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柔滑的黑暗中沉眠,忽而一阵细微却持续不断的、压抑的啜泣声传入识海。这声音牵引着意识,缓缓沉入王桂兰的感官。模拟晨光尚未完全亮起,船员舱扔在凌晨的昏暗中。可那哭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睡眠最后的薄纱。
我从桂兰窄小的船员床上猛地睁开眼,心脏没来由地咚咚直跳。那不是我的哭声。那声音来自远处的走廊,脆弱、绝望,可能来自一个孩子。
记忆无缝对接,明空号目前的状况让人感觉有些沉重:帝国残余势力的追踪器,韦大娘奢华舱室里那场高度保密的讨论会,李奶奶透露的两项惊人遗产——“随身华佗”和“九九归一”、她想说又没能说出口的话,以及那份盘踞在胸口、关于追踪者真正目标的隐忧。
我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从床上起身,胡乱套上工服,来不及洗漱就循着哭声走去。声音源自医疗区的隔离观察室。透过观察窗望去,昨天还因为“买命钱”而低落沮丧的那些女孩们,此刻正围在一张病床旁,几个年纪小的在默默流泪,稍大些的则脸色苍白,其中一个紧紧握着床上人的手,另一个正在不甘地锤墙,还有一个正在安慰年纪小的那几个,拍着背哄她们。
那病床上躺着的,是那个最瘦小、总是蜷缩在角落的女孩,大家叫她“小七”。此刻她脸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呼吸急促,胸闷气短。细密的冷汗布满了她的额头和脖颈。李奶奶正背对着观察窗,弯腰操作着仪器,那惯常挺得笔直的脊背,此刻看起来竟然有些佝偻,动作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和瑟缩。
“那孩子怎么了?”我低声问守在门口、脸色同样难看的医疗助理。
“不知道……凌晨突然发作的。”助理的声音干涩又焦急,“高烧,有内出血迹象,凝血功能异常……李奶奶初步判断可能是一种罕见的基因缺陷病急性发作,可能…可能跟她以前的环境辐射或者…或者在冷舱里经历过的别的什么有关。”她含糊地带过了那个“别的什么”,眼神躲闪。
就在这时,医疗舱内的通讯器发出一声极轻微的、不同于常规呼叫的尖锐鸣音。同时李奶奶操作仪器的手猛地一顿。
下一秒,我腕上的船员手环轻微震动,一条来自石大娘的加密文字信息跳出来:“桂兰,速来韦大娘处。即刻。”
我的心情一瞬间沉了下去。那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我最后看了一眼观察室内痛苦的小女孩和面色铁青的李奶奶,转身用最快的速度奔向韦大娘的舱室。
舱门再次在我面前无声滑开。里面的景象几乎是昨天(前一晚)的重演:石大娘、韦大娘、屠姐、机械崽、翠花,核心成员再次齐聚。但此刻气氛却截然不同。没有了之前的探究与分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固的、近乎残酷的严肃。韦大娘那总是精光闪烁的眼睛此刻沉静如水,手指无意识地在她的玉石算盘上摩挲,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机械崽眉头紧锁,盯着空中某一点,仿佛在破解一道极其艰涩的密码。翠花抱着双臂,肌肉紧绷,像一尊压抑着怒意的雅典娜塑像。屠姐则罕见地没有露出任何营业性的笑容,面色苍白,唇线紧抿。
石大娘看了我一眼,微微点头示意我进去。舱门再次无声合拢,层层锁死、能量屏障升起的细微动静,在这一刻听来仿佛是为一场至关重要的审判拉开了帷幕。
“李老马上到。”石大娘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起伏,却重若千钧,“信号源确认了。已经不能算是试探了,是明确的指向性脉冲,加密方式……是帝国‘内务清理部队’的旧制。”
“内务清理……”屠姐轻声重复,这个词让舱内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度,“看来,‘夜枭’只是外围的爪牙,真正的幕后黑手着急了。”
没有人问“清理”什么。答案似乎已经悬在了空气中,沉重地压在每个知情者的心头。
舱门再次滑开,李奶奶走了进来。她看起来就像一下子老了好多岁,眼下乌青浓重,步伐失去了往日的利落,带着一种精疲力竭的沉重。她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房间中央,那里恰好空着一小片地方。她沉默地站在那里,以一种好像时刻都会倒下一般的姿势。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舱壁,望向遥远而恐怖的过去。舱内静得能听到循环系统细微的嗡鸣,以及每个人压抑的呼吸声。
“小七…”李奶奶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声带被砂纸磨过,“那个孩子…的症状…我见过。”
她猛地闭上眼,脸颊的肌肉剧烈抽搐了一下,似乎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不是在正规教材上…不是在临床报告里…”她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像是在从自己的血肉深处挖掘着什么,“是在…‘帝国摇篮’的…异常反应记录里…”
“帝国摇篮”
一个全新的、带着诡异的温柔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被抛了出来,重重砸在寂静的舱室里。
石大娘的眼神锐利起来:“‘帝国摇篮’?李老,这是什么?你之前没提过这块。”
李奶奶发出一声像是哭又像是笑的短促气音:“提?我怎么提……那是……地狱的通行证……是烙在我灵魂上的……一辈子的污点……”
她睁开眼,目光第一次扫过我们,那眼神里盛载的痛苦和愧疚几乎要将整个人淹没。
“他们……帝国的那些‘造物主’……是这么称呼它的。一个多么温柔……又多么恶毒的名字。”她的声音飘忽起来,陷入回忆的泥沼,“‘随身华佗’是为了修复,‘九九归一’是为了兼容……而‘帝国摇篮’…是为了‘创造’。创造完美的、可批量生产的、绝对服从的……帝国战士和战士的……孕育工具。”
她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她用力抱紧了自己。
“他们需要数据……海量的、精细到纳米级别的生命数据。从基因表达,到细胞分裂,到器官发育,到神经反应,到对极端环境、极端药物、极端创伤的……一切反应。”她的语速变快,却更加破碎,“正规渠道……道德审批、伦理审查……太慢了!而且…有很多‘领域’……是禁忌!”
她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所以,他们开辟了‘非正规’渠道。我就是那个时候被招募的……年轻,好胜而又愚蠢,满怀所谓的‘科学理想’,被那些……超越时代的课题迷惑……”
泪水终于从她干涩的眼角滑落,她却浑然不觉。
“‘帝国摇篮’……没有实验室编号……只有代号。它的……‘数据源’……”她哽咽了一下,巨大的痛苦让她几乎无法继续下去,“……不是志愿者……不是动物模型……是……”
她张了张嘴,那个词似乎卡在喉咙里,带着荆棘倒刺。
翠花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机械崽的脸色白得透明。韦大娘拨动算珠的手指停了下来。屠姐轻轻吸了一口冷气。
“是‘样本’。”李奶奶终于嘶哑地挤出了这个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们称之为……‘样本’。六千四百五十二个…‘样本’。”
一串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无尽的黑暗。
“他们有名字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轻得像耳语,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舱室里。我问出了那个最残忍,却也最无法回避的问题。
李奶奶的目光猛地聚焦在我脸上,那眼神像是被烫了一下,充满了震惊、痛苦,以及一丝……微不可查的感激。
“有……”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又异常清晰,“每一个都有。有的我知道……大部分我不知道……他们被剥夺了名字,只有编号……从CEP-001 到 CEP-6452…”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这句话像一把冰锥刺入每个人的心脏,“…ECP,Cradle of The Empire Project(帝国摇篮计划)。”
她不再看我们,目光涣散地投向虚空,仿佛在阅读一份只有她能看到的、血淋淋的档案。
“他们来自哪里?战俘?□□?流浪者?‘不必要的人口’?我不知道……而我后来……是不敢知道……”她喃喃自语,“我们被隔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太空站。外面是永恒的星空,里面……是永恒的黑夜。”
“他们想要什么数据?”石大娘的声音冷硬如铁,她在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获取最关键的信息。
“一切。”李奶奶木然回答,“极限环境下的生理耐受性……新型病毒和细菌的感染反应……基因编辑技术的副作用和稳定性……药物代谢的种族和性别差异……尤其是女性!帝国正规研究忽视的女性特异性数据!在那里被填满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嘲讽和绝望,“器官移植的排异反应……创伤修复的极限……甚至是……精神控制的药物阈值……”
她列举的每一项,都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在场每个人心中的湖泊,激起惊涛骇浪。没有细节,没有画面,但仅仅是这些冷冰冰的术语,结合那诡异的计划名和“样本”的指代,就足以构建出一幅令人的神魂几乎无法承受的恐怖景象。
“小七…”李奶奶再次提到那个女孩,声音里充满无尽的疲惫和悲哀,“她的症状…和记录中CEP-1189号‘样本’在注射了某种旨在激发潜能、实则会摧毁根基的基因诱导剂后的晚期反应……高度吻合。那孩子……很可能来自某个继承了‘帝国摇篮’遗产的……后续试验场……或者……她根本就是某个‘样本’的后代……”
真相的碎片终于拼凑起来。追踪者为何如此执着,需要动用“内务清理”级别的力量?他们寻找的,根本不是什么有缺陷的“随身华佗”或理想主义的“九九归一”!
他们要的是“帝国摇篮”的核心数据库!那里面不仅有着帝国最黑暗、最禁忌的人类实验数据,是无价的医学(或者说,军事)宝库,更是一枚足以炸毁任何试图继承帝国遗产势力的政治核弹!里面记录着足以让任何统治者身败名裂、让任何文明体系蒙上永久阴影的罪恶证据!
“你为什么…”机械崽的声音嘶哑,她似乎想质问“你为什么带走它”,却又问不出口。
“为什么?”李奶奶替她说了出来,脸上浮现出一种几乎癫狂的苦笑,“为了救更多的人?为了赎罪?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的,我这么告诉自己……我匿名在地下网络发布基于那些数据整理出的妇科指南、常见病应对手册……我救了很多边陲之地买不起药、看不起病的女人…我甚至幻想有一天能破解那些基因毒素,找到逆转方法……”
她的笑容变得比哭还难看:“但我每救一个人、每一次使用那些数据,我都好像能听到……听到曾经的实验室里那些绝望的哭喊和呻吟……闻到那股消毒水也盖不住的血腥味和恐惧的味道……我不是在救人……我是在用他们的骨血……粉饰我的良心!我每一天都在被撕裂!”
她终于崩溃了,身体剧烈地颤抖,泪水汹涌而出:“销毁它?我试过!可我做不到!那些数据里……或许……或许真的藏着能救像小七那样的孩子的钥匙!毁了它,就等于再一次谋杀了那些‘样本’!他们是受害者!他们的痛苦不应该被彻底抹去!不应该毫无意义!”
“可是留着它……”韦大娘终于开口,声音异常冷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是留着灾祸的根源。我们会成为众矢之的。联盟、帝国残余、黑市巨头……所有不想让这个秘密曝光、或者想得到它的人,都会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过来。明空号……扛得住吗?”
一个最最现实的、无比残酷的问题,被抛了出来。
石大娘沉默着。她的目光扫过崩溃的李奶奶,扫过震惊愤怒的翠花,扫过陷入技术伦理困境的机械崽,扫过计算风险的韦大娘,扫过面色苍白的屠姐,最后,落在我这个刚刚窥见这巨大黑暗一角的新人脸上。
她的眼神复杂无比,有沉重的负担,有锐利的权衡,还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数据,不能交。”石大娘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交出去,等同于认可了那份罪恶,等同于助纣为虐。也会有更多‘小七’出现。”
舱内一片寂静,等待着她的但是。
“但是,”她继续说道,目光如炬,“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内务清理’的信号意味着他们定位我们的精度在提高,耐心在耗尽。”
她看向李奶奶:“李老,小七还有救吗?用……那里的数据?”
李奶奶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努力平复呼吸,专业素养暂时压倒了情绪:“需要时间……比对数据,分析成分,寻找可能的逆转剂或缓解方案……但希望渺茫……而且非常危险……”
“尽力去做。”石大娘命令道,然后看向众人,“我们的首要任务,是生存。是保住这座……移动的‘罪证纪念馆’和或许存在的‘救赎之钥’。”
船长同时也是星星海盗团的灵魂做出了决策。
“机械崽,全力干扰追踪信号,制造假目标,给我们争取时间。”
“韦大娘,计算所有可能路线和补给点的风险收益。”
“剑翘,动用你所有非官方渠道,散布迷雾,混淆视听,必要时……尝试反向追查信号源,我们要知道是谁在指挥这场‘清理’。”
“翠花,战斗组全员一级战备,外勤任务要加倍小心。”
“桂兰,”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医疗区需要人手,尤其是照顾那些孩子。她们需要看到不仅仅是冷酷的‘账单’和死亡的阴影。用你的‘魔法’去帮忙。”
指令清晰。没有人反对。巨大的道德困境并没有消失,它依然像幽灵一样盘旋在舱室里,但此刻,行动本身成了对抗虚无和绝望的唯一方式。
会议结束。保密措施解除。大家沉默地依次离开。我走在最后,看到李奶奶踉跄了一下,屠姐立刻上前扶住了她。那一刻,她不是一个掌握着禁忌知识的可怕学者,只是一个被往事压垮、疲惫不堪的老人。
我没有回厨房,而是径直去了医疗区。小七的状况似乎稳定了一些,但依旧昏迷。其他女孩看到我,眼中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我没有说什么安慰的空话,只是拿起一块干净的纱布,浸湿温水,小心翼翼地帮小七擦拭额头和手臂上的冷汗。然后,我又依次给其他女孩倒了水,整理了一下她们凌乱的床铺。
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孩怯生生地问我:“公主姐姐…小七会死吗?”
我手上的动作顿住了。死亡这个词,如此直接,如此沉重。我想起李奶奶的话,想起那六千四百五十二个编号。
“我不知道。”我选择如实回答,手上动作不停,声音尽量平稳,“但是李奶奶,就是那个很凶但很厉害的医生奶奶,她正在用尽所有办法救她。还有船长,还有大家…我们都不会放弃。”
我抬起头,看着她们:“就像韦大娘说的,在这里,一切都要靠自己挣。但现在,活下去,就是我们最需要去‘挣’的东西。别怕,我们一起挣。”
我的话似乎起了一点微弱的作用。女孩们眼中纯粹的恐惧,稍稍混合进了一丝其他的东西,或许是微弱的希望,或许是挣扎的决心。
我在医疗区待了整整一个上午,帮忙打下手,安抚情绪,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琐事。下午,我才回到厨房,向赵姨报到。她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指了指堆在一旁的蓝土豆:“力气活,削皮,切块。今晚炖汤喝。”
“好。”我立刻拿起削皮刀,开始埋头苦干。重复的、机械性的劳动,反而让翻涌的思绪渐渐平复。锋利的刀刃划过土豆皮,露出底下浅浅发蓝的内瓤。我忽然意识到,那些冰冷编号下的“样本”,也曾是鲜活的、有温度的个体。而我们此刻的这许多挣扎,是否能告慰那些沉寂在数据背后的亡魂?
晚餐时间,明空号的餐厅气氛格外沉闷。美味的炖汤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人们低声交谈,眼神交换间都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凝重。
饭后,我再次去了医疗区。小七还没有醒。李奶奶把自己关在里面的分析室里,只有仪器幽暗的光芒从门缝里透出来。
我回到船员舱,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这一天,信息量巨大,精神受到巨大的冲击。我躺在桂兰窄小的床上,模拟夜灯柔和的蓝光也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
“帝国摇篮”……六千四百五十二个编号……小七痛苦的脸……李奶奶崩溃的泪水……石大娘坚定的命令……
这一切在我脑中反复回旋。梦中的这个世界,远比我最初想象的更加复杂、更加黑暗,却也更加……真实。它不再是一个只关于星空、冒险和美食的幻梦,它背负着沉重的过去,面临着严峻的挑战。
姥姥…那个一生坚强却又被时代束缚的女性…如果她是明空号的一员,面对这样的黑暗和重压,她会怎么做?是选择销毁那沾满鲜血的数据以求安宁,还是背负起这沉重的十字架,在荆棘中寻找或许存在的救赎微光?
我不知道。
但我似乎能感受到,王桂兰——这个承载着我对姥姥未尽期盼的化身——正在这巨大的震撼和困境中,悄悄地发生着某种变化。一种超越了口腹之欲和个人安危的责任感,正在破土萌芽。
意识开始模糊,从星际世界的边缘剥离。
我睁开眼,醒了。
心中太多的情绪无法消化。我在黑暗中默默坐了好一会儿,才下决心继续睡。睡好了才有力气去直面,无论是现实中的困难和挫折,还是梦中星际世界的的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