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门的一声低沉碰撞把黑暗中柔滑的温暖震散,意识像忽然被打开了一道门,干燥的循环空气扑面而来。我揉了揉眼睛,已然身在明空号“假死”B计划的伪装回收艇内。记忆无缝衔接:决定救人后,石大娘给我们进行了严密的部署,包括进入敌舰后我们的行进路线和我们三人的分工。甚至还大概讲解了机械崽那边的线上支援动作和原理。这是桂兰(也是我)第一次参与有一定危险性的外勤任务,因此她在脑中不断反复默背流程,生怕自己拖了后腿。但线上支援部分她几乎完全没有听懂。就像现实中我这个数学差生在高三的时候上学校的查漏补缺数学大班一样,在过难的题目面前大脑过载,反而参起了瞌睡……记忆回拢,我抬起头,艇外的世界是一片被切碎的黑暗:冰渣像镜片般在远处闪着碎光,微小的尘雾在推进器尾流里打起涟漪。我们三个人——屠姐、翠花、还有我——像预先排练好的小剧团,按着既定的台步上场。最后检查装备、确认携带的物品(主要是急救用品,包括简易担架、分级标签、万能急救注射单元和一次性急救保暖压缩睡袋)。此时二号回收艇已经在后面紧紧跟上,装着必备的更多救援物资和一整队翠花手下的战斗组员。明空号在远处投下的“影子”和机械崽在轮机舱里织出的噪音伪装,像一张大网把我们笼罩住。
“记住步骤。”石大娘在主频道里再一次把命令压低到只够我们听见的音量,“你们先上。机械崽会进行远程控制和干扰,二号艇紧随其后负责舰桥支援。拿下舰桥后,控制动力与外联通道,再打开货舱门,稳住人,把他们直接送回明空号或用二号艇转运。不要逞能,记住自身安全第一。桂兰,你和屠姐能做最基础的急救就行,其他的先别处理,明白吗?”
“明白!”我把手指扣在安全绳上,压低声音,内心忐忑又兴奋。
我们的回收艇贴着对方船体滑下对接舱,硬接触的一刹那,舷钩震得浑身骨头仿佛都跟着一起震荡。磁爪咬住敌舰维修气闸的金属边,软接舱伸展开来,像一条没有声带的喉管。星尘尾迹在我们身后悄悄散去,仿佛刚经历过一场不体面的陨落。机械崽通过个人频道与我们同步。她把伪造的“事故采样组”证书推上线路,气闸里那盏黄灯迟疑地闪了一下。
“开门预备。”屠姐低声道。翠花像一条黑曼巴蛇——在沉默中,动作简洁利落,不发出一丝声响。舱门解锁的瞬间,她一个闪身,我甚至都没看清她的动作,两个对接舱的守卫就被一股短促而精准的暴力打击剥离掉了抵抗的能力,双双倒下。连呼救的哨声都没来得及吹响。翠花把他们侧滑着放倒在地上,神色平常得就好像只是拧掉了船体上的两颗螺丝钉。
我立刻跟进,屠姐也闪身过来。我们用工具包里的扎带捆上他们的双手双脚,还用超级绝缘胶布贴住了他们的通讯终端。此刻气闸里只剩下冷凝器的低鸣,和我自己的心跳声。
屠姐通过频道里机械崽的“导航”,熟练地找到了对接舱过道上的服务终端,卸开面板,打开对外频道。她一边用那套练到熟稔的腔调念着“官方话术”,一边把假文书从事先准备好的数据板里投放出去。她的声音仿佛把谎言熨平了可疑的褶子:语速合乎礼节,口气像赶时间的私企高级职员。外部监听器被机械崽在主舰上替我们压帧、掺噪,哨卡那端的远程扫描读不到异样,仿佛整件事只是一组例行的“事故处理申请”。之后我也按照机械崽的连线指导钻进旁边的维修口,在一堆灰尘和线路里找到“维修记录覆盖”的模拟键,按下后覆盖本地短时日志,机械崽则在明空号上配合,把外面看到的帧率与我们日志上的时间戳对齐。那样一来,即便哨卡后续回放这一段画面,也只能读取到“官方检修通报”而不是“有人闯入”。完成这一步,我提着的一口气稍稍放松,但之后才是正题,我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要支棱起来。
我们沿着冷藏管路的环廊推进,环廊尽头是个 T 形口,翠花一击必“杀”,又一次性放倒两名守卫,屠姐立即带我跟进后续流程:侧滑放平、扎带捆绑,通讯器用胶带封印,随后迅速复制了门禁权限。
再往前推进,纵向爬梯井出现在眼前。还是翠花先行,我居中,屠姐断后。梯顶的平台上,一个工程员正巧回头看见我们,手已经伸向警报拉环!翠花像猎豹般迅猛,一个飞扑,左手手刀击打脖颈,右手把拉环打落在地;她随即展开双臂一接,抱住后轻轻放倒已经不省人事的工程员。我照葫芦画瓢重复后续流程,竟然已经干得顺手了起来。
接着到航电背廊,那里有个摄像头盯着走道。翠花从口袋里捻出一颗小小的镜珠,抬手一扬,镜珠便贴在了黑镜头的下颚,开始给它喂循环的空走廊画面。我在机械崽的引导下继续爬维修口,接着该换了一个线束的两个接口。我感觉到通讯频道里机械崽似乎远远的给了我一个干脆的点头——“舰桥副门的门禁,已改写为‘检修单独放行’,公主你别紧张,跟好翠花一定没问题的。”我不禁默默点头。
副门外坐着两个守卫。我们还是照旧如法炮制——放倒、捆扎、断通信,流程非常丝滑。
副门的辅助终端是下一步要操作地方。屠姐还是在机械崽的“遥控”下把数据板贴在终端旁的维修面板上,点击操作:把“事故处理/回收授权”模板写入本地日志;触发一个预设的“临时广播包”,让船的广播系统在外部查询时都会吐出事先录好的正式语音;在本地日志里附上一份“样本链条”模板,标明“回收小组已介入,建议远端先行规避靠近”。用“写入—广播—升级”三步把我们伪装成“被官方允许在场的处置方”。她念出的台词平淡却程序化,语速合乎礼节,听起来像一个私人机构在官方窗口办理业务:
“这里是剑翘回收公司第三艇,登记号 73-G。依据联盟事故条款 3-B,申请对疑似污染货舱进行隔离与处置。请远端巡逻单位暂停近距靠近,并允许我方进行初步取样与样本链路封存。现场代表:剑翘。联系回收公司编号:X-03。”
她在念这些话的时候,我在旁边用数据板把同样的内容推送到辅助通信台上;机械崽则在明空号上把外部的“影子时间线”对齐:如果哨卡过后来回放交叉时间戳,它们看到的就是一串合乎逻辑的“船内官方记录 现场申请 口语录音”,疑点便被大大稀释掉。这就像是把戏服一层一层穿在我们的身上。外界看到的只能是我们包装好的样子。
夺下舰桥的行动就像是短促而效率的仪式。在翠花的调度下支援组从顶舱合围而下,分成两个小队:一队从控制台侧翼封锁通讯,另一队从动力舱入口做机械隔离。先抛出低冲击磁网扰乱对方的光学与惯性检测;再用定向短脉冲让关键设备暂时失灵;最后以跟翠花同样的非致命手法放倒所有人。
拿下舰桥后我们直奔通讯台,拔掉那根通往外界的物理链路(缆线),插上我们的“哑炮”,让所有对外的呼叫都哑成空气。翠花把动力席上的紧急推杆按回原位,掀开“自毁按钮”的透明护盖,用一个简单的卡扣把它固定死以防有人“鱼死网破”。屠姐则扯下其中一个旧式的舵柄,把它当成面具一样按在自己的胸前,用她那套流利的台词继续演戏:“这里是剑翘回收,舰桥控制已重新并入,证件在此,请允许二号艇分批转运。”
哨卡发来一串机械的回应,像是慢吞吞的人机长时间思考,最终给了我们“临时通行”的许可,公告里夹着谨慎的授权语:“根据现场检测,允许临时转运并在边界内与官方医务小组会合。”这句话的批准像一扇门突然打开,给了我们把更多人转运出去的法律遮掩。
在机械崽的“遥控”下,我们把主机切换到等速惰行模式,这艘舰船的姿态被锁定在一个外界看起来最自然的角度;门禁被改成了只认我们的人,而宿舍区和主货道的上行门则全部封死。把舰桥交接给支援组一队后,我们就要着手救人了。一队留守舰桥,另一队带着二号艇运来的急救物资跟着我们一起行动。
来到主货道,在我们的操作下冷舱的门一扇接一扇地被打开,眼前是比想象中更沉重的事实:不是一排排的货品,而是一排排被冻僵的人们。孩子们像被随意叠放的木偶一样挤在一起,母亲们则死死护着怀里的孩子。嗅觉被在这个星际世界不可想象的、陌生的排遗物和吐出的胃容物的恶臭所侵袭!他们居然用的是未经改造的,真正的冷藏货物仓装活人!没有食水,没有床铺,没有卫生间!愤怒的火苗一下子在我的脑中炸开!幸好有屠姐的引导和翠花的压制,才没有让我的脑子在这种冲击下过载死机。我已经无法思考,只是用“植物神经”下意识地学着她们的样子开展任务。
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分级:把病人分成红、黄、蓝三类——红是需要优先转运的危重情况、黄是需要监护但仍可短时等待、蓝是最轻的情况,可以自主行走的。在分类到红色时,除了要在她们胸口拍下急救注射器之外(能让濒死之人快速恢复心跳、呼吸的作战人员猛药),就是跟支援组的姐妹一起把她们裹在一次性睡袋里(能自动调节体温,吸收□□保持干燥)准备优先上担架转运。我麻木地有样学样,不停地做着眼前的工作。那些因寒冷或饥、渴失温休克的孩子,小小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破破烂烂的树叶。那年轻的母亲明明自己也摇摇欲坠,却还是用早已产生不出乳汁的身体安抚着小小的婴儿。
救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正当我们以为就要这样一切顺利地推进到底的时候,变数出现了!航行长张昊天突然在主频道里喊道:“哨卡巡回艇折返!五分钟内可能接近视域!”机械崽快速接口:“快把舰桥伪装信号放大,推送官方处置中的模板!”她的声音焦急但冷静“二号艇立即脱离,躲进阴影,展开电子干扰!”翠花作为战斗长也立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对着支援组一队下令“确保撤退动线,所有人做好战斗准备!”就在所有人都绷紧了身体,做好最坏的打算的时候,那搜巡逻艇开始返航了。不知道是识别到了我们的伪装信号,还是哨卡传来无需检查的命令。总之为我们的继续留出了更多的时间。
就在二号艇装满了伤员开始返回明空号,我大家准备收队时……
“还有人!”翠花在货廊深处喊道。我跑过去一看,在黑暗的货廊尽头,有一个稍不留神就会错过的小小的舱口,舱门几乎被冰冻成了一个固体缝。守备在舱外设下了老旧的机械锁和链条,就像要把什么永远封藏在时间的角落里一样。翠花用随身多用途工具三下五除二打开了舱门,里面一片漆黑。我们纷纷不得不打开自己工作套件上的探照灯。
舱里是一个母亲和两个孩子,她们像结冰的雕像。母亲的胸口微微起伏,像一朵被暴风压住的花。我们拍下急救注射把她们塞进睡袋;第一个孩子吐出一口冻气,像被拉回到一个不那么遥远的世界;第二个孩子在我的膝上哭着,那哭声就像黑暗中的一道裂缝,带动了污秽而凝滞的空气。我那因为震惊和愤怒被冻结的神经瞬间松解,又急又气,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我一边哭一边手下不停:贴标签,安抚小孩,准备转运。
屠姐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指挥若定,她分配着转运的顺序:哪批上二号艇先走,哪批留守等待,前面还需要多少资源,哪些留下来以备最后的撤退使用。她像一个老练的商人在黑市算账,却把每一笔都算在“活下去”这一栏。
当最后一批能动的人被转运完毕,我们三人并没有立刻撤离。舰桥还有两个守卫昏迷在操作台旁,舱体还里有几箱被走私的别样货品,但这些都不是重点。石大娘在主频里下了一个决断性的命令:把这艘船做成假的官方回收艇——换上伪造的标志、调整船体识别号、并把一部分证书数据注入航行记录里。屠姐的伪装本领在此刻又派上了用场;她把几个被救者的简短证词模板装进回收艇的登陆记录里,为后续的通行打造可信的表象。
“把前舱的压舱装置留给我们做牵引用,别把整艘船炸开。”石大娘的声音就像定海神针,让我们这些被残酷场面暂时怔住的人有了方向,“我们不只是要抢这艘船的‘东西’,我们还要用它当一张回程的护照。”
机械崽在主舰上用虚拟签名把这艘船的识别信息做成“官方事故处理编号”,让哨卡在远端的仪器上看到一串合法的代码。哨卡居然秒下了批准键。这星际世界居然仍然是一个草台班子,懒惰的职员只要遵守条款便乐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你把一个伪装写成足够官方,人们就会宁可相信表面而绝不去深究本质。正所谓“一个月三千块,玩什么命啊?”
当二号艇载着最后一批人拔锚。我们在伪装回收艇上再一次检查受伤者的生命指标。有人在艇里慢慢醒来,睁开眼时看见的是陌生却尽力温暖的面孔,有小孩子终于有力气“哇”第一声哭出来,有人抓住舷边的护栏泪流满面。翠花坐在艇舱一角,手里握着一个揉皱了的一次性睡袋,脸上是强忍着不流泪的表情。有几个很小的孩子没有等到我们,非常时期,我们只能把她们简单地擦干净,整理好,然后留在原地。而我早就边哭边干,不知道抹了多少次影响视线的眼泪了。
回程并不全是一帆风顺。哨卡那头的巡线在我们通过后短暂地加密了信号,几道远处的雷达弧像巨齿一样朝我们扫来,但机械崽和张昊天在轨迹上的小幅度调整和信号蒙蔽,让那些雷达多半挑选了别的错误目标。主舰在暗侧稳住护航姿态,二号艇与我们相互掩护,每一断回程的路线都是被精确计算的逃跑。
回到明空号那一刻,小艇出发像一个巨大的怀抱。赵姨已经在厨房里熬着浓汤,蒸腾的热气带着食物香味就像黑暗中的灯塔,告诉人们这里是能活下去的地方。韦大娘在一旁给每个人做着登记。李奶奶出现时还是着那个标志性老式军用医疗箱,脸上还是那种粗暴但极其可靠的军医表情。
“怎么样?”她第一个把视线投到被抬上来的担架上,扯开一次性睡袋检视情况。
“我们把急救注射能救回来的都拉回来了。”屠姐递过记录表,声音里有些疲惫但仍然保持着专业的干练,“都是些冻伤、失温、极度饥、渴和少量外伤。”
李奶奶嗯了一声,开始调度:“把重症先拉进二号区,保持温度。谁有备用血袋?韦大娘,给我调三箱特殊补液盐和保温毯,现在就要用上。赵姨,给我多做热粥和盐水,能吃喝的先喂,先把能量填回去。”
她快刀斩乱麻,立刻把明空号变成了一个有序的救护站。我们把被救的人一一分流进医疗舱,李奶奶和她的团队把保温毯、静脉输液、生理盐水等必需品一股脑拿出来,很快在明空号的狭小空间里搭起了临时的医疗动线。她嘴里粗口不断,手上飞快处置,把失温患者的核心温度一点点拉回,把冻伤的部位先保护好避免二次损伤。
我站在一旁帮忙,给孩子们盖上毛毯,递上被赵姨烫好的小碗热粥,看着她们一口口把热流吞回体内。冰冷过后的温暖,一勺一勺的补回生的重量。
夜深了,明空号的秩序渐渐恢复常态。医疗舱内,有人在角落抽掉缠绕的纱布静静发呆,有人坐在床上发了狠似地擦洗自己的身体。屠姐靠在栏杆上,她的表情疲惫却柔和:“我们死了一次,但救回来的是实实在在的人命。这一把不亏。”
石大娘走过来,指尖轻轻捻了捻我的袖口,态度又变回了我刚上船时那种对待孩子般的温柔和慈爱:“桂兰,这回干得不错。”她声音压的很低,只容我们二人听见,像晚风拂过风帆,“记住,咱们的‘死’,从来不是白死。每诈死一回,每褪一层皮,都是为了挣一条更宽的生路。”她目光沉静,却如有星辰闪烁,“这不是什么漂亮话,而是活命的公式。在这星海里,每一步都得拿砝码称过,亏本的买卖——咱们不起帆。”
我点头,将手按在胸口。那一刻,胸腔里仿佛塞进一颗更炽热的心。救援留下的疲惫慢慢被一种满足替代:那是沉甸甸的成就感。我们这次冒险换来的不是真金白银,而是更多姐妹温热的呼吸——这也是为我们自己拓宽的生路。
干完活回到桂兰的窄床,躺下时手还在微微颤抖。甲板上依旧有低声的交谈,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李奶奶偶尔的斥责和赵姨的嘻笑。这些琐碎的声音像织起了一床世界上最柔软的被子,让我感觉这个残酷的世界还不算太冷。
闭上眼,我把这夜的一切慢慢装载进记忆里。那些眼里还留着冰晶的孩子,那些握在我手里的怯弱的手指,还有屠姐那张在危机里能把谎言说成真话的嘴——这一切像一串被我亲手串起的念珠。我轻声念出石大娘的那句话,让它像咒语一样在心里回响:
“我们‘死’是为了更多的‘生’。”
带着这句话,我在桂兰的床上,心满意足地“下线”了。醒来时,并没有想象中的疲惫,心里反而又多了几分好好生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