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一片温暖、安稳的深海缓缓上浮,没有警报,没有震荡,只有身下狭窄床铺熟悉的触感和空气中淡淡的、属于“明空号”的循环净化气体的味道——一种混合了臭氧、金属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被刻意添加的清新剂的味道。
我——王桂兰,睁开了眼睛。
头顶是船员舱熟悉的金属顶板,角落里一个小小的指示灯散发着柔和的绿光,标示着环境稳定。没有刺目的红光,没有尖啸的警报。一种近乎奢侈的平静包裹着我。
记忆如同涓涓细流,无缝接入。
是了,我们赢了。“血爪”海盗团被机械崽那疯狂又天才的“垃圾炸弹”战术击退,拖着残破的旗舰灰溜溜地逃走了。明空号在那颗冰冷的星球上短暂休整,确认敌人真正远离后,航行长张昊天——“老二”——根据机械崽(在她昏过去之前)和石大娘、韦大娘早已议定的方案,设定了前往“任你修”空间站的航线。
跃迁很顺利。我已经是经历过三次跃迁(天狼星β、挖钨矿、以及这次逃往冰原)的“老手”了,虽然那次紧急跃迁的后遗症让我又在医疗舱躺了半天,但至少没再像第一次那样晕得天昏地暗。
之后,我们抵达了这片位于联盟边境灰色地带的“任你修”空间站。这是一个巨大的、由无数废弃飞船、小行星残骸、人工模块胡乱拼接而成的太空垃圾场兼天堂,据说只有你想不到的零件,没有这里搞不到的货——只要你付得起价钱,或者有足够的本事以物易物。
明空号稳稳地停靠在编号13的对接平台上,像一只经历恶战、需要舔舐伤口的巨兽。机械崽在被李奶奶灌了无数稀奇古怪的营养液和药剂、连睡了五天之后,终于醒了。虽然脸色还是有点苍白,走路偶尔打飘,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又回来了,甚至更加炽烈,盯着那个已经初步融入明空号引擎系统、但仍需彻底驯服的虫族模块,像是盯着绝世珍宝又或是生死大敌。
这几天,轮机组和老二忙得脚不沾地,在进行各种压力测试和数据采集,优化着连接代码。引擎舱几乎成了禁地,除了轮机组和得到特许的少数人,连送餐都只能在指定交接点。
而我,则回到了我的“主战场”——厨房。
“公主!发什么呆!醒了就赶紧起来!赵姨说了,今天要试做修复凝胶用的高蛋白营养基,用的是从‘任你修’黑市换来的塔塔克蠕虫粉,闻起来跟烂泥一个味,活儿多着呢!”
同舱的姐妹阿丽——一个嗓门比力气还大的姑娘——一边麻利地套上她的工装裤,一边用脚轻轻踢了踢我的床沿。
我应了一声,利落地爬起身。身体还有些战斗后的慵懒,但精神很好。回到厨房,让我有种莫名的安心感。尤其是经历了轮机舱那场疯狂又危险的战斗之后,切菜、和面、搬运食材这种“平凡”的工作,反而显得珍贵起来。
“知道了知道了,塔塔克蠕虫粉……听起来就不是什么美味的东西。”我嘟囔着,快速整理好床铺,穿上那身略显宽大、但行动方便的厨房工装。
“美味?想得美!”阿丽嗤笑一声,“那是给机械崽她们补身体、加速伤口愈合和体力恢复用的,李奶奶特调的方子。赵姨说了,做得再好听,本质还是药。赶紧的!”
我们快步穿过依旧有些寒冷的通道——空间站的外部温度似乎影响到了对接区——走向厨房。空气中已经开始弥漫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了谷物、香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土腥味和……嗯,确实是某种**物的气息。
看来塔塔克蠕虫粉名不虚传。
厨房里已经是一片热火朝天。赵姨那细长高的身影在一众或壮实或娇小的女船员中显得格外突兀,她身上套着轻型外骨骼,正在指挥几个壮实的姑娘用力搅拌一口巨大金属锅里粘稠的、深褐色的糊状物。那味道,愈发浓郁了。
“桂兰来了?”赵姨眼尖,看到我,用她那特有的、带着点北方口音的调子喊道,“正好!去第三备料间,把昨天韦大娘换回来的那桶‘百果蜜’扛过来!阿丽,你去冷库,再取五升强化钙奶!快点儿!”
“是!赵姨!”我和阿丽应声,分头行动。
我小跑着穿过忙碌的厨房,感受着脚下金属地板的轻微震动——那是明空号引擎低功率运行、以及空间站本身各种机械运转带来的复合震动。这种充满生机的噪音,比死寂的冰原和战斗警报让人安心一万倍。
第三备料间里堆满了各种食材和补给品。我找到了那个几乎有我半人高、密封严实的金属桶,标签上用一种扭曲的文字写着“百果蜜”,下面还有屠剑翘屠姐贴心的星际通用语翻译标签。我深吸一口气,腰部发力,嘿呦一声,将它扛了起来。脂包肌的身材此刻发挥了优势,重量不轻,但还在承受范围内。
扛着蜜桶往回走时,我看到厨房的通透观察窗外,正好能瞥见一部分“任你修”空间站的景象。各种奇形怪状的飞船如同附着在巨大金属巢穴上的昆虫,穿梭往来。粗大的能源管道和数据传输线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各色建筑。远处,甚至能看到一小队穿着全封闭防护服、背着焊接设备的人,正在修补某个破损的外舱壁,焊接的火花如同短暂的恒星爆发,无声地闪烁。
真是个混乱又生机勃勃的地方。我想起了上次跟韦大娘和屠姐去“跳蚤窝”的经历,那里更多的是阴暗和隐秘的交易,而这里,则充斥着更加直白、更加硬核的工业力量。
把蜜桶交给负责调配的姑娘后,我又被赵姨派去清洗一大堆形状古怪、像是紫色珊瑚一样的蔬菜。水声哗哗,我埋头干活,耳朵里捕捉着厨房里的各种声音:赵姨的指令、锅碗瓢盆的碰撞、姑娘们的说笑、还有那锅“塔塔克蠕虫营养基”在加热搅拌下发出的咕嘟声。
“……所以说,机械崽总算能自己走路了?”
“可不是嘛!昨天还溜达到引擎舱门口,被李奶奶拎着耳朵骂回去了,说再逞强就给她灌双倍剂量的苦艾草浓缩液!”
“哈哈!老二呢?我看她这几天也天天泡在舰桥和轮机舱,没怎么合眼。”
“在盯着测试呢。不过刚才过来拿能量棒的时候,看起来心情不错,还说虫族模块的稳定性比预期高了零点三个百分点。”
“啧啧,真是两个工作狂……”
我听着她们的闲聊,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这种日常的、带着点琐碎抱怨的对话,真好。仿佛那场险些船毁人亡的危机已经彻底过去。
就在我几乎要沉浸在这种平静的劳作中时,一个异常高大、甚至需要微微低头才能进入厨房门口的身影,吸引了我的注意。
是翠花。
我们的战斗长,平时这个时间要么在训练舱捶打沙包(或者不幸成为她陪练的船员),要么在餐厅眼巴巴地等着开饭的第一声铃响。她很少在正式备餐时间跑到厨房来,除非是饿极了来“预支”点吃的。
但今天,她看起来既不像是来训练的,也不像是来觅食的。
她站在厨房门口,那双平时炯炯有神、要么充满战意要么写着“饿”的大眼睛,此刻却显得有些……游离不定?眉头微微拧着,厚实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两只大手有些无所适从地互相捏了捏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翠花姐?”我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好奇地叫了她一声,“饿了吗?还要等一会儿才开饭呢,赵姨在做特供的营养餐。”
她像是被我的声音惊醒,猛地回过神,目光聚焦到我身上,又快速扫了一眼厨房里忙碌的景象,尤其是那锅散发着诡异气味的深褐色糊糊,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
“不……不是。”她的声音有点闷,不像平时那样洪亮,“我找……我找机械崽。她……不在轮机舱,通讯也没完全回复,只说在忙。”
“哦,她可能又在哪个通风管道或者数据接口那儿趴着呢。”我擦了擦手,“要找她得有点耐心。或者你去引擎舱门口堵她?李奶奶说了她不能太劳累。”
翠花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不耐和……焦虑?
“堵过了,没看到。阿金说她可能去底舱检查备用线路了。”她顿了顿,目光又落在我身上,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朝我招了招手,“公主,你……你现在忙不忙?有点事……想商量一下。”
找我商量?我愣了一下。翠花是战斗长,是能空手掰开飞船装甲的猛人,而我……只是个厨房打杂的(虽然最近似乎有向面点助理发展的趋势)。她能有什么事需要和我商量?
我看向赵姨。赵姨也注意到了门口的翠花,她挥了挥手里用来尝味道的长柄勺(我发誓我看到勺尖沾着一点那可怕的褐色糊糊),示意道:“去吧去吧,这边的活儿差不多了。看着点时间,别错过备午餐就行。”
“谢谢赵姨!”我赶紧解下围裙,小跑到门口。
翠花见我过来,似乎松了口气,但又立刻被更大的烦恼笼罩。她一言不发,转身就带着我往船员休息区的方向走。她的步伐很大,我得稍微小跑才能跟上。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段,穿过几条通道。空间站透过观察窗投来的、经过层层过滤的冰冷光线,在地板上拉出我们长短不一的影子。
“翠花姐,”我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到底怎么了?是……和虫族模块有关吗?”我能想到的让她如此困扰的事,大概只有这个了。毕竟上次那些致幻蘑菇让她差点把机械崽当虫子捶了。
翠花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她那近两米的身高带来的压迫感,在此刻更多地转化成了一种近乎委屈的焦躁。
“比那个更糟!”她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声音在通道里引起轻微的回响,“是虫子!真正的、活生生的、要命的大虫子!”
我眨了眨眼,没太明白:“啊?空间站里有虫害?需要找后勤消杀吗?”我记得韦大娘负责的物资里好像有星际级的杀虫剂。
“不是空间站!是我家!我家里的那些老古董!”翠花烦躁地抓了抓她硬茬似的短发,“他们!他们给我定了一门亲事!”
“亲事?”我更懵了。这转折有点大。
“对!联姻!政治婚姻!家族交易!随便你怎么叫!”翠花挥舞着大手,表情像是生吞了一只活苍蝇,“对象是……是……”她似乎光是说出那个词都需要莫大的勇气,脸憋得有点红,“……是甲壳族的王子!”
甲壳族?
我快速在脑中搜索着王桂兰那有限的星际知识储备和现实中我钟爱的科幻片印象。虫族是一个统称,指那些形似地球上昆虫和节肢动物等虫子的种族。其中最强大的除了之前明空号误闯遇到过的蜂族外,就是同样高度社会化的蚁族和单体战力无敌的甴曱族。当然他们只是外表像虫子,部分属性像虫子,但实际上并不能简单地看成是巨大化并且高智能的虫子。甲壳族是我和桂兰记忆里都没有接触过的种族……所以是像螃蟹?龙虾?甲虫?
看着我茫然的表情,翠花更加痛苦了,她压低声音,像是怕被什么听见:“就是那种……浑身覆盖着硬邦邦、油光锃亮、说不定还有倒刺或者绒毛的外骨骼!复眼!好多只脚!可能还有螯钳!动不动就‘咔哒咔哒’响的……虫子!”她每说一个特征,脸上的嫌恶和恐惧就加深一分,到最后,几乎是在发抖了。
我:“……”
我大概能理解一点了。翠花姐,我们的武力担当,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虫子。而且是那种深入骨髓、源自本能的恐惧。现在,她的家族竟然要她嫁给一个……在她认知里属于“超大号虫子”的王子?
这简直……太残忍了。又有点……嗯,恕我直言,在王桂兰那有点脱线的思维和我的现实视角看来,有点荒诞的好笑。
但我努力憋住了,脸上露出充分的同情:“怎么会……突然这样?之前没听你说过家里给你安排……”
“我也刚知道!”翠花气得跺了一下脚,金属地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家里一直瞒着我!直到昨天,才通过加密线路发来正式‘通知’!说是什么‘强强联合’、‘巩固航路利益’、‘对家族未来发展至关重要’!屁话!就是看中了甲壳族在他们那片星域的矿产生意和武装力量!想把我卖个好价钱!”
她越说越气,脸涨得通红:“他们说对方王子看了我的全息影像和……和战斗力评估报告,‘非常满意’!满意个屁!他就是想找个能打的免费保镖工具人吧?!说不定他们种族还有吃掉配偶的习俗呢?!”她开始进行一些可怕的、基于恐惧的联想。
“他们还说……”翠花的语气变得更加憋闷和难以置信,“……还说对方很‘通情达理’,知道我在外面‘玩’,不要求我立刻回去结婚,甚至不要求我退出星星海贼团!只要先定下名分,完成一个简单的线上订婚仪式,之后……之后那位王子,可能会亲自来明空号‘拜访’,增进了解!”
我的嘴巴微微张开了。
亲自来明空号拜访?
一位……甲壳族的王子?
我下意识地想象了一下:一个可能有着螃蟹般身躯、龙虾般巨螯、或者是某种难以名状的昆虫形态的生物,穿着也许很华丽但完全不符合人类审美的“礼服”,走在明空号的通道里……复眼转动着,打量着我们的飞船,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突然有点理解翠花的恐惧了。这画面确实有点……挑战承受极限。
“我死也不要!”翠花的声音带上了点绝望的哭腔,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她的手劲很大,捏得我有点疼,“公主!你主意多!你快帮我想想办法!机械崽那个混蛋躲着不见我,肯定是怕我找她帮忙用虫族模块搞破坏!老二肯定只会说‘遵照船长指示’!屠姐和韦大娘搞不好还会觉得这是笔好买卖!赵姨只管做饭!李奶奶只会给我开镇定剂!”
她把我当成了救命稻草,眼睛瞪得圆圆的:“我宁愿跳黑洞也不嫁虫子!真的!宁愿去单挑‘血爪’一个舰队!”
看着她这副模样,我是真的心生同情了。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家族逼婚,这是精准地踩在了她最致命的弱点上,还踩得砰砰响。
“翠花姐,你别急,别急。”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船长知道了吗?石大娘她……肯定不会强迫你的吧?我们不是有海盗法则吗?”我想起了轮机舱入口那块铭板。
“我还没敢跟大娘说!”翠花哭丧着脸,“家里这次是正式通知,不是商量。我怕……我怕大娘会觉得为难。毕竟对方听起来势力不小,万一给明空号惹来麻烦……而且,家里那位老祖母,虽然暗中接济我,但在这种家族大事上,她……她也许默认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显得更加无助。
原来如此。一方面是极度的个人恐惧和抗拒,另一方面又担心给收留自己的海贼团带来麻烦,还夹杂着对家族的一丝复杂情感。难怪她如此焦虑,不去找高层,反而先来找我这个算是朋友的小厨工吐苦水,顺便寻找可能同样“不靠谱”的机械崽。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连那位甲壳族王子是圆是扁、是善是恶都不知道。但看着翠花这快要崩溃的样子,我只能先安抚她。
“翠花姐,首先,你得告诉石大娘。”我认真地说,“大娘那么厉害,肯定有办法周旋。说不定她还能帮你把这事推掉呢?毕竟明空号也不是好惹的,对吧?”我试图给她打气,“其次……那位王子不是说要来拜访吗?也许……也许他其实没那么……‘虫’?或者,沟通一下,说不定对方也不想跟一个完全不情愿、还能徒手拆机甲的人类女性结婚?”我努力往乐观的方向想。
翠花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沟通?怎么沟通?万一他求偶的时候会分泌粘液或者释放信息素怎么办?万一他的语言就是靠敲击螯钳来完成的呢?屠姐都未必能翻译!”
我:“……”好吧,我的想象力还是不够丰富。
就在这时,通道尽头的广播喇叭里,传来了轮机组一个技术员略带兴奋又有些紧张的声音:“通告全体船员!引擎舱压力测试及虫族模块适应性调整第一阶段顺利完成!轮机长说,为了庆祝,今晚加餐!重复,今晚加餐!”
若是平时,听到加餐,翠花肯定是第一个欢呼着冲向餐厅的。
但现在,她只是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眼神里的恐惧达到了顶点。
“顺利?庆祝?”她喃喃自语,声音发颤,“他们……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甲壳族要来了?觉得这门亲事能带来更多虫族科技?所以……所以要庆祝?”
她抓住我胳膊的手猛地收紧,捏得我骨头生疼。
“公主!”她几乎是尖叫出来,巨大的声音在通道里回荡,
“他们是不是要把我和虫子一起‘适配’了?!!”
……
意识猛地从这片混乱、焦虑和巨大的荒谬感中抽离。
我倏地睁开眼,心脏还在咚咚地狂跳,仿佛翠花那绝望的尖叫还萦绕在耳际。
映入眼帘的是现实世界卧室的天花板,窗外是都市凌晨时分深蓝色的天光,几颗顽强的星星还在闪烁着。
我深吸了几口气,才慢慢平复下来。
梦里的情绪太过真实,翠花那巨大的恐惧和焦虑几乎感染了我。
甲壳族王子……虫族婚约……家族利益……还有翠花那“宁愿跳黑洞也不嫁虫子”的宣言……
我可怜的翠花姐呀!
我揉了揉被她捏得仿佛还在疼的胳膊,无奈地叹了口气。
“今晚,”我低声对自己说,带着一种混合了同情、好奇和一丝莫名想笑(这念头有点不道德,但我控制不住)的复杂心情,“看来注定不会平静了。得先确认机械崽没事,然后……唉,希望石大娘真有办法吧。”
不知道那位甲壳族王子,究竟会长成什么模样?
这个念头,伴随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久久盘踞在我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