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在深海的锚,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猛地拽向水面。剧烈的颠簸穿透低温休眠舱,狠狠砸在骨头缝里。五脏六腑像被无形的巨手攥住、揉捏、抛开。
“呃——!”一声闷哼。眼皮沉重得像焊死了,我挣扎着掀开一丝缝隙。冰冷的金属舱壁在视野里疯狂抖动模糊,每一次震颤都带来强烈的恶心。
“跃迁…第二次…”破碎的念头在眩晕的脑海里艰难拼凑。上一次跃迁的恐怖记忆瞬间回涌——引擎室的咆哮,宇宙被拉长揉碎的景象,还有那绝望的恶心和失控感。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上心脏。
混乱的记忆碎片在眩晕中强行拼接起来。上次在“跳蚤窝”空间站,韦大娘和屠姐靠着那批中世纪文明星球弄来的“文物”狠狠赚了一笔。韦大娘那精明的笑容仿佛还在眼前:“联盟新拿下了个低科技星球,基建缺口大得吓人!建材、矿产,运过去就是金疙瘩!” 于是,明空号这艘披着古代宝船外皮的星际海盗船,在就近的港口空间站清空了货仓,一头扎进了超空间跃迁的狂暴湍流里,目标就是这颗未在联盟登记、藏在深空褶皱里的丛林星球——代号“绿渊”。在屠姐收买到的情报中这颗星球藏有巨量钨矿!
舱壁的震动终于渐渐平息,舱内柔和的白光亮起。我撑着酸软的身体坐起来,胃里还在隐隐抽搐,我赶紧吞了一粒晕船药。休眠舱门嘶一声滑开,外面走廊里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立刻涌了进来,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明空号”的活力。
“动作快!都动起来!” 赵姨那辨识度极高的高亢嗓音在通道里回荡,“来十个人,带好采集装备!半小时后地面集合!” 她人还没出现,那带着北方腔调的催促已经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耳边。我赶紧爬出低温舱,双腿还有点发飘,扶着冰冷的舱壁稳了稳神,赵姨开始点人了,居然有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味道,是一种混杂着湿润泥土气息的草木腥气,浓得有些呛人。这味道霸道地宣告着:我们到了,“绿渊”。
“公主!这边!” 一个声音在嘈杂中精准地捕捉到我。是翠花。她庞大的身躯像一堵移动的墙,轻松地分开人流,几步就到了我面前。她今天没穿战斗组的硬质防护甲,只套着耐磨的工装背心和工装裤,露出肌肉虬结的手臂,那身标志性的外骨骼装备简化到只有关键的支撑和助力采集套件,显然是为了灵活行动。她手里还拎着两根金属钓竿,那是我和她闲暇时的“战友”。
“船长下令,” 翠花把其中一根钓竿塞进我手里,动作快得我差点没接住,“战斗组和后勤组这几天外勤轮值,每天各出十个人,两两配对,每对一辆‘驮骡’。今天后勤组轮到你们厨房的出外勤,你跟我走。” 她语气干脆,不容置疑,但那双温厚的眼睛却在我手里的钓竿上瞟了一下,流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轮机长说,这星球水多…说不定有大家伙。你快穿好采集套件,麻溜的。”
我握紧冰凉的金属钓竿,那点残留的跃迁眩晕感瞬间被一股奇异的兴奋冲淡了。丛林!水!未知的鱼!还有身边这位可靠的、战斗力爆表但同样爱钓鱼的搭档!我用力点头,胃里最后那点不适也消失了,迅速套上装备:“走!”
明空号的登陆驳船无声地滑入“绿渊”浓稠的大气层。透过舷窗望出去,无边无际的绿浪在下方翻滚,一直延伸到地平线模糊的尽头。巨大的藤蔓粗壮如巨蟒,缠绕在闪烁着奇异金属光泽的参天巨树上;苔藓发出幽幽的蓝绿色荧光,在树根和岩石的阴影里铺成一片片流动的光毯。空气里那股草木腥气更加浓烈了,混合着某种甜腻得发齁的花香,直往人鼻孔里钻。
驳船降落在一片相对平坦的林间空地上,巨大的起落架压弯了无数散发着荧光的蕨类植物。舱门一开,那股混合着泥土、腐殖质和浓郁花香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潮湿而沉重。十辆“驮骡”摩托发出低沉的嗡鸣,载着两人一组的船员,像离弦的箭一样冲进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绿幕之中,我的第一次外勤正式拉开了帷幕。
翠花驾驶着“驮骡”异常生猛。这辆载重能力一吨的悬浮摩托在她手里像个轻巧的玩具,在盘根错节的巨树根之间灵巧地闪转腾挪。我坐在后座,双手死死抓住货斗边缘的金属杆,后背紧张得微微冒汗。我们沿着一条湍急的、水质浑浊泛着铁锈红的大河疾驰,岸边是陡峭的、长满滑腻苔藓的岩石和纠结的树根。
“翠花姐!停…停一下!” 我扯着嗓子大喊,声音被风吹得破碎,“这河滩…没法下杆子啊!” 河水奔腾咆哮,拍打着坚硬的岩石,岸边根本没有平坦落脚的地方,更别提甩竿的空间了。翠花操控着“驮骡”一个急停,悬浮在离地半米的高度。她望着那浑浊汹涌的河水,又看看陡峭湿滑的河岸,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点不耐烦表情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失望。
“啧!白瞎了这么大的水!” 她懊恼地嘟囔了一句,手指不甘地敲打着方向盘。我们沿着河岸又搜寻了一段,情况没有丝毫好转。别说钓鱼了,连个能安稳站人的水洼都难找。翠花的脸色越来越沉,“不找了!” 她猛地一打方向,驮骡甩尾离开河岸,朝着林子更深处钻去,马达的轰鸣里带着点赌气的味道,“找矿!找吃的!总不能空手回去吧?”
离开了咆哮的河流,丛林深处反而显得幽静了些,只有悬浮摩托引擎的低鸣和远处不知名生物的怪异鸣叫。空气依旧潮湿闷热,那股甜腻的花香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浓郁的、类似雨后泥土混合着落叶**的气息。
忽然,一片极其醒目的白色闯入我的视线。就在前方几棵巨树交错的根系形成的天然凹陷处,一大从伞状蘑菇正安静地生长着。它们的菌盖雪白,在幽暗的林下光线下甚至显得有些晶莹剔透,边缘微微卷曲,带着一种奇异的优雅。菌柄粗壮、短直,稳稳地托着那洁白的伞盖。这形态、这颜色…太像了!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个名字脱口而出:
“鸡枞!”
“啥?” 翠花疑惑地扭过头。
“鸡枞!我们老家山里最鲜的菌子!” 我激动得声音都在抖(地球怎么不算是我老家呢?),拍着她的背,“停车!快停车!”
翠花虽然不明所以,还是依言停下。我几乎是跳下驮骡的,几步就冲到那丛白菌面前。蹲下身,那股熟悉的、略带泥土气的浓郁鲜香扑鼻而来!没错!就是它!我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菌盖边缘的苔藓,仔细观察。菌盖表面光滑,雪白无暇,菌褶细密,颜色是纯净的乳白。我伸出手指,想轻轻触碰一下菌柄的质地。
“别动!” 翠花粗声粗气地喝止,庞大的身躯已经挡在我旁边,带着外骨骼的手套谨慎地护在我身前,“公主,这鬼地方的东西能吃?别是毒蘑菇!”
“不像毒蘑菇!” 我辩解着,眼睛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离不开那诱人的白色,“你看它多干净!闻着也香!” 我咽了口唾沫,每年五月那极品鸡枞的鲜味仿佛已经在舌尖炸开,“我们那儿有句话,‘家财万贯,不如鸡枞下饭’!错过这个我得后悔一辈子!”
“你别认错了,毒蘑菇可不是闹着玩的!” 翠花显然不为所动,谨慎占了上风。
我拗不过她,只能恋恋不舍地站起身,一步三回头。驮骡继续在幽暗的林间穿行。失落感像藤蔓一样缠上来。没钓到鱼,连到嘴边的“鸡枞”也没捞着。就在这时,眼角余光扫过一片朽木的阴影。几朵橘红色的菌子,伞盖肥厚,边缘带着一圈醒目的亮黄色,像一个个小喇叭,俏生生地立在那里。
心脏猛地一跳!又一个熟悉的名字撞进脑海——“见手青”!
我再次叫停了驮骡。这次我学乖了,没立刻冲过去,而是指着那边对翠花说:“翠花姐,你看那个!橘红色的!我们那儿也有类似的,叫见手青,生的有毒!但做熟了,那味道…绝了!鲜得能让人把舌头吞下去!” 我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兴奋,“真正的山珍!比肉还香!”
翠花狐疑地看着那几朵颜色艳丽的蘑菇,又看看我发亮的眼睛,眉头皱得更紧了:“有毒?公主,你脑子是不是被跃迁颠坏了?又想找死?”
“不是找死!” 我急切地解释,搜肠刮肚想着怎么说服这个固执的巨人,“毒蘑菇怎么了?处理得当就是美味!关键是…李奶奶!我们有李奶奶啊!让她鉴定一下,如果她说能吃,咱们就发了!想想那味道…” 我努力描绘着记忆里见手青那霸道的鲜香,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也许是“李奶奶”三个字起了作用,也许是我描绘的“鲜得吞舌头”的画面勾起了她作为资深吃货的好奇心,翠花脸上那坚硬的拒绝终于松动了一丝裂缝。她盯着那几朵橘红色的蘑菇,巨大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咽着想象中的美味。
“……成!” 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从驮骡的储物格里翻出一个折叠的、带过滤功能的合金采集箱,丢给我,“去采!小心点,别用手直接碰!用这个!只采你说的那两种!其他的…一根毛都不许动!” 她警告着,眼神依旧警惕。
“明白!” 我如获至宝,接过采集箱,小心翼翼地戴上附带的隔离手套,像个朝圣者般走向那橘红色的诱惑。用特制的合金小铲,连同根部的一点点泥土,将那几朵饱满的“见手青”完整地起出,放入采集箱的隔离层。做完这一切,我立刻把箱子封好,递给翠花。
“那边!还有那片白的!” 我指向刚才发现“鸡枞”的方向。翠花操控着驮骡灵活地掉头。回到那片巨树根下,我再次化身最虔诚的采菌人,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大丛雪白的“星际鸡枞”也请进了采集箱。箱盖合拢的瞬间,我仿佛闻到了浓郁的鲜香在密封空间里弥漫开来,满足感几乎要溢出来。什么鱼不鱼的,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翠花看着塞得满满的采集箱,又看看我一脸“捡到宝”的傻笑,无奈地摇摇头,驱动驮骡开始返航,嘴里嘟囔着:“最好李奶奶说能吃…不然看我不把你当蘑菇给炒了!”
我们回到明空号驳船临时营地时,夕阳正将丛林染上瑰丽的金红色。其他小组也陆续返回,驮骡的货斗里大多装着采集的矿石样本、奇特的植物纤维或者一些小型异星生物。赵姨正指挥着几个壮实的帮厨,用外骨骼辅助处理一只外形狰狞、覆满鳞甲、长得像巨型穿山甲和野猪混合体的外星生物。她那细长的身体在重力偏高的地表显得有些吃力,动作却依旧利落,巨大的砍刀在外骨骼的助力下精准地分割着兽肉。
“哟,公主殿下回来了?” 赵姨头也不抬,高亢的声音带着惯常的调侃,“鱼呢?钓了几条?够不够给全船加个餐?” 几个帮厨也跟着低声哄笑起来。
我的脸腾地红了,抱着宝贝似的采集箱,梗着脖子回敬:“赵姨!鱼没钓着,但我找到了更好的!” 我献宝似的把采集箱提到身前,“看!顶级鲜货!‘鸡枞’!还有……‘见手青’!”
“啥玩意儿?” 赵姨停下手中的活计,细长的眉毛高高挑起,走过来。她隔着透明的箱盖,狐疑地打量着里面颜色迥异的菌子,“白的…橘红的…公主,这玩意儿能吃?别是毒蘑菇吧?咱们船上的解毒剂可不便宜!” 她显然对这两种陌生的东西毫无信任。
“李奶奶!” 我立刻搬出救兵,声音拔高了八度,“让李奶奶看看!她老人家见多识广!”
正巧,李奶奶背着她那个标志性的、磨损严重的军用医疗箱,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粗制烟卷,从旁边走过,准备去检查其他组带回来的样本。她闻言停下脚步,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了过来。
“吵吵什么?” 她声音沙哑,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什么鸡什么青的?”
翠花赶紧把采集箱递过去,言简意赅:“公主在林子里发现的菌子,非说能吃。白的叫‘鸡枞’,红的叫‘见手青’。她说她们老家有类似的,有毒,但处理好了贼鲜。您给我们鉴定下?”
李奶奶哼了一声,接过采集箱,动作却异常仔细。她打开箱盖,没有直接上手,而是先戴上防护手套,然后掏出两个巴掌大的便携式多功能分析仪盒,掰下一块“鸡枞”放进去。一阵微弱的小电机飞速运转的声音响起,仪器屏幕上快速滚动着复杂的数据流。接着是橘红色的“见手青”,当掰开菌肉时,断面迅速变成了一种深邃、粘稠的靛蓝色,诡异非常。
“见手青…这名字倒是贴切。” 李奶奶咕哝了一句,仔细观察那变色的部分。待两台分析仪的数据流终于稳定下来。她眯着眼看了半晌。“怎么样?李奶奶?”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李奶奶摘下嘴里的烟卷,干瘪的嘴角撇了撇。“白的这个,” 她用探针点了点“鸡枞”,“生物碱、神经毒素…含量低微,结构简单。煮熟了,问题不大。” 她又指向那橘红色的“见手青”,语气凝重了几分,“这个橘的…麻烦。毒素复杂点,混合型,主要作用于中枢神经,致幻性强。高温能破坏大部分,但万一有残留的…足够让你见太奶。” 她顿了顿,那双看透生死的老眼在我脸上扫过,像是在评估我“见太奶”的后果,“死是死不了,吐干净了躺两天也能好。”
“那就是能吃!” 我自动忽略了“见太奶”的警告,只抓住了“死不了”和“高温能破坏大部分”的关键词,兴奋地跳了起来,“李奶奶万岁!赵姨!今晚加餐!保证鲜掉眉毛!”
赵姨皱着眉,看着李奶奶:“真没事?老李,你可别糊弄我。”
李奶奶把烟卷又塞回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死不了。想吃就吃呗,正好省得这帮小兔崽子精力过剩。” 她背起医疗箱,一副“别烦老娘”的样子,溜达着走了。
赵姨看看兴高采烈的我,又看看一脸“我就知道”表情的翠花,再看看那两箱菌子,终于叹了口气:“行吧行吧!公主,这可是你自己找的食材!要是出了岔子,看我怎么收拾你!去!到那边临时灶台准备!” 她指了指营地边缘用几块隔热板围起来的简陋区域,“翠花,盯着点!别让她瞎搞!”
“得令!” 翠花响亮地应了一声,脸上也露出了期待的笑容。
临时野战厨房瞬间成了全营地最热闹的地方。以之前在厨房打杂对现有食材的了解,我决定复刻在现实中每年都做的意式菌菇烩饭。翠花成了最积极的帮工,庞大的身躯在狭小的空间里灵活穿梭。我讲了大致做法和配料后,她贡献出了自己珍藏的一小瓶顶级菌菇香油——那玩意儿价值不菲,据说是她祖母偷偷接济的私房货,平时连闻都舍不得闻一下。赵姨派了个帮厨扛来一小袋联盟产的“银针米”,颗粒细长,表面有一种珍珠似的光泽。一个轮机组的姑娘贡献了她藏在工具箱深处的一小块帕玛森风味合成干酪。最绝的是轮机长,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腰间叮当作响的工具带简直像个百宝箱。她三下五除二就用废旧部件当场给我改装出一个带支架的小平底锅和一个简易的、可以调节热量的能量炉芯——核心部件据说来自某次打捞的相位炮残骸。
“凑合用吧” 她抹了抹鼻子上的油污,得意地咧嘴一笑,“保证火力够猛!”
我深吸一口气,站在这个临时灶台前,仿佛回到了地球上那个熟悉的小厨房。先处理“鸡枞”。这星际鸡枞的菌柄更粗壮,我小心地削去根部沾着泥巴的部分,用湿布轻轻擦拭掉菌盖上的碎屑,然后撕成均匀的碎片。雪白的菌肉暴露在空气中,那股难以言喻的独特芬芳瞬间弥漫开来,引得围观的人都使劲吸鼻子。
轮到“见手青”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我拿起一朵橘红色的菌子,用锋利的厨刀小心翼翼地切开菌柄。切口处,鲜嫩的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氧化成那种深邃、粘稠、带着金属光泽的靛蓝色!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哇!真的变蓝了!”
“看着好邪门…”
“李奶奶说有毒的…”
我心里也有点发毛,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加快动作,将所有“见手青”都切成薄片。按照记忆中处理见手青的诀窍,必须高温宽油爆炒。我把轮机长改造的能量炉芯火力调到最大,锅底很快泛起暗红。倒入一点食用油和切好的蒜片——一股蒜香轰然炸开。油温足够高了,我迅速将切好的“见手青”片倒入锅中。
“滋啦——!”
滚烫的油瞬间拥抱了诡异的蓝黑色菌块,一股更加浓郁的异香伴随着大量升腾的白烟猛地爆发出来!这香气极其复杂,霸道地盖过了之前的蒜香,带着一种强烈的、类似坚果被烘烤到焦香的诱惑力。烟雾缭绕中,锅里的“见手青”在高温宽油的猛烈攻势下,那诡异的靛蓝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淡,最终转化为一种油润诱人的、带着金边的深棕色!那股奇异的香气也在这个过程中变得更加醇厚、圆融,少了点攻击性,多了勾魂摄魄的鲜美。
“成了!” 我心中大定,悬着的心放下大半。接下来就是烩饭的标准流程:用煸炒“见手青”逼出的香油小火炒香撕碎的“鸡枞”,倒入洗好的银针米翻炒,让每一粒米都裹上油脂和菌香。加入用不知名巨兽骨头熬制的高汤,没过米粒,大火烧开。然后就是耐心的等待,不断搅拌,让米粒吸收汤汁和高汤的精华。当汤汁收得差不多,米粒变得饱满晶莹、呈现出诱人的光泽时,撒上磨碎的帕玛森风味干酪碎,再淋上一点翠花珍藏的顶级菌菇油,最后将炒好的、油亮诱人的“见手青”拌入其中。
随着我的搅拌,雪白的米饭、焦糖色的“见手青”、象牙白的“鸡枞”、融化的金黄干酪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难以形容的复合香气达到了顶峰——浓郁的菌菇鲜香是绝对的主调,帕玛森干酪的咸鲜奶香为其增添了厚度,菌菇油那奢华而独特的香气则像高音音符,在背景里跳跃闪烁。这香气霸道地席卷了整个营地,连远处在矿石堆边忙碌的轮机组成员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忍不住朝这边张望。
“咕咚…” 不知是谁响亮地咽了口唾沫。
赵姨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细长的身体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鼻翼却在不易察觉地微微翕动。翠花的眼睛死死盯着锅里,喉结上下滚动得厉害。机械崽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鼻尖几乎要碰到锅沿,小眼睛里全是光。
“香…真他大爷的香…” 翠花喃喃自语,声音有点发飘。
“开……” 我刚想宣布开饭,就被李奶奶伸手打断。随即她大声宣布:“船长有令,只有明天不当值的团员可以吃菌菇饭,其他人员严谨接触,否则开除!”一时间欢呼雀跃和唉声叹气形成了绝妙的回响。
“全体开饭!”厨师长赵姨终于大声宣布。
晚餐是露天进行的。巨大的外星兽肉排被烤得滋滋作响,油脂滴落在火堆上,腾起阵阵香气。但今晚的主角,毫无疑问是那一大锅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星际菌菇烩饭”。能吃的船员们排着长队,眼巴巴地看着赵姨用大勺分饭。当那混合着神奇菌菇、米饭和干酪的烩饭盛到自己碗里时,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挖了一大勺送进嘴里。
“唔——!”
“天哪!这味道!”
“鲜!太鲜了!”
“公主!神了!”
随着他们此起彼伏的赞叹声瞬间响起,吃不到的人更是垂涎三尺,望眼欲穿。翠花捧着比她脸还大的碗,几乎把整张脸埋了进去,吃得呼噜作响。轮机长蹲在一边,小口小口地慢慢品尝,眼睛幸福地眯成一条缝。连一向挑剔的赵姨,在尝过第一口后,紧抿的嘴角也微微松动了一下,默默又添了一勺。
我端着属于自己的那份,看着大家狼吞虎咽、赞不绝口的样子,心里像被温暖的泉水涨满了,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自豪感。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银针米的爽口弹牙,星际鸡枞的脆嫩清鲜,星际见手青那难以言喻的、带着坚果焦香和奇异肉感的醇厚鲜美,帕玛森干酪的微酸和发酵香气,还有菌菇油那画龙点睛般的奢华气息…无数种滋味在舌尖轰然炸开,层层叠叠,霸道又和谐。这感觉…简直像把整片雨后星球的精华都浓缩在了这一口里!美味得让人灵魂都在震颤!
我满足地叹了口气,又迫不及待地挖了第二勺…
起初只是些微的异样。营地中央跳跃的篝火,那橙红色的火焰边缘似乎开始模糊、拉长,像融化的黄金一样流淌下来,滴落在地上,却没有烧焦任何东西,反而晕染开一片迷离的光晕。空气里仿佛漂浮着无数细小的、闪着微光的尘埃,缓慢地旋转、舞蹈。
“咦…下雪了?” 一个轮机组的姑娘仰着头,痴痴地看着什么都没有的夜空,伸出手想去接那并不存在的雪花。
我甩甩头,想把眼前的幻象甩开,却发现自己碗里的烩饭似乎在微微蠕动?那些米粒…怎么变得像一粒粒会发光的、细长的珍珠?那些菌菇碎片…好像变成了迷你的、色彩斑斓的森林小精灵,在珍珠堆里跳舞?
“噗嗤…” 我忍不住笑出声,觉得自己这想法真傻。但下一秒,笑声卡在了喉咙里。因为……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撕裂了营地的喧嚣,不是我的,是翠花的!
只见这位身高两米、体重一百四十公斤的战斗长,此刻脸色惨白如纸,巨大的身躯筛糠般剧烈颤抖,一双瞪大的眼睛死死盯着轮机长的头顶,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她手中那个巨大的合金饭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残余的烩饭溅得到处都是。
“虫…虫子!!大虫子!!” 翠花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崩溃的绝望,“救命!好大的蟑螂!在机械崽头上!!” 她庞大的身体因为恐惧而本能地向后猛退,撞翻了身后一堆刚采集来的矿石样本,发出稀里哗啦的巨响。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茫然地看着失态的翠花和同样一脸懵逼的机械崽。
机械崽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的头顶,一脸茫然:“虫子?哪儿呢?” 她这一摸,在翠花严重扭曲的视觉里,简直就像是那只巨大的“蟑螂”在挥舞着它的触须和口器!
“别碰它!!” 翠花发出更恐怖的尖叫,那声音几乎能震碎玻璃。极致的恐惧瞬间转化成了战斗本能的狂暴!她巨大的身躯猛地绷紧,外骨骼发出低沉的嗡鸣,双腿在地上重重一蹬,整个人如同失控的攻城锤,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声,直扑轮机长!
“虫子!死!!!”
“我靠!翠花你疯啦?!” 轮机长被吓得魂飞魄散,小个子爆发出惊人的敏捷,就地一个狼狈不堪的懒驴打滚,险之又险地躲开了翠花那足以开碑裂石的扑击。翠花扑了个空,重重砸在地上,泥土飞溅。她立刻翻身爬起,眼睛赤红,目标依旧死死锁定机械崽头顶那“扭动”的怪物,再次咆哮着冲了过去!
“哪里跑!死虫子!!”
营地瞬间炸了锅!惊恐的叫声、混乱的奔跑声、器皿被打翻的碎裂声响成一片。
“拦住她!快拦住战斗长!”
“机械崽!快跑啊!”
“翠花姐!那是机械崽!不是虫子!”
“我的饭!谁踩了我的饭!”
场面彻底失控。翠花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狂暴巨熊,追着抱头鼠窜、灵活得像只猴子的机械崽满营地跑。所过之处,人仰马翻,锅碗瓢盆乱飞。一个帮厨试图上前阻拦,被翠花随手一挥(在她眼里可能是在驱赶一只挡路的飞虫),整个人就飞了出去,撞在驮骡摩托上,哼都没哼一声就晕了过去。
“啊!妈妈!妈妈你怎么变成长颈鹿了?” 赵姨那对双胞胎女儿中的一个,突然指着正试图维持秩序的赵姨咯咯笑起来,小脸上满是天真无邪的惊奇,“脖子好长好长!可以吃到树顶的叶子吗?”
另一个则拍着手,指着混乱的人群:“彩虹!好多彩虹小马在跑!还有会飞的蘑菇!好漂亮!” 她们完全沉浸在自己童稚的幻觉世界里,对周围的混乱浑然不觉。
更多的船员开始出现症状。有人对着空气傻笑,手舞足蹈;有人抱着树干痛哭流涕,说树在骂他;有人脱光了上衣,在营地中间摆出奇怪的姿势;轮机组的一个小伙子则抱着他那堆矿石样本,深情地唱着跑调的情歌…
我僵在原地,手里还端着那碗“罪魁祸首”的烩饭,碗里那些“跳舞的小精灵”此刻看起来充满了讽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眩晕感袭来,眼前的景象光怪陆离地扭曲、旋转。完了…全完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李奶奶那句冰冷的预言:“…足够让你见太奶…”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却异常彪悍的身影分开混乱的人群,像一把锋利的锥子扎了进来。是李奶奶!她背着那个破旧的医疗箱,嘴里叼着的烟卷不知何时已经点燃,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她锐利的眼睛扫过一片狼藉的营地,在追逃的翠花和轮机长身上停留了一瞬,最后落在我惨白的脸上。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冷酷了然,以及一丝…早就预料到的、近乎残忍的嘲讽。
“都他爹的给老娘消停点!” 李奶奶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刀子刮过每个人的耳膜,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老军医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混乱的场面为之一滞,连狂暴中的翠花动作都顿了一下。
她径直走到营地中央临时堆放的物资旁,从一个标着“危险品”的金属箱里,粗暴地拽出几大包灰白色的粉末。动作麻利地撕开包装,将粉末倒进几个巨大的行军锅里,又指挥着几个还算清醒的帮厨(主要是没轮到吃烩饭的后勤组人员):“水!大量清水!快!”
清水哗哗注入锅中,李奶奶抄起一根粗大的搅拌棍,像搅拌水泥一样用力搅动着锅里的灰白混合物,很快形成一大锅浑浊的、散发着刺鼻碱味的液体。
“所有人!没吃蘑菇饭的!过来!” 李奶奶厉声喝道,“一人一瓢!给我灌!使劲灌!灌到吐!吐不出来就接着灌!吐干净为止!”
几个清醒的船员赶紧拿起水瓢,开始执行这粗暴的指令。李奶奶则亲自拎起一个灌满浑浊液体的特大号金属水壶,叼着烟卷,大步流星地走向还在试图扑杀“大蟑螂”的翠花。
“翠花!给老娘站住!” 李奶奶一声暴喝。
翠花此刻眼中只有轮机长头顶那只巨大狰狞的“蟑螂”,对李奶奶的呵斥充耳不闻,反而因为被打扰而更加狂暴地挥出一拳!
李奶奶眼神一厉,没有丝毫犹豫。她矮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退反进,在翠花拳头挥出的瞬间,极其精准地一个矮身滑步,闪电般切入翠花身侧!同时,她手中那个特大号水壶的壶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精准无比地捅进了翠花因为咆哮而张大的嘴巴里!
“唔——!!!” 翠花的咆哮瞬间变成了痛苦的闷哼。
李奶奶一手死死卡住翠花的下巴,一手用力将水壶里的浑浊液体强行往里灌!动作粗暴、精准,带着一种外科手术般的冷酷效率。
“喝!给老娘喝!吐出来!你这头蠢牛!” 李奶奶一边灌,一边恶狠狠地咒骂着。浑浊的液体顺着翠花的嘴角溢出,糊满了她壮硕的脖颈和前襟。
“咳咳咳!呕——” 翠花被灌得直翻白眼,巨大的身体剧烈地挣扎抽搐,但在李奶奶那可怕技巧和力量的控制下,竟一时无法挣脱。剧烈的恶心感终于压倒了幻觉带来的恐惧,她猛地弯下腰,开始疯狂地呕吐起来。
解决了最大的麻烦,李奶奶拔出水壶,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了躲在驮骡后面、瑟瑟发抖的我。
“还有你!小兔崽子!” 她迈着杀气腾腾的步伐朝我走来,手中的水壶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浑浊的液体,壶嘴仿佛还残留着翠花的口水。“罪魁祸首!看热闹看得很开心?”
“李奶奶!我…我错了!” 我吓得魂飞魄散,端着那碗“毒饭”连连后退,胃里翻腾得更加厉害,眼前已经开始出现重影。
“错?晚了!” 李奶奶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碗摔在地上,动作快如闪电。下一秒,那冰冷的、沾着呕吐物和浑浊药液的壶嘴,同样毫不留情地、粗暴地塞进了我的嘴里!
“唔——呕!!”
一股极其强烈的、混合着刺鼻碱味和难以形容腥气的液体猛地灌入喉咙!那味道直冲天灵盖!胃部像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翻转!我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紧接着就是撕心裂肺的呕吐……天旋地转,五内俱焚……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丛林营地。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暗红的余烬。空气里弥漫着呕吐物、消毒药水和残余菌菇烩饭的混合怪味。
我蜷缩在临时医疗区角落的一张薄毯里,感觉身体被彻底掏空。胃里空空如也,却还在隐隐抽搐,喉咙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刀割般的疼痛。李奶奶那粗暴的灌药手法,似乎连我的灵魂都一起洗刷了一遍。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意识在清醒和混沌的边缘浮沉。
营地里一片死寂,只有此起彼伏的、粗重或微弱的鼾声和呻吟。翠花庞大的身躯在不远处的地上摊成一大片,发出沉闷的鼾声,偶尔还抽搐一下,嘟囔着模糊不清的梦话:“…虫…死…” 轮机长则像只受惊的小兽,把自己缩在驮骡的阴影里,裹着毯子,只露出一个乱糟糟的脑袋顶,警惕地左右张望,显然对“蟑螂”的指控心有余悸。赵姨靠在一堆物资箱上,闭着眼,细长的眉头紧紧锁着,脸色苍白,显然也折腾得不轻。她的双胞胎女儿倒是睡得香甜,依偎在一起,小脸上还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仿佛昨晚的混乱只是一场刺激的游戏。
天边终于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驱散了浓稠的夜色。晨光照亮了营地的一片狼藉——打翻的锅碗,散落的食物残渣,踩踏的痕迹,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呕吐污渍。
我挣扎着坐起身,毯子滑落,清晨微凉的空气激得我打了个寒颤。目光扫过这劫后余生的景象,扫过那些疲惫不堪、横七竖八躺倒的身影,最后定格在昨晚我站立的那片空地——那里还残留着一小滩颜色可疑的污渍,旁边是摔碎的碗的碎片。巨大的愧疚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沉重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是我…都是我…因为嘴馋,因为贪图那口梦幻的“鲜”,连累了大家!
我羞愧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任何人,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薄毯粗糙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泪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喉咙堵得厉害。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金属摩擦地面的沙沙声靠近。我下意识地抬起头。
是李奶奶。她迈着矫健的步伐手里提着一个鼓鼓的大口袋。她飞快地把那口袋塞进我的手里,没好气地说“哭什么丧,给我收住!”说着她指指袋子,“这些我已经烘干去掉毒了,味道可能差一点,但至少不会添乱了,过几天你再给大家做一次!”
没想到闯了这么大的祸,得到的非但不是劈头盖脸的责骂和批评而是这种实际行动上的鼓励。
这时我注意到旁边的翠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巨大的身躯动了动,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当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轮机长乱糟糟的头顶时,身体猛地一僵,瞳孔瞬间又有些放大,脸上掠过一丝残留的惊惧。她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把那恐怖的幻觉彻底甩掉,然后才笨拙地、带着点宿醉般的迟钝爬起来。
“收拾东西!准备返航!” 赵姨略显疲惫但依旧高亢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营地最后的沉寂。船员们开始默默地收拾残局,将驮骡重新装车。没有人说话,昨夜的疯狂和狼狈还清晰地印在每个人的脸上和身体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尴尬和劫后余生的疲惫。
我默默站起身,将薄毯叠好,加入了收拾的行列。余光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探出了乱糟糟的脑袋“嘿嘿,公主,真好玩,我们下次再找别的蘑菇吃吧”,是轮机长。
“下……下次还敢吗?”我弱弱的问。
“嘘……”她食指竖在嘴唇上“下次我们偷偷的,去李奶奶门口吃” 亮晶晶的眼中闪着调皮的笑。
坐上回程的驳船我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随后意识从潮湿闷热、弥漫着呕吐物和消毒水气味的丛林营地慢慢抽离。“呼——!”我睁开眼睛,醒了。
“下次…还敢吗?” 梦里机械崽那亮得惊人的笑眼和李奶奶那一大包蘑菇干再次浮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