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深海中缓慢上浮的光点,逐渐凝聚,感知恢复。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略显硬实的船员窄床,织物浆洗后带着些许清洁剂的微涩气味。紧接着,是明空号内部循环系统那恒定的、几乎已成为背景音的低沉嗡鸣。
我叫王桂兰——不,更准确地说,在这个连续不断的梦境世界里,此刻“上线”占据这具身躯的意识,是我;而这具身躯的名字与部分记忆,属于王桂兰。但时至今日两者已经越来越难以清晰分割。
记忆的碎片迅速回流,与我的意识融合。明空号在“任你修”空间站完成了对那个冒险安装的虫族模块的安全测试和全面优化,机械崽钱慧敏和张昊天几乎泡在轮机舱和导航室里,总算让这新“器官”完美融入了明空号这具庞杂而神奇的躯体。但为此支付的维修、测试以及购买专用维护工具的费用,也让韦大娘那从不离手的玉石算盘发出了好一阵令人肉疼的脆响。于是,决策层毫无悬念地达成一致:下一站,目标直指传闻中机遇与危险同样巨大的天马座星云,去那里寻找“发财的机会”,填补库房的空虚。
回忆的暖流尚未散去,一丝异样便攫住了我。平时这个时间,应该是模拟日出时分,柔和的人造光会逐渐亮起,伴随着唤醒广播里或许还带着点起床气的音乐或通知。但今天,舱室内依旧保持着夜间模式的光线,只有墙壁底部微弱的应急指示灯散发着幽绿的光。更关键的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寂静,并非绝对的无声,而是那种……被刻意压制后的沉寂。
然后,我听到了。一种低沉的、循环播放的广播语音,音量被调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却又确保每个角落都能依稀听见:
“生物防护预案启动。非必要不流动。生物防护预案启动。非必要不流动……”
生物防护预案?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什么情况?遭遇了外星病原体?是在“任你修”沾染的,还是昨天经过那个废弃检疫站时……恐慌的苗头刚蹿起,舱门上的通讯器就闪烁起来,传出赵姨那辨识度极高的、带着点不耐烦的嗓音:
“王桂兰,醒了就别赖床!速到三号培训室报到!就你一个,别磨蹭!”
就我一个?培训室?在这种“非必要不流动”的时候?满腹狐疑地爬起身,快速套上日常的工装。推开舱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那低沉的广播声在回荡,墙壁上原本显示星图或宣传标语的屏幕,此刻都统一变成了不断旋转的生物危害标志,配着猩红的底色,看得人心里发毛。
三号培训室不远。我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里面果然只有韦大娘一人。她正站在一块移动信息板前,上面密密麻麻列着些我看不懂的图表和流程。她今日未像往常那样穿着便于活动的贸易服饰,而是一身利落的深色工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那副精致的玉石算盘就放在手边的桌上,像是随时准备计算什么。
“桂兰来了,关门,落锁。”韦大娘头也没抬,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外面那诡异的广播和空荡荡的走廊都是常态。
我依言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广播声,室内的寂静显得更加突兀。“韦大娘,这……外面是怎么了?”我忍不住小声问道。
韦大娘这才抬起眼,目光锐利地扫过我,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弧度:“没怎么。一场戏的前奏而已。坐。”
“戏?”我更加困惑了,依言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嗯。”韦大娘点了一下信息板,屏幕上的内容切换成了一幅星域图,其中一个点被高亮标记,“我们距离天马座星云边缘的联盟新设哨卡还有不到十二标准时的航程。这个哨卡,检查力度前所未有,常规的伪装和贿赂手段很难奏效。硬闯,代价太大,不符合我们目前的……经济状况。”
她顿了顿,手指敲了敲桌面:“所以,船长采纳了李奶奶的建议,我们决定换一种方式过去。”
“什么方式?”
“死过去。”韦大娘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瞪大了眼睛:“死……死过去?”
“没错,死过去,”韦大娘带着一抹轻松的笑,“不过先别急,我们先来讲故事。”
“今天先讲‘大娘’——你们口中的石大娘。她的身世,也是‘金蝉脱壳’真正的源头。只学术语,不知来路,临阵就会慌。”
我乖乖坐好,背自然而然地直了起来。
韦大娘看着我,慢慢开口:
“十四岁那年,一个在边远星系漂泊过活的部落少女,被一票海盗抢了去,当了压寨夫人。那个时代,她的运气,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至少比在老家能吃饱、能穿暖。她先学活命,再学说话,跟人赔笑,跟人打赌,跟人拼命。她学会听出人们话里话外的缝隙,学会在缝隙里塞一根针,再把线一拉——人心就缠住了。”
“后来,她遇到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叫他义子却更像徒弟。他们搭手,挑拨那位海盗头子和元老的旧账,让该分裂的分裂、该崩塌的崩塌。老头子栽了,顺理成章,由义子顶上去。再后来,她同那个义子结了婚。没多久那小子也‘光荣战死’。于是她自己就成了海盗头子。你看,第一次换皮,是不是?”
她一顿,抬眼看我。我的喉结动了动,没出声。
“有了第一条船后,她开始联姻。”韦大娘把算盘推动了一指,“你们年轻人爱把这叫‘并购’。她嫁给谁,就把谁的航线、谁的补给点、谁的地区人脉一起顺势抢过来。该借的势,借;该吞的货,吞。等势力做大了,星际联盟觉得她能用,给了她一顶冠冕堂皇的头衔,叫‘收编’。”
“可她很快知道,联盟也并非表面上那么冠冕堂皇。他们的规矩是好看,内里却也没有多少干净的地方。她心里清楚,自己真正喜欢的,是海盗的活法——自己管自己,犯不上给别人当牌坊。”
“所以,”韦大娘把最后一个词念得很轻,“她第一次‘死’了。”
“那是一次公开作战,她‘英勇牺牲’,众目睽睽。联盟给她开了追悼会,送了匾,送了勋带。她的‘遗产’按章程处理。可她早已经带着自己的私产悄然脱身,订了一艘特别的船,招齐了新人——全是女人。船名明空,旗号‘曌’字,星星缀满。你们现在站在的,就是她用那场‘死’换来的新生。那次,是‘金蝉脱壳’的雏形,零号版本。”
我手心渐渐冒汗。那一段,我只在坊间听过碎片版本,从没这样清清楚楚地串在一起过。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在海上、在星际里,一点一点把自己磨成了“石头”。她没有迷信,也不被神话;她每一步都算过账,每一步都用在刀口上。
“零号之后,才有一号、二号。”
“假死,金蝉脱壳。”韦大娘终于露出了一个更明显些的笑容,带着点狡黠和历经风浪后的从容,“所以这可是咱们石大娘的老本行,看家本领了。你刚上船没多久,没经历过。今天给你补上了这一课,也是你作为全船唯一没经历过战阵的新人,接下来的‘作战任务’。”
她示意我看信息板,上面开始滚动播放一些文字资料和模糊的影像片段。
“刚才已经讲了这个计划的原型故事,接着就是第一次正式的‘金蝉脱壳’计划。有一次,为了摆脱一个难缠的仇家,我们策划了明空号的‘毁灭’——在一颗活跃的超巨型火山行星附近,‘被迫’卷入突然爆发的等离子风暴,信号最后消失在被熔岩吞没的前一刻。实际上,机械崽早就计算好了爆发时间和波及范围,我们只是借着风暴和喷发的电磁干扰,贴着死亡线跃迁走了。”
“而第二次,就是你之前经历过的,我们‘误入’蜂族星域,差点没能出来。那一次,对外宣称也是明空号折损其中。实际上,多亏了屠姐的舌头,我们不仅出来了,还拿到了一点‘补偿’。因为‘勘探有功’我们狠狠敲了联盟一笔奖金”韦大娘笑了笑,“这些,都是‘金蝉脱壳’的不同版本。”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些故事远比什么星际冒险小说要惊险曲折得多。
“那这次……”我隐约猜到了什么。
“这次,李奶奶给我们设计了一个新死法。”韦大娘的笑容收敛起来,表情变得严肃,“‘星骸热’。”
她在信息板上调出一份加密的档案,标题赫然是这三个字,旁边标注着“最高虚构/神话级危害”。
“这是一种只存在于黑市医学档案角落、星际流浪者酒醉后恐怖故事里的传说。据说源自某个被遗忘的外星遗迹探索事故,特点是超高传染性、近乎百分百的致死率,而且没有任何确切的幸存记录。最恐怖的是,死者后期身体会快速僵化,呈现出一种像是星尘一样的灰白色。”韦大娘解释道,“正因为其恐怖和未知,联盟有明文协议:一旦发现疑似‘星骸热’的病例或载体,立即执行绝对隔离,任何人员不得接触、不得检查,必要时可直接摧毁载体,以防扩散。”
我倒吸一口凉气:“我们要假装得了这种病?”
“不是假装得病,是假装已经被这种病彻底摧毁。”韦大娘纠正道,“整个计划分为几个部分。李奶奶负责技术核心:制造出逼真的、但绝对无害的症状模拟剂;编写详细且恐怖的虚假医疗日志,记录‘疫情’从爆发到无法控制的整个过程;还要在飞船的对外环境样本分析仪上做手脚,确保万一联盟进行远程扫描,得到的数据能支持‘星骸热’的结论。
“我和屠姐,在过去几天里,已经通过各自的地下信息网络,在不同节点散播消息,说明空号最近行动异常,经过“任你修”空间站后通讯减少,成员健康状况存疑。铺垫已经打下。”
“屠姐还负责撰写‘绝望的求救通讯’剧本,以及B计划的通讯剧本——就是当我们‘死’后,如何以另一重身份出现。她还得模仿出最后幸存者那种濒死状态的声线,这可是技术活。”
“机械崽负责调整飞船的外部信号,模拟出生命维持系统不稳定、内部环境监测数据全面异常、能源读数和维生指标断崖式下跌的效果。”
“而全员,”韦大娘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都需要学习如何在内部监控可能被扫描的情况下,表演出虚弱、恐慌、但又严格遵守隔离规定的状态。咳嗽、步履蹒跚、眼神绝望……这些都需要练习。”
“那我……”我隐约感到自己似乎被分配了特别的任务。
“你是全船唯一的生面孔。”韦大娘点明,“联盟的数据库里,没有王桂兰在明空号上的记录。所以,在B计划中,当明空号‘自爆’后,我们会启动伪装成垃圾回收船的模块化主艇。你需要作为主艇上的对外露脸对接人,与可能前来查探或执行摧毁任务的联盟船只进行例行通讯交涉。你的任务就是告诉他们,你们是‘剑翘垃圾回收公司’的(用的是屠姐搞来的真实资质),路过此地,检测到爆炸信号,前来进行例行打捞作业,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准备捞点残骸就走。”
她递给我一个数据板:“这是屠姐写好的通讯台词,不长,但语气、节奏都很重要。你必须背熟,演练到听起来就像真的垃圾回收船上的小工一样自然。一会儿,你就去屠姐那里报到,她会具体指导你。
我接过数据板,感觉手心有点冒汗。这任务听起来比在厨房抡大锤或者跟着翠花出外勤要刺激多了。
跟着韦大娘走出培训室,那低沉的广播声依旧。之后我穿过几条安静的走廊,来到舰桥。石大娘见到我,用一种比从前更加郑重其事的、带着期许的目光看着我,而不是以前那种对待孩子般的慈爱和宽容。
“王桂兰船员!”这似乎是石大娘第一次以船长的口吻正式跟我说话,她那身作战制服,此刻显得格外肃穆,“本次做战,必须成功,明白了吗?”
“是!船长!”我大声回答,一股热血已经在我的身体里沸腾。
之后屠姐为我讲解了B计划台词的演绎重点,又跟我对练模拟了好几遍。她扮演联盟巡逻舰通讯官,我按照剧本接受盘问。在练了五遍不同的盘问版本后,她终于把我放生,让我去医疗舱报到。
目光来到医疗区域。门口已经拉起了醒目的隔离带,甚至还有模拟的消毒雾气在弥漫(后来才知道是李奶奶用旧医疗设备改装的)。
一进医疗舱,我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李奶奶正指挥着几个医疗组成员忙得团团转。几个隔离舱被打开,里面铺满了某种看起来像是干涸的、灰白色污渍的东西,还零星撒着些亮晶晶的粉末,模拟星尘效果。几个船员正穿着特意做旧、甚至故意撕出破口的防护服,躺在病床上或靠在墙角,医疗组的人正在给他们裸露的皮肤上涂抹一种特殊的化妆膏体,制造出可怕的、溃烂的、最后呈现出灰白色的“病变”效果。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混合了消毒水和某种金属锈蚀的气味(也是李奶奶的特制配方)。
“发什么呆!快过来!”李奶奶一眼看到我,立刻吼道,她那军医的粗暴本色在此刻的“创作”中显得格外有说服力,“戴上手套,帮我把这些‘病历记录’弄得更像被慌乱丢弃、沾染了‘病毒’的样子!揉皱!沾点那个灰色的颜料!对!随便甩几下!很好!要的就是这种绝望混乱的效果!”
我手忙脚乱地照做,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道具师,正在参与一场规模宏大、细节逼真的恐怖戏剧的幕后制作。现场的氛围对我来说实在是新鲜又奇妙,我不由自主地一边手里不停一边到处偷瞄大家都在做什么?
韦大娘此时正在旁边和李奶奶低声交换着意见。
“外部信息渗透反馈良好,已经有零星信号在询问明空号的状况了。”
“嗯,我这里‘重症’化妆再有一小时完成。模拟剂注射后,体温和生理指标异常数据流已经开始生成。”
“机械崽那边信号模拟同步进行中。”
“屠姐的‘求救通讯’录制完毕,时机一到就分段发出。”
“石大娘在舰桥进行最终推演,确保所有时间点都能对上。”
我一边揉搓着虚假的病历纸,一边听着这些对话,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这需要何等精密的策划、何等默契的配合、何等高超的技艺,才能编织出这样一张足以骗过联盟哨卡的大网?石大娘……她究竟是怎样从一个被劫掠的小女孩成长为现在这样令人发自内心信任的船长的?每一次这样的“死亡”,背后又隐藏着多少智慧和风险?
医疗室的忙碌景象,窗外偶尔掠过的、因为飞船调整信号而显得有些不稳定的星光,还有那始终如背景音般存在的、低沉的生物防护广播……这一切都如此真实,又如此超现实。
我知道,这场“戏”才刚刚拉开序幕。而我,王桂兰,这个曾经只想偷点鱼腩边角料吃的厨房小工,如今也要在这出大戏里,扮演一个微不足道但或许关键的小角色了。
这一整天,我都在这种紧张而又带着奇异兴奋感的“备战”状态中度过。接受李奶奶的病容“化妆”,和“垂死表演”教学。背诵、演练台词,跟着屠姐学习如何用最平淡无奇的语气说出那些精心设计的谎言,帮忙“布置”更多逼真的绝望场景,观察着老船员们如何迅速进入“病态”角色……
当明空号的模拟夜晚再次降临时,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高度紧张后的松懈。我躺在桂兰的窄床上,回忆着这一天的经历,那些关于“假死”的故事、医疗室里逼真的伪装、韦大娘和李奶奶冷静的部署、屠姐专业的台词指导……这一切信息在我脑海中翻滚。
最终,所有的思绪都沉淀为一个清晰的认识:我正在亲身参与一个传奇。石大娘的谋略,李奶奶的技艺,韦大娘的精明,屠姐的演技,机械崽的技术,还有所有船员们的信任与执行……这一切汇聚在一起,才是星星海盗团,才是明空号能够一直翱翔于星海的真面目。
而我,似乎正一点点地被接纳,成为这其中真正的一份子。
意识在这份混合着疲惫、震撼与些许自豪的复杂情绪中,缓缓从桂兰的身躯里抽离,飘荡上升,最终……
我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现实世界中熟悉的天花板。凌晨的微光透过窗帘缝隙渗入屋内。寂静中,我只能听到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
“假死……瘟疫……”我喃喃自语,梦境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她们竟然能想到这种办法……太疯狂了,但是……”
但是,如果是石大娘和李奶奶她们策划的,不知为何,又觉得这似乎真的能行。
那种全员投入、精密配合所带来的震撼感,依旧残留在我心里。这不再是遥远的故事,而是我(或者说王桂兰)正在亲身经历的现实。
“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成功骗过去……”我翻了个身,带着对后续剧情的强烈好奇和一丝担忧,“今天晚上,一定要早点‘上线’……”
带着这样的念头,我再次闭上眼睛,试图捕捉残存的梦境碎片,却最终在现实世界的晨曦中,彻底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