‘神之赐食’!看来是被公主的手艺征服了!”
消息传回,烘焙室里一片欢腾。阿丽和阿玲笑着拍我的肩膀:“行啊公主!一顿饭就化解了干戈!”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心里却暖暖的。食物,果然是最好的沟通语言。这不仅意味着我们可能减少了一个潜在的敌人,甚至多了一个获取新鲜食材的渠道,更重要的是,它带来了一种久违的、积极的希望。
忙碌、疲惫却又充满成就感的一天结束了。我将后续的清理工作交给换班的姐妹,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舱室。
倒在床上那一刻,意识几乎瞬间就开始抽离。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有一种饱足的欣慰感。
厨房就是战场,而今天,我们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不仅喂饱了家人,似乎还…意外地赢得了些许尊重和平静。
帝国追兵暂退,土著威胁缓解,赵姨情况稳定,食物危机得到短暂缓解…明空号,正在一点点地从创伤中恢复生机。
带着这份混合着疲惫与满足的复杂心情,我的意识沉入黑暗,缓缓脱离了王桂兰的身体。
晨光中,我睁开眼,醒了。梦里那种忙碌充实的感觉似乎还残留着,胳膊甚至隐隐发酸。我是真的馋面包海鲜盅了,下次去海鲜市场买点杂鱼回来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