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上线”的瞬间,先听见的是一串极轻的嘀嘀声,像被掩进棉絮里的心跳。我的视野从一片灰白的雾中聚焦出来——医疗区的顶灯被调成了暮色,冷白光被滤成了带灰的青。我躺在病床上,口腔里残留着一股铁锈味,喉咙发干,胸口贴着两片冰凉的生理贴片,贴片下方传来微弱的刺痒:那是李奶奶的“症状模拟剂”在皮下扩散。额角与颧骨处被化上的“病变”已经干裂,细粉从裂隙里往外冒,像指尖一捻就会散开的星尘。
“别扭。”我本能地抬手想去挠,被一只结实的手腕摁住。
“敢挠就真给你再打一针。”李奶奶戴着做旧的透明面罩,冷不丁把威胁抛过来,“咳嗽再练一遍,干咳三下,慢咳两下,咳到半截吞口气——像要断没断那种。”
我照做,喉咙立刻被刺得发疼,眼角逼出一点生理泪。旁边的监护仪应声抖了两下,指标线随咳嗽出了一式一式的波形,李奶奶满意地点头:“对,就这套,等会儿监测数据要对得上。”
医疗舱里真像场景工地。隔离带在空中拉成几个角度,雾化消毒喷头间歇喷出薄薄一层雾。几位医疗组正给另几名“重症船员”画病容:灰白、蜡黄、斑驳,溃烂的边缘再添一圈暗色,最后往眉弓处轻轻点粉,让“眼窝”陷下去。更靠里侧的隔离舱口半掩,有两具“尸袋”以夸张的僵硬角度搁在担架上,拉链处特意卡住一截,露出一点被白灰覆盖的皮肤和毛发。
“报告。”门口传来一声低低的通报,我不由自主绷起肩膀。机械崽钱慧敏没穿她常见的油污连体服,而是清清爽爽的短款工作衣,袖口挽到肘下,瘦小的肩膀像支撑起整艘船一样直。她耳后一枚金属夹子连着细细的光纤,像一根亮着的神经。
“外播系统改好了,环境指标外发通道插了一层‘滤镜’,对外读数是生命维持波动、二氧化碳换气不稳、微量未知颗粒上升。”她声音比平日更短促,“生物样本分析端口也做了手脚,扫描过去就是‘未确指的高危蛋白簇’,签名指纹里,我掺了两个古早黑市的传说案头数据。”
“嗯。”李奶□□也不抬,“你的鬼花样我管不着,别太炫就行,老实过关最要紧。”
机械崽笑了下,笑意却没有到眼底,她顺手把我床头的点滴袋抬高一格,把流速调慢:“你先别低血糖晕了台。”低声又补一句,“一会儿换场子,我带你去回收艇。”
她话音落的同时,医疗舱另一端响起两声急促的脚步声。屠剑翘掀起隔离帘进来,仍旧是那身利落的套裙,领口夹着收音麦,喉结往下一寸处贴了一个仿皮肤的变声贴片。她低低咳了一下,扭头对我一笑,笑得像什么都尽在掌握里:“公主,台词背熟了?”
“背熟了。”我点头,心口的跳动却更快了些。
“再来一遍。”她抬手打了个拍子,眼神像摄像机的红灯亮起,“你是‘剑翘垃圾回收公司’的小工,遇到查验,第一句,先唤官衔,延一拍,再报公司,全程喘一口浅气,给对方制造你紧张的错觉。”
我深吸一口气:“巡逻舰……值更官您好,这里是剑翘……垃圾回收公司第三回收艇,执行例行打捞路径,刚刚在……G-486扇面探到爆炸残骸……申请通行与事故上报……我们会遵守哨卡航路。”
“节奏再平一点。”屠姐摊手,“你不是演员,你只是一个小工,紧张,但不能花巧。”她又递来两段问答,都是针对突发盘问。最后才合上数据板,伸手在我肩上轻拍两下:“可以了,走位走。”
“哦。”我下了床,脚掌落地有点虚。李奶奶把个小贴片塞到我掌心:“贴颈侧动脉,给你‘虚弱’用的,别贴太外,不然传感被联盟的扫子扫到,露馅。”
“抬眼。”她用镊子在我的下睫毛根处点了一点微微发光的粉末,“这东西在特定波段下会反射,探照器会读出你‘眼底微循环不良’——看,就像快不行的人那种。”说完她竟向我眨了下眼,“放心,不伤眼。”
我跟着屠姐和机械崽出了医疗舱。走廊被调到“夜间静默”模式,只有底部的应急光带一条一条划开暗色,墙面所有屏幕清一色循环播出“生物防护预案启动”的警示。拐过一个弯,我看到了韦大娘,她把算盘贴在胸前,低声同通讯官交代什么。她抬眼时,目光落到我脸上——那目光像在算一笔账,算完了,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点头,轻轻掷出一句:“别怕,戏,我们排过一百遍。”
“舰桥。”屠姐低声道。
舰桥内灯光压得更低,众人仿佛浸在灰色的水中。石大娘站在主控台前,背挺得笔直,整个人像一块稳稳压在船体重心上的巨石。张昊天坐在操舵位,仪表灯在她脸颊骨上打出一线冷光,指尖游走,像弹无声的琴。
“时间点。”石大娘不动声色。
“T-15 分钟,进入哨卡远程扫描范围。T-12,投放第一段‘求救通讯’。”屠姐报数,“T-11,内部静默。T-10到T-7,联盟常规扫描。T-6,对方犹豫期,二次扫描与通联尝试。T-5,第二段‘求救’——断气版。T-3,对方撤离概率上升。若 T-3 对方仍在原地,则进入‘**’备份,按预案爆掉 7 号外壳模块,释放碎片云,开启回收艇烟幕路径。”
“机械崽?”
“外部信号已降噪到最低,生命读数被‘污染’,通风系统假数据稳定。”她推开一排虚拟按键,侧脸紧紧绷着,“B 通道回收艇电磁签名伪装成‘民用三类’,剑翘公司的注册号同步放送。”
“老二。”
“航迹拟态跑好了,我们像一艘漂移的‘瘟船’,航向跟哨卡的巡逻半径切边不交,避开引火点。”张昊天眼皮都没抬,语速稳得像定海针,“假如对方射击,第一时间调头把最低风险面交出去。假如对方靠近,搁浅模式,减重力场,假死。”
石大娘环视一圈,最后看向我。她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几乎不可觉察的温柔:“桂兰,跟着翠花,去回收艇。记住,你是‘剑翘’的小工,是活人,是这出戏里唯一该显得鲜活的那一抹。”
“是!”我用力点头,转身跟上翠花。
回收艇停在四号舷廊。它是明空号常用的小艇之一,被喷上了“剑翘垃圾回收公司”的白字、编号斜斜一串,刻意做旧,像真的跑过很多烂活。舱门打开,光线很暗,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机油和海盐混合气——那是我们特意喷进去的“味道”。
翠花已经穿好轻型外骨骼,护肩宽阔,整个人像一堵移动的墙。她看我一眼,哼了声:“公主,胆子不小。”
“你在,我就不怕。”我笑,心里真这么想。她抿了抿嘴角,没说话,把一根备用安全绳在胸口给我系好。
屠姐最后钻进艇,关上舱门前朝我们竖起两根指头:“两种戏:一种是‘什么都不知道,纯路过’,一种是‘什么都知道,但咱穷,图残渣’,看对面台词,跟进。”
“出发。”翠花按下开关,回收艇吐出一截灰白烟带,像一尾石粉色的鱼溜入太空。
——
“求救……任何收到信号的人……”第一段通讯从明空号外部老式天线放出去,音色被粗暴压缩成沙沙的老录音质感,里面夹着选得恰到好处的静电噪声,“这里是明空号……我们遭遇了……星骸……热……全船……151 人……只剩……三个了……救救……”
回收艇的监听屏瞬间亮成一片绒光,我们能看到外面——那不是肉眼的“看到”,而是各频段拼出来的“看见”。远处,一个光点像迟疑的小甲虫,慢慢调整姿态,那是联盟哨卡的巡逻艇。它不靠近,绕着一个可以既看见又不会感染的安全距离打圈,扫描光把明空号刷了又刷。机械崽的“滤镜”在屏上像一层细网,随着每一道扫描波起伏。
“对方舰上讨论会现在应该在开。”屠姐的嗓音带着一点兴奋,她把监听频段的空白噪点放大,一条曲线轻轻一跳,“来,来,来,问一问,问一问……问到了。”
明空号内部在那一刻彻底陷进死寂。连循环风道都被调到了“停机检修”的低频,舱壁像突然失去了呼吸,我们躲在自己的船里假装“死去”,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的手心开始出汗,贴在颈侧的“虚弱贴”在皮肤上发凉,心跳被它压了一点节奏。我想起医疗舱那两具故意露出一点的“尸袋”,想起李奶奶叮嘱:“演给远处看,不是给近处看。”
联盟巡逻艇没有人敢贸然通联。五分钟,七分钟,十分钟。张昊天在航迹上轻轻拨了两下,明空号像一具漂着的巨大尸体,缓慢偏了一个角度,刚好让对方的扫描交到我们设好的“假体征”区域。屠姐看着那条曲线,低声笑骂:“胆小鬼。”
“T-6。”她提示,手指点亮第二个“求救”键。
“救救……咔……咳……谁……”第二段求救里“咳嗽”的节奏明显更重,语气带着人快断气前那种拎不住的虚,“我们……不行了……不要……靠近……”随后是一声很轻的呜咽,也许是“幸存者”的哭,也许是线路烧掉的“噼啪”。声音戛然而止,世界像被突然抽走了绷着的那根弦,余音在回收艇狭小的舱内绕一圈又一圈。
巡逻艇的轨迹在监听屏上连出一个小小的椭圆——它退了半步。舰桥里想必正在飞快地写报告、传回上级、等待一个谁也不敢担责任的批示。T-4,T-3,光点晃了晃,像犹豫了一下,忽然向外加速,航迹划出一条干净利落的后撤线。
“过了。”翠花松了一口气,骨架发出很轻的嗒响,“怂得好。”
我猛地觉得腿软——那是一种在紧绷之下瞬间放松的虚脱。屠姐却没笑,目光还盯在屏上:“别急,标准流程他们还会在边上放一会儿浮标,做个‘污染警告’,我们要再死一会儿。”
“遵命。”张昊天的声音从通讯里传来,淡得像水,“明空号进入‘冷死’阶段,内部功耗十五分钟后降到最低阈值。”
我能想象此刻明空号内的场景:所有灯灭了,连应急光也收了,走廊像坟穴;医疗舱里那些“病人”定格在各种难受的姿势中,呼吸压得不能再浅;李奶奶、韦大娘、机械崽——她们也在黑暗里等,等联盟那条小船把胆子收回去,等这场漫长的憋气结束。
回收艇上,时间也像是被拉长的橡皮筋。我们不能开太多电器,不能说话太大声,连呼吸都会不自觉地配合变轻。我看着窗外那片被哨卡照亮过的黑——亮的地方像是刚被掀开过的旧绷带,边缘多了一圈灰。手心的潮湿还没退,我忽然想起了现实世界里医院走廊深夜的味道:消毒水、打蜡地板、咖啡和疲惫的人类。心里一热,一股酸意冲上来。
“咔。”监听屏上忽然跳了一个极微弱的尖峰,把我从情绪里拎出来。屠姐的头立刻抬高了一寸,手指在空中一捏,把那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拎大。
“……命……救命……女孩们……”那声音轻得像从百层棉被底下传出来,破碎、断续、错频,字缝里全是寒气与金属撞击的细声,“……货舱……冷……冷……”
我一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翠花“唰”地回头看我,眼里那点瞬间燃起来的光不需要翻译。屠姐“嘘”了一声,声音低得像气,“别动,我追频。”
她的手像在织网,三根频段线被她从噪音里挑出来,一根是一种老掉牙的手持短距通讯的载波,一根是被什么金属壁遮盖后的回声,一根是呼吸间断时偶尔翻出来的气音。她把网一点点往那片黑里撒,像有耐心的渔女。
“……明空号?……有谁吗……冷……女孩们……”那声音终于拼出了一个完整的名词——“女孩们”。我浑身一震,这是在叫我们。冷是物理的冷,还是绝望里的冷?
“货舱。”屠姐沉声断言,“很深的位置,金属厚,信号弱。不是我们船。”
“附近。”张昊天的声音也冷下来,她在彼端飞快调出局部星图,像弹在桌上的扑克牌,“哨卡归去的反向出了一个盲区……那里理论上有一条小型贸易支路。”
“运奴船。”韦大娘的声音从暗处浮出来,像算盘珠滑过一串杀人的账,“行话里,这叫‘冷货’。”
翠花的下颌肌肉绷起来,像要把那两颗咬肌咬碎。她压低嗓子,呼吸之间像压了一道门:“船长。”
舰桥静了一瞬,石大娘开口,声音像一把把所有人的心绪都按回去的手:“第一,确认对方位置与性质。第二,确定哨卡浮标监视范围与巡逻路径空窗。第三,评估我们‘死船’的戏还能维持多久。”
“报告。”机械崽抢在所有人前面,“‘死船’戏可以再死四十五分钟,之后内部湿度与温度指标会有破绽。哨卡浮标正在抛,抛点离我们主航道一千五,监视角度偏上,回收艇位置不在它视场。巡逻艇已开出边界,预计半小时内不会折回。”
“对方位置。”老二问。
屠姐咬住下唇,一点点把那声线织成线:“换算……换算……在我们左舷二点钟方向三点七天文单位,前面一个冰渣带后,一处地磁异常区,那里可以藏小船。”
“货舱冷。”李奶奶短促地吐出两个字,“冷仓封死或是被抽了空气。”
“香菇。”韦大娘轻声,叫了一声船长旧名,像咨询,又像提醒。
石大娘没有立刻给命令。她站在舰桥中央,手背在身后,身侧那面“曌”字旗在半暗里只是一团更深的影子。她必须在两条完全不同的路之间做选择——继续做一条“死船”,从哨卡假死过去;或者……转身,去撕开一个真正的伤口。
我在回收艇里几乎要把自己的指甲掐进掌心。我的脑中快速闪过船上的法则:“劫商不劫民,夺货不夺命,欺我姐妹者,虽强必诛。”运奴船里的“货”,是人——是姐妹。
“船长。”翠花像吞了把刀,声音带着隐忍后的沙哑,“给话。”
“再等三十秒。”石大娘的声音终于落下,“屠剑翘,问。”
“问谁?”屠姐心领神会。
“问她们。”石大娘说,“让她们说出一件只有姐妹才会知道的东西。”
屠姐叹了口气,按下发送,换上了她那套稳准狠的调频,声音压到几乎听不见:“不明船只,不明货舱,你们在对谁呼救?”
那边沉默了两秒。然后,那个几乎冻僵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狠的清醒,极轻极轻地说:“曌……旗……星星……女孩们……曌旗……我们……知道你们……星星……”
我屏住呼吸,看向屠姐。她盯着屏幕,轻轻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尖像刀:“确认。”
“老二。”石大娘立刻接上,“给我一条绕开的路,‘死船’往右,我们的手往左。”
“明白。”张昊天的手指在操盘上划出一道几乎不能称之为“航道”的细线,“利用冰渣带折射,利用地磁异常遮蔽,回收艇走最窄的缝隙,时间窗二十三分钟。”
“机械崽。”
“回收艇电磁签名切换到‘民用二类’,外壳释放微量星尘粉,伪装路过。”机械崽语速更快,“主船继续‘冷死’,生命读数缓降。注意——哨卡浮标开始自检,二十分钟后正式上线。”
“李奶奶。”
“收到,医疗组准备冻伤与低压急救,氧合血液、暖体袋全开。”她声音里有一种老军医要上手术台前的干脆,“谁回来我救谁,别多废话。”
“韦大娘。”石大娘最后一个眼神落在算盘上。
“账后算。”韦大娘合上算盘,“现在先救命。”
石大娘点头,整个人像是把所有的杀伐凌厉又收回肩背:“执行。屠剑翘,你、翠花、桂兰——回收艇推进。任何时候优先保命,不搏不确定的硬仗。发现对方火力装置,立刻撤。战斗组另外抽一支小队用二号回收艇跟上支援!”
“是。”我们三人同时应声。
回收艇推进器轻轻一震,把我们往那片更黑的黑里推。翠花立刻通过个人频道进行支援队伍部署。窗外的冰渣带像无数细小的镜子,折射出遥远星光,像一群无声的鱼。我们在其中游,尾后拖着一丝不太明显的粉雾——那是机械崽给我们准备的“星尘”,模仿遭遇灾害后残骸飘散的痕迹。
“搜。”屠姐在我身边调动波段,我一边照看前方的碰撞预警,一边把耳朵贴在那几条最细的音线之上。
“……冷……”那声音越来越近,偶尔跟船壁碰撞的金属声叮地一响,我不自觉握紧了扶手。
“我去开个小灯。”翠花低声,说的小灯不是灯,是声纳以外的“触须”,往前方抛出一丝丝探测细波。她掌心的骨骼辅助结构在暗里好像发出了一圈肉眼看不见的光,回收艇鼻尖的传感舌头伸出去又收回来,湿嗒嗒的,像嗅到了什么。
“到了。”她压了压嗓子,目光往左下斜,“那边,有一艘……很老的船,壳被拧坏过,外面贴了‘冷藏货物’,死气沉沉。”
一团黑影从冰渣带后缓缓露出来,像一条被冻在冰中的巨鱼。它的外壳有多处凹陷,焊接痕迹胡乱,尾部引擎处隐隐有被拔走零件的痕迹。船身侧面被喷了粗糙的白字,字面被宇宙尘打磨得斑驳,但还是能看清:“冷货专运”。
我的胃猛地收了一下,酸与火同时涌上喉咙。之前在“跳蚤窝”看到奴隶项圈时的那种感觉又来了。
意识在暴怒和反胃中迅速抽离,我呼地一声从自己的床上坐起来,醒了。
“奴隶船,冷舱,还没有完全脱险的明空号,女孩们” 梦境的余波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清晰无比的细节和惊心动魄的感受。
伪装或许成功了,但一场真正的战斗,或许才刚刚开始。
“今天晚上…”我握紧了拳头,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空,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焦灼和期待,“必须早点‘上线’…一定要知道后来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