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丝滑的黑暗中漂浮,突然一阵“金属撕咬生肉”般的声音把感官强行开机。
这声音像是有人用锯齿链条在切钢板,又像是野兽在啃什么硬邦邦的骨头。鼻尖还飘来一股浓郁的腥味,几乎能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海腥、血腥,还是某种机器散发的热金属味。
我睁开眼睛,发现身在桂兰那位于厨房宿舍区的床上。记忆涌入,原来从“跳蚤窝”满载而归已经过了一天。昨天在星尘之泪的厨房里见识到的奢华景象还在脑海里翻腾,对比之下,明空号厨房的粗犷现实更显得真实而亲切。照例是在厨房打下手,洗洗刷刷,处理些基础食材,没什么特别。
但这声音……太不寻常了。
我迅速起床,来不及洗漱便循着那令人牙酸的声响走去。还没完全推开厨房厚重的合金门,一股更加浓烈、带着原始野性和金属灼热的腥膻味就扑面而来,几乎顶了我一个趔趄。我扒着门框,探头往里一看,瞬间被眼前的画面震住了——
赵姨,那个又高又瘦、平时需要借助外骨骼才能搬动大锅的小行星大姨,此刻正穿着全套“重装”外骨骼!肩关节和前臂关节包裹着银灰色的液压助力器,背后的动力背包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嗡鸣声,仿佛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她手里握着的不是菜刀,而是一柄宽得像短剑剑身的切割刀,刀刃在厨房顶灯下反射着冷冽的寒光。
而她的“对手”,是一大块几乎占据半个中央不锈钢案台的外星巨兽肉!
那块肉,像是一整面淡粉色的城墙:肌肉纤维粗长虬结,如同盘绕的钢缆,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带着奇异银丝纹理的筋膜。切口处正不断渗出深蓝色的汁液,那浓郁到令人窒息的味道源头就在于此。每一次那宽刃切割刀带着外骨骼的蛮力狠狠剁下去,汁液就被挤压出一股,顺着案台特制的导流沟槽,“汩汩”地流进旁边一个巨大的收集槽里。那声音,正是金属与坚韧肉筋激烈对抗的嘶鸣。
“醒啦?来得正好。”赵姨透过外骨骼头盔上的透明护目镜朝我这边瞥了一眼,声音被头盔内置的扩音器放大,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铁皮桶在说话。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沉重的切割刀“哐当”一声搁在案板上,震得整个台面都微微发颤。“来,帮我干个活。这玩意儿,光靠刀切太费劲。”
前晚在星尘之泪厨房里积攒的热情和对新知识的渴望瞬间被点燃,我立刻挺直腰板,响亮地应道:“好嘞!赵姨您吩咐!”
赵姨眼中透出几分难得的欣慰,她活动了一下外骨骼包裹的手臂,发出轻微的液压声,然后伸手从墙边一排挂着各种奇形怪状工具的架子上,拎过来一柄……重锤!
真的是锤!锤头足有西瓜大小,通体由某种乌黑发亮、密度极高的合金铸造而成,表面还带着粗糙的防滑纹路,锤柄粗壮,包裹着厚厚的防滑橡胶。这玩意儿看起来更像是轮机组用来砸铆钉的工业工具,而不是厨房用品。
“砸肉。”赵姨说得理所当然,仿佛递给我一根擀面杖,“你平时力气大,搬东西利索,正好干这个。把这些切下来的大块,先砸松了筋,不然煎出来咬不动,糟蹋好东西。”
我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感,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柄重锤。入手瞬间,手腕猛地一沉!好家伙,这分量!在标准重力下都绝对不轻!我下意识地掂量了一下,险些被锤头的巨大惯性拽得身体前倾。
“等会儿,”我稳了稳身形,又试着抬了抬脚,感觉身体比平时轻盈不少,落地时有点飘,“这重力……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脚下像是踩着不那么粘稠的糖浆。
“嗯。”赵姨一边重新拿起她的切割刀,准备对付下一块巨肉,一边随口答道,“轮机舱那边在调试新搞来的一个什么……‘次级曲率稳定器’模块,说是能省点跃迁能耗。为了安全,重力环这两天开节能模式,只开到百分之六十。没办法,全船都要省电,给调试留足余量。”她挥刀剁下,又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和汁液飞溅,“低重力下切肉更费劲,这外骨骼能帮我省点力气,但有些工序,特别是这种需要‘渗透劲’的砸肉活,外骨骼反而碍事,震得手麻。还得靠手,靠感觉。”
她指了指旁边一块刚从巨肉主体上切下来、足有半人高的肉排:“喏,就这块。放到那个砧板上去。”
我这才注意到角落里那个特制的“砧板”——那根本不是木头,而是一块厚达二十公分的实心合金板!四个角有粗壮的电磁吸附锁扣,此刻正闪烁着稳定的蓝光,死死咬在地面预设的轨道凹槽里,纹丝不动。这玩意儿,怕是小行星撞上来都能扛两下。
我费力地把那块沉甸甸、滑腻腻的巨兽肉排拖到合金砧板上,深蓝色的汁液沾了一手,腥味直冲脑门。
“砸的时候别光想着用手的力。”赵姨一边继续与案板上的肉山搏斗,一边头也不抬地指导,她的声音在切割噪音中断断续续,“低重力下,蛮力没用,反而容易伤着自己。你要先把自己固定好,不然锤下去,肉没怎么样,人先飞了。”
她抬脚,用外骨骼包裹的靴子尖点了点砧板前方地面上的两个金属脚扣环:“站上去,双脚踩实,扣好。腰要压下去,像扎马步,重心放低。锤的力,从腰和肩发出去,借着锤子自己的重量往下落。记住,是借力打力,利用惯性,不是靠你的胳膊跟它硬顶!”
我依言站上脚扣,“咔哒”一声扣好固定带。深吸一口气,回忆着赵姨的话,学着扎了个不那么标准的马步,双手紧握锤柄,高高举起那沉重的黑家伙。目光锁定砧板上那块淡粉色的“城墙”。
第一锤,带着满腔的热情和些许的忐忑,狠狠砸下!
“咚——!”
一声闷响,肉排表面被砸出一个明显的凹坑,深蓝色的汁液被震得飞溅出来几滴。然而,巨大的反作用力顺着锤柄猛地传来!我的双脚虽然被扣住,但上半身完全不受控制地像根被狠狠弹起的弹簧,猛地向后一仰!整个人被那股力量带得向后飘去,双脚离地悬空了一瞬!全靠腰腹力量死命往回拉,才没真的撞上身后冰冷的储物柜门。
“哎哟——”我惊呼一声,连忙伸手抓住旁边的案台边缘,才把自己狼狈地拽回地面,重新踩在脚扣上,心脏怦怦直跳。
“噗嗤……”赵姨那边传来一声没憋住的笑,连带着她背后的动力背包都嗡鸣声都抖了一下,“你看,这就是低重力环境的问题。动作不稳,力没吃透,就容易飘。厨房也是战场,桂兰,哪怕是在这儿,重心感知也是命根子。站稳了,才有资格谈干活。”
我有点脸红,但更多的是不服输的劲头上来了。重新站稳,调整呼吸,回想赵姨说的“借力”。不再想着用尽全身力气去砸,而是将重心稳稳下沉,腰背绷紧,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再次举起重锤,这次动作更慢,更稳。当锤头升到最高点时,腰腹核心猛然发力,肩膀顺势下沉,不是“砸”,更像是“送”和“压”,让锤头自身的重量带着一股下坠的势能落下去。
“嘭!”
声音比刚才沉闷一些,但效果截然不同!肉排的纤维被这一锤拍得明显散开、松弛,像被拍松的钢丝绳。最关键的是,反作用力虽然依旧传来,但因为我全身的肌肉协同发力,稳稳地传导到了脚下,被吸附在地面的脚扣和扎稳的下盘完全吸收,身体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纹丝未动!
“好!有点意思了!”赵姨的声音带着赞许,“就这个感觉!保持住!节奏可以再快一点,别等它回弹。”
低重力环境确实带来了奇妙的体验。每一下锤击落下,肉纤维被砸开的回弹都带着一种缓慢、粘滞的感觉,仿佛时间被拉长了。我必须提前半拍就开始收力,调整重心,才能不被那缓慢抬起的锤头带得失去平衡。这感觉像是在与一种无形的、粘稠的力量跳着一支奇特的舞蹈,需要全身心的协调和预判。
砸到第三块肉排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微微出汗,手臂的酸胀感开始显现,但动作却越来越流畅。抬锤、送力、下压、借势、收力、调整……一套动作渐渐有了雏形。就在这时,厨房深处通往轮机舱设备区的小舱口那边,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咯咯笑声。
我正专心于下一锤的落点,闻声抬头一看——两个扎着冲天羊角辫、穿着缩小版工装裤的小人儿,正从那个圆形的舱口探出脑袋。是赵姨的双胞胎女儿,大丫和二丫!两张小脸几乎一模一样,连鼻尖上那几颗俏皮的雀斑都像是复制粘贴的,此刻正笑得像两朵盛开的太阳花。
她们怀里各抱着一大盒色彩斑斓的喷漆彩笔(天知道她们从轮机长那里“顺”来的还是自己藏的),正撅着小屁股,在……在反应堆的外层隔离护板上画画!
不,这不是比喻。她们真的是在反应堆那厚重、冰冷、印着各种危险警示标志的金属外壳上作画!一匹线条稚嫩却色彩无比鲜艳的彩虹小马轮廓已经清晰可见,鬃毛是夸张的七彩,蹄子旁边还画着小小的、歪歪扭扭的云朵和星星。她们画得极其投入,小脸上满是专注和兴奋。
我吓得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手里的重锤都忘了落下:“赵姨!她们……那、那是反应堆吧?!画画……画画不会有事吗?!这……这太危险了!” 那可是飞船的心脏啊!
“放心。”赵姨甚至都没回头看一眼,手里的切割刀稳准狠地剁下一大块肉,发出“咔嚓”一声脆响,“那是外层隔离护板,厚着呢,防辐射、防冲击、防电磁脉冲,摸不坏。上面涂的也是耐高温特种漆,她们那点彩笔,挠痒痒都不够。” 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孩子玩泥巴,“机械崽早就给她们划了‘安全区’,哪儿能动笔,哪儿连靠近都不行,她们门儿清。比某些新兵蛋子还懂规矩。” 最后一句意有所指。
说着,她终于停下手,冲着舱口方向提高了一点音量:“大丫二丫!别画到冷却口滤网罩子上!等会儿机械姨姨过来检查,弄脏了她又要跳脚,还得你们自己擦!”
“知道啦——妈妈!”两个奶声奶气的声音齐刷刷地拖长了调子回答,头都没回,小手依旧挥舞着彩笔,给彩虹小马添上一抹亮橙色的鬃毛。
我一边心惊胆战地继续砸我的肉排(下意识地离反应堆方向远了一点),一边忍不住频频偷瞄那边。总觉得心跳比挥锤砸肉时还要快上几分。这明空号上的“规矩”,还真是……不拘一格。
赵姨像是看穿了我那点残余的紧张,一边切肉一边淡淡说道:“环境有环境的规矩。第一条砧板哲学——控制环境,不要被环境控制。知道边界在哪,知道什么能动什么不能动,心里有数,手上才有准头。厨房是这样,舰船也是这样,过日子,还是这样。”
我没吭声,但心里暗暗记住了这句话。手上的锤子似乎也挥得更稳了些。是啊,低重力是环境,反应堆是环境,巨兽肉也是环境。害怕、抱怨都没用,摸清它的脾性,找到应对的方法,站稳脚跟,才是正理。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在“咚、咚、咚”的砸肉声、切割刀的“咔嚓”声和远处双胞胎偶尔传来的嬉笑声中,赵姨给我讲了不少关于这巨兽肉的“内幕”——
这种肉产自一个代号“重岩星”的高重力星球,是那里一种海陆两栖巨兽的主肌肉群。那玩意儿体型堪比小型星舰,肌肉纤维坚韧得堪比工程缆绳,但营养密度极高,富含一种对长期在宇宙射线环境下航行的人体特别有益的微量元素,能有效缓解太空疲劳症。缺点是韧到离谱,普通刀具砍卷刃了都未必切得动,必须先物理破筋,再用特殊高温设备急速煎烤锁住汁水。低重力下,肉的物理性质也有变化,油脂释放得慢,纤维收缩也慢,所以煎的时候必须“急火猛攻,短时决胜”,才能逼出那种原始的肉香而不让宝贵的汁水流失殆尽。
我一边用尽全力与砧板上的肉排“搏斗”,感受着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手臂的酸麻感越来越强烈,一边用脑子死命记着赵姨传授的这些宝贵细节。没有纸笔,只能像刻钢板一样硬生生刻在记忆里。这可比记星尘之泪的精致菜谱难多了,但似乎也更贴近明空号这艘“蟑螂号”的生存本质。
砸到第十块肉排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快成了个“水人”,后背的工装服紧紧贴在身上,手臂酸胀得像灌满了铅,每一次举锤都感觉肌肉在哀嚎。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然而,当我下意识地抬头想喘口气时,却意外地发现,自己脚下的步伐异常稳固,每一次挥锤、借力、下压、收势的动作,都形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节奏。身体在低重力下的那种轻飘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重力环境、与手中工具、与砧板上的“对手”融为一体的扎实感。即使手臂累得发抖,下盘却稳如磐石。
赵姨终于停下了她那台轰鸣的切割外骨骼,厚重的头盔面罩掀开,露出她带着汗珠却神采奕奕的脸。她看了一眼我砧板旁堆起来的、被砸得纤维松散、微微摊开的肉排,又看了看我稳稳站在脚扣上、虽然疲惫却眼神发亮的样子,难得地露出了一个堪称“慈祥”的笑容:“不错,丫头。有点样子了。砧板上学的东西,有时候真能救你一条命。别的地方,可没这么软的‘对手’给你练手。”
她没解释具体怎么救,但我隐隐觉得,这话绝不是厨房里的玩笑。在危机四伏的星海,在颠簸的战斗中,在陌生的星球上,站稳脚跟、控制重心、借力打力……这些领悟,或许就是生存的关键。
就在我为自己这点小小的进步暗自得意,准备卸下脚扣喘口气时,厨房通往轮机舱的通道门“哐当”一声被粗暴地推开!
一个矮小干瘦、穿着沾满油污工装的身影像颗炮弹一样冲了进来,正是轮机长钱慧敏——“机械崽”!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脸上蹭着几道黑灰,眼神像两把淬了火的锥子,怒气冲冲地吼道:
“赵姨!管管你家那俩小祖宗!她们是不是又偷拿我的荧光喷漆了?!我刚调试好的主传感器阵列外壳!被她们画了匹……画了匹什么玩意儿?!彩虹独角兽?!还带闪粉的!那玩意儿有微弱放射性干扰啊!清理起来麻烦死了!老二开船要是被干扰了航线,我们全得去喝星尘!”
她一边吼,一边就要往设备舱那边冲,显然是要去“兴师问罪”。
赵姨慢悠悠地卸着外骨骼关节锁扣,眼皮都没抬:“急什么?隔离护板画不坏,你不是说过了吗?干扰?你那宝贝阵列外壳不是自带三层屏蔽吗?这点颜料能透进去?我看你是心疼你那点限量版荧光漆吧?行了行了,回头让她们给你擦干净,擦不干净我赔你一罐新的。”
轮机长被噎了一下,气鼓鼓地停在原地,像只炸毛的猫:“我……我那漆是限量版!星际限量!有钱都买不到!还有那闪粉……”
“闪粉怎么了?”一个洪亮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戏谑。战斗长翠花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她显然是被这里的动静和渐渐弥漫开的奇异肉香吸引过来的。她抽了抽鼻子,眼睛发亮地看向案台上堆积如山的肉排,“嚯!好家伙!重岩星的‘撼地犀’肉?赵姨今天下血本了啊!这玩意儿香是香,就是废牙……诶?公主,你砸的?”她看到我砧板旁的成果,有点惊讶。
我抹了把汗,点点头,累得不太想说话。
翠花走过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毫不客气地捏了捏一块被我砸好的肉排,感受着那松软的纤维,啧啧称赞:“可以啊!砸得挺透!这低重力下能砸成这样,有把子力气!待会儿煎好了,给我留最大那块!我得多补充点蛋白质!”她拍拍我的肩膀,差点把我拍个趔趄(虽然我站稳了),然后转头对着还在生闷气的轮机长,“行啦崽崽,跟俩孩子较什么劲。彩虹小马多可爱,总比你舱里那些冷冰冰的机器好看。闪粉干扰?我看你是想给老二找点乐子吧?省得她天天抱怨开船没挑战性。”
提到航行长张昊天,轮机长似乎想到了什么,怒气消了点,但依旧嘴硬:“哼!老二那个疯子,巴不得有点干扰好让她炫技呢!我就是……就是心疼我的漆!”
这时,厨房的通讯器里传来航行长张昊天清晰冷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明空号呼叫厨房。赵姨,晚餐还有多久?闻到香味了,动力室的小伙子们都开始躁动了。另外,轮机长,主传感器阵列的闪粉干扰模式已手动屏蔽,不影响航行。下次调试新模块时,建议把限量版喷漆锁好。完毕。” 显然,刚才的对话都被舰桥监听到了。
轮机长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对着通讯器吼道:“要你管!张老二!”
通讯器里传来几声压抑的轻笑,随即关闭了。
屠姐的声音也从门外传来,带着慵懒的笑意:“哟,这么热闹?看来今天有口福了。韦大娘让我问问,这‘撼地犀’肉进价多少?下次遇到好的再囤点。” 她斜倚在门框上,手里还拿着个记录板。
船长石大娘沉稳的声音也通过舰内广播适时响起,带着一丝调侃:“全体注意,今晚加菜,赵大厨特制‘撼地犀’排。轮机组调试辛苦,准许适量饮酒。战斗组注意轮值。另外,机械崽,你那反应堆艺术品……很别致。完毕。”
厨房里瞬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轮机长恼羞成怒地跺了跺脚,最终还是被赵姨塞过来一块刚切下的、最嫩的肉边角料堵住了嘴,嘟囔着“味道还行”,气呼呼地回她的轮机舱去了,临走还瞪了一眼设备舱方向,那里隐约还能听到双胞胎无忧无虑的笑声。
一天的喧嚣渐渐平息。晚餐时分,巨大的煎烤声和浓郁的、混合着粗犷香料与原始肉香的霸道气味弥漫了整个船员餐厅,引来一片欢呼。我累得几乎抬不起胳膊,但看着翠花狼吞虎咽地干掉三大块比我脸还大的肉排,听着周围姐妹们满足的赞叹,看着赵姨虽然疲惫却带着成就感的侧脸,还有角落里,大丫二丫炫耀般指着反应堆外壳上那匹在灯光下微微发亮的彩虹小马……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充盈了胸腔。
洗漱完,我把自己重重摔回桂兰那张狭窄却熟悉的床上。
身体的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但脑子却异常清醒。白天与巨兽肉搏斗的画面渐渐淡去,跳蚤窝星尘之泪厨房里那箱散发着不祥光芒的“蓝眼泪”,以及送货大汉手臂上刺目的勒痕,却愈发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口袋里那颗偷藏的、冰凉滑腻的蓝宝鱼籽,此刻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我心慌。赵姨……她见多识广,或许知道些什么?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
我挣扎着爬起来,蹑手蹑脚地穿过安静的船员舱通道,来到赵姨的独立舱室门口。门虚掩着,透出一线温暖的灯光。我轻轻探头,只见赵姨正坐在工作台前,就着一盏小灯,仔细地用沾了专用清洁液的软布擦拭她那套宝贝外骨骼装备的关节缝隙。机油和清洁剂混合的淡淡气味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一旁的双层床上,大丫和二丫已经睡得小脸通红,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我轻轻敲了敲门框。赵姨闻声抬头,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神依旧锐利。看到是我,她没什么表情,只是用拿着软布的手,朝门外走廊的方向,幅度极小地努了努嘴。意思很明确:出去说,别吵醒孩子。
我们退到舱室旁边的狭窄置物架间,这里堆满了备用的厨具和干货箱子,空气里是面粉和干香料的味道。我的心跳得有点快,借着通道里昏暗的应急灯光,我小心翼翼地掏出一直贴身藏着的东西——一小块用餐巾仔细包裹的、已经脱水变色、失去了大部分幽蓝光泽的“蓝宝鱼籽”。它现在看起来更像一颗黯淡的、不起眼的小石子。
“赵姨,”我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这是我在跳蚤窝那个大酒店里吃到的,叫蓝宝鱼籽。东西是好东西,可我觉得这东西……它的来路可能……” 话还没说完,赵姨猛地抬手,动作快得像她切肉时下刀一样利落,直接打断了我。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闭嘴。别问。也别提。”
这回答冰锥一样砸下来,冻得我一个激灵。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手中那粒干瘪的鱼籽,又落回我脸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把它收好,烂在肚子里。好好干你的活。该知道的时候,你自会知道。记住了吗?”
我被她前所未有的严厉震慑住了,只能下意识地连连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赵姨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包含了警告、告诫,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保护?没等我细想,她已经利落地转身,无声地闪回自己的舱室,“咔哒”一声轻响,门被轻轻关严,隔绝了里外两个世界。
我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粒干瘪的“小石子”,冰凉的触感透过餐巾传到掌心,混合着赵姨冰冷的警告,让原本疲惫的身体瞬间被一股寒意浸透。走廊的应急灯光忽明忽暗,投下摇曳的阴影。
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那是与低重力、与巨兽肉搏斗后留下的勋章。鼻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混合了金属、油脂和原始肉香的复杂气息,但此刻,更强烈的是赵姨那三个冰冷的词和紧闭的舱门带来的沉重感。没有意外,当桂兰的意识沉入梦乡,我的意识便轻巧地滑回了现实世界的清晨。
睁开眼,晨光熹微。我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手臂,现实中的身体当然没有那种极致的酸胀感,但那种“站稳”、“借力”、“控制重心”的微妙感觉,却清晰地烙印在神经末梢。赵姨那句“砧板上的东西能救命”的话,在脑海中回响。
第一次,我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星际海盗梦里学到的,不仅仅是烹饪和冒险的技巧。如何在陌生的环境中站稳脚跟,如何控制局面而非被局面控制……这些领悟,或许真的能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救自己一命。下一次入梦,又会有什么挑战在等着王桂兰,等着我这个替姥姥再活一次的“公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