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船的锚,从深海的黑暗里被猛地拽起。我在船员舱窄小的床铺上猛地吸了一口气。没有饥饿感,胃里沉甸甸的,塞满了最近几天一成不变的、寡淡得令人灵魂出窍的营养糊糊和压缩蛋白块。可另一种更凶猛的感觉,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着神经末梢,那是深入骨髓的馋。不是对某种具体食物的渴望,而是对味道本身的贪婪,对舌头能尝到酸甜苦咸鲜的卑微祈求。
王桂兰的记忆片段再次涌入脑海。明空号巨大的货舱塞满了从那个丛林星球开采的高纯度钨矿石,每一寸空间都被压榨到了极限。为了减轻载重,那些零碎但至关重要的调味料瓶罐、风味各异的副食品包、甚至是大家偷偷囤积的零食,全都被赵姨骂骂咧咧地锁进了空间站深处某个租来的仓库格子里。石大娘站在舰桥,声音通过广播传遍全船,带着一种诱人堕落的煽动力:“姐妹们,富贵险中求!忍下这几日的清汤寡水,到了‘新长城’空间站,矿石一出手,分红足够大家吃垮十条美食街!”轮机长钱慧敏,第一个在通讯频道里干嚎起来,声音刺耳得能刮掉飞船外层的仿古漆:“再吃这种玩意儿,老娘宁愿跳进曲速泡里把自己分解成基本粒子!我的味蕾在集体自杀啊!”紧接着是战斗长翠花敦厚的附和声,她大概正用头一下下撞着合金舱壁:“饿!饿得能吃下一整块飞船装甲!赵姨,给点有味儿的东西吧,咸菜疙瘩都行!”赵姨冰冷的声音立刻切了进来,带着砧板上剁骨刀的杀气:“饿?忍着!再嚎,今晚全船喝消毒水!想吃咸菜?装甲板够咸,自己去舔!”
一阵轻微的震动传来,是飞船在进行常规的姿态调整。我翻身坐起,狭窄的睡眠舱壁冰冷地贴着手肘。那股子挠心挠肺的馋意催促着身体,脚像有自己的意识,把我带向了厨房的方向。那里,是此刻全船最接近“希望”的地方。
厨房里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无机质的清洁剂气味,盖过了任何一丝可能残留的食物香气。赵姨又高又瘦的背影站在巨大的料理台前,像一根绷紧的、随时会断裂的旗杆。她正用一种近乎悲愤的力道,把大桶大桶灰绿色的全能营养代餐粉倒进巨大的加热搅拌槽里。水流注入,发出沉闷的咕噜声,混合成一种粘稠的、毫无光泽的糊状物。她的两个女儿,那对细胳膊细腿、在低重力小行星上长大的双胞胎,正百无聊赖地坐在角落一张闲置的料理台上。姐姐用一根记号笔,在一本边缘卷起的涂鸦本上画着什么,妹妹则把几块废弃的电路板当积木,搭起摇摇欲坠的塔。
我的目光扫过厨房的边边角角,绝望地进行着最后的“寻宝”。巨大的冷藏库空空荡荡,干货储藏格里,只有一排沉甸甸的大包面粉,好像沉默的沙包。角落一个敞口的箱子里,堆满了用简易包装纸裹着的深棕色条状物——无糖大蠊蛋白棒。我拿起一根,坚硬得像根短棍,闻了闻,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坚果和几丁质的生涩气味直冲鼻腔,让我有点反胃。
“别闻了,死心吧。”赵姨头也没回,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就这些玩意儿,神仙也做不出花来。老老实实等几天,到了新长城,老娘请你们吃烤全驼峰兽!”她舀起一勺搅拌好的营养糊,那粘稠的、毫无生气的灰绿色物质拉出令人沮丧的丝线,“喏,今天的‘翡翠浓汤’,趁热。”
我放下那根蛋白棒,指尖残留着一种油腻的触感。现实中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烤箱里弥漫的焦糖和黄油的暖香,面团发酵的复杂香气,刚出炉的面包那酥脆外壳被掰开时腾起的热气……烘焙学校那整洁温暖的教室里,金发碧眼的老师用带着法语口音的汉语说道:“同学们,记着,面包师的手就是魔法师的手,空气、水、面粉…加上一点耐心,就能变出养活人的奇迹。”那本翻烂了的考试配方,此刻仿佛在遥远的另一个宇宙灼烧着我的口袋。
魔法…魔法需要材料!我的眼睛像探照灯,再次扫过冰冷的厨房。面粉,水…油呢?酵母呢?糖呢?盐呢?最基本的魔法阵都残缺不全。
就在这时,轮机舱的方向传来一阵喧哗和金属碰撞的闷响。几个穿着沾满黑色油污工装的轮机组成员,喊着号子,正合力推着一个半人高的金属圆桶,笨重地碾过通道地板,朝机械崽的工作区域滚去。深褐色的粘稠液体从小口盖子下,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带着点坚果芬芳又混合着工业润滑剂特有气息的味道。
“喂!机械崽,这玩意儿放哪儿?”领头的轮机员扯着嗓子喊。
轮机长那颗顶着乱糟糟短发的脑袋从一个打开的检修口里探出来,脸上蹭着几道黑灰,眼睛却亮得惊人:“就那儿!靠墙!轻点放,宝贝儿!这可是咱们的‘生命线’!”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几步窜过去,差点撞上那个散发着奇异气味的大桶。我凑近桶口,深深吸了一口那复杂的味道。“轮机长,这…这是什么油?”
轮机长从检修口里跳出来,得意地拍了拍冰冷的桶壁,留下一个清晰的黑色油手印。“好东西!‘安塔瑞斯III型冷压异星蓖麻籽油’!纯天然,无公害,高闪点,低粘度,生物兼容性顶级!轮机轴承的润滑天使,偶尔也能客串一下紧急液压油!怎么,公主殿下,看上我的润滑油了?”她促狭地眨眨眼。
“这能吃吗?”我问得直截了当。
她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拍得油桶嗡嗡作响:“吃?理论上,绝对无毒可食用!联盟食品安全署认证过的!就是这味儿嘛…嘿嘿,比较有个性。怎么,你想试试油炸蛋白棒?保证让你‘回味’三天!”她顺手抄起旁边一罐红色喷漆,在油桶上龙飞凤舞地喷了几个大字:“机械崽特调——至尊机油香水”。
我没理会她的调侃,脑子里飞快运转。油,有了!虽然味道“独特”,但无毒!基础材料又多了一样。她猛地转身,差点撞上不知何时也凑过来、正皱着眉头研究那桶“至尊机油香水”的翠花。
“酵母…糖…盐…”我喃喃自语,像着了魔,目光投向通道尽头那个闪烁着柔和绿光的门牌——医疗舱。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的计划在我混沌的馋意和面包师的本能驱动下,迅速成型。
“翠花姐,帮个忙!”我抓住战斗长肌肉虬结的手臂,力气大得让她挑了下眉,“我需要进李奶奶的‘百宝箱’!”
李奶奶的医疗舱永远弥漫着一股消毒水、苦涩药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生物制剂混合的冷冽气味。白发盘得一丝不苟的老军医正戴着老花镜,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排寒光闪闪的手术器械。听完我磕磕巴巴、语无伦次的请求——什么“做点心”、“没有酵母”、“需要点替代品”……李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得像手术刀。
“小丫头片子,胆子不小,敢打我军需品的主意?”她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砂纸的质感。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李奶奶放下镊子,拉开一个巨大的、标记着“基础电解质与肠道调节”的金属抽屉。里面整齐码放着各种包装的药品。她枯瘦的手指精准地掠过几盒药,最后拎出两个大塑料瓶和一个贴着骷髅头警告标签的小玻璃瓶。
“喏,”她把东西推到我面前,“口服补液盐,补充点电解质,别真饿晕了。乳果糖口服溶液,高纯度,甜得很,润肠通‘便’。”她特意加重了那个“便”字,眼神里闪过一丝促狭,“至于这个,”她点了点那个骷髅头小瓶,“药用级碳酸氢钠粉,碱性的,剂量控制好,别把自己烧坏了。记住,吃出问题了别指望我救,我这儿只能包活,别的不管。”
我如获至宝,抱着这三样“魔法粉末”,连声道谢,拉着门口一脸懵的翠花逃也似的离开了医疗舱。基础材料:面粉、水、异星蓖麻籽油(姑且算油)、补液盐(盐分来源)、乳果糖(甜味剂)、碳酸氢钠(可以做碱水增加风味)。还差最关键的——酵母!能让面团呼吸、膨胀、产生风味的灵魂!可飞船这纯人造的洁净空气里,哪去找天然酵母菌?
我的目光扫过厨房里那对双胞胎,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我转头就去做准备工作,准备好所有需要的东西之后。我拿过姐姐手里的涂鸦本和笔,在空白页上飞快地画了几个透明瓶子,又在旁边画了一个小人,小人身上画着几个箭头指着皮肤。
“听着,”我蹲下来,兴奋溢于言表,压低声音对两个满头问号的小姑娘说,“帮姨姨一个忙,我们来跟大家做个游戏。我们需要找一些‘香香’的人!身上…嗯…闻起来有点酸酸的,或者甜甜的,像水果放久了那种味道的!找到她们,就让她们捏这个玩!”我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几个用厨房保鲜膜包好的、拳头大小的柔软面团,白白净净,散发着纯粹面粉的气味。“记得要让她们一直捏到吃晚饭,到时候我们再去收哦。”
双胞胎的眼睛瞬间亮了。她们用力点头,一人抓起几个小面团,像两只兴奋的小鸟,扑棱着细长的胳膊腿就飞出了厨房。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剩下的面团,也加入了这场有些荒诞的“酵母猎人”行动。我走向最近的轮机舱。轮机长正半个身子探在一堆闪烁着诡异蓝光的管线里,嘴里叼着个强力手电,含糊不清地骂着某种零件的祖宗十八代。
“轮机长!帮个忙!”我递过去一个面团。
她叼着手电筒,疑惑地歪头看了看面团,又看了看我热切的脸,含糊地嘟囔:“干嘛?让我捏着解压?”她下意识地在满是油污的工装裤上擦了擦手(结果蹭得更黑了),才接过面团。那柔软的面团在她沾满黑色油渍、指关节粗大的手里显得格外脆弱。“就这样?”她笨拙地捏了几下,面团瞬间变得灰扑扑的。
“对!捏!揉!搓!玩它!就像玩你那些宝贝零件一样!玩到吃晚饭的时候!”我急切地说完,把剩下的面团塞给旁边几个看热闹的轮机组员,又风风火火地冲向下一个目标——正抱着一本厚厚星图、眉头紧锁研究航线的航行长张昊天。
“航行长!帮帮忙!”我把面团塞进她手里。
张昊天抬起头,那张总是带着点学院派严谨和疏离感的脸上露出错愕:“王…公主?这是?”
“这个面团!揉它!当解压球!揉到吃晚饭!”我言简意赅,不容置疑。
张昊天迟疑地看着手里洁白柔软的面团,又看了看自己另一只手,最终还是带着一种研究新式操控杆般的好奇,轻轻捏了一下。
我像一阵旋风,刮到了正在小型重力训练室里挥汗如雨的翠花面前。巨大的杠铃片在她手中轻若无物。汗水浸透了她的背心,散发出强烈的、健康的汗味,混合着一点点训练室橡胶地板的气息。
“翠花姐!快!捏它!”我几乎是直接把面团按在了她汗湿的、肌肉贲张的手臂上。
翠花停下动作,喘着粗气,茫然地看着手臂上沾着汗水的白面团,瓮声瓮气:“吃的?这么小?”她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面团,生怕一不小心就捏扁了。然后,她像对待一件易碎品,用那巨大的手掌极其轻柔地、缓慢地…搓了搓。
“用力点!揉它!当你的仇人!”我在一旁着急地喊。
“哦。”翠花应了一声,手指加了点力。面团瞬间被压扁了一小块。
我捂住了脸:“……对,就这样,玩到吃晚饭!”
晚餐时间,明空号的食堂弥漫着一种比营养糊糊更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古怪的油味和汗味。我像只护崽的母鸡,带着双胞胎,拿着贴好标签的广口玻璃瓶,在餐桌间穿梭回收“酵母样本”。
场面一度有些滑稽。轮机长恋恋不舍地交还她那已经变成深灰色的“油泥球”,嘴里还叼着半根蛋白棒:“公主,这玩意儿手感不错,下次多给我几个,我一边修东西一边盘。”航行长张昊天则小心地递过来一个相对白净的面团,带着点不好意思:“我…洗过手才碰的。”战斗长翠花摊开蒲扇般的大手,掌心躺着一个…扁平的、边缘有点开裂的面饼,她一脸无辜:“这样应该没事吧?”
我强忍着嘴角的抽搐,把这些承载着全船“味道希望”、形态各异的“菌种”视若珍宝。它们被分别装入敞口的玻璃瓶,用干净的湿布松松盖住瓶口,像对待初生的婴儿,被我郑重其事地安置在厨房最温暖、最避风的一角。标签清晰地写着:“轮机长(油矿风味)”、“航行长(果香型)”、“战斗长(筋肉海盐)”、“阿玲(未知混合型)”……赵姨抱着胳膊,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瞎折腾!我看你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浪费粮食!”
接下来的七天,厨房这个角落成了全船除舰桥外最受瞩目的地方。我几乎寸步不离,化身最虔诚的酵母牧人。严格遵循记忆中的天然酵母培育法则:每天准时揭开湿布,让新鲜空气流通;精准称量,倒出约100克旧酵种,再加入50克清水和50克新面粉,搅拌均匀,完成每日的“喂养”。观察、记录、再喂养,循环往复。
生命迹象在第二天悄然萌发。“航行长(果香型)”的瓶子率先苏醒,面团明显膨胀,散发出令人精神一振的清新微酸气息。“战斗长(筋肉海盐)”紧随其后,发酵势头更为迅猛,面团体积急剧增大,酸味也更为明显。其他几瓶也陆续有了动静,气泡或疏或密,气味或浓或淡。唯独轮机长的“油矿风味”酵种,或许是被那浸润的机油抑制了微生物活性,面团始终沉寂如初。随着时间推移,除了确认成功的“果香型”和“筋肉海盐”,其他无望的瓶子都被遗憾地清理掉了。
第七天清晨,见证奇迹的时刻来临。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揭开“航行长”酵种的盒盖——轰!一股浓郁醉人、混合着熟透水果与蜂蜜的甜香瞬间爆发,霸道地驱散了厨房里残留的机油与消毒水味。盒子里的酵种已膨胀至极限,几乎填满整个空间,表面覆盖着一层丝绸般光滑、乳白色的健康菌膜。无数细密的气泡在酵种内部和边缘的液体中欢快地上升、炸裂,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它不再是一团死面,而是一个活着的、呼吸着的、散发着甜美诱惑的生命体!
“成了!”我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
“战斗长”的酵种盒同样不甘示弱。酵种膨胀得几乎要顶开盖子,散发出的气味浓郁而霸道,酸味尖锐、明亮、充满力量感。气泡翻滚得如同微型风暴,彰显着野性的生命力。
我深吸一口气,挽起袖子。现实世界中无数次揉捏摔打面团的记忆,此刻尽数化为指尖流淌的本能。魔法时刻,降临了。
第一炉:机油风味苏打饼干。
巨大的不锈钢盆里,面粉堆成小山。按照脑海中的精确配方,我先将一勺药用碳酸氢钠粉末和一勺补液盐(提供咸度)与干面粉充分搅拌均匀。接着,缓缓倒入足量的异星蓖麻籽油,那独特而原始的坚果香气弥漫开来,带来一丝明亮的希望。最后,将稀释好的“战斗长(筋肉海盐)”酵头倒入盆中。酵头中的天然醋酸与碱性的碳酸氢钠瞬间相遇,在面粉的怀抱中激发出细密的气泡,发出轻微的“嘶嘶”声。混合好的面团经过短暂松弛醒发,被擀薄、切块,均匀撒上磨碎的大蠊能量棒碎屑(充当芝麻),送入预热好的大型烤箱。
第二炉:香甜小餐包。
面粉、粘稠的乳果糖溶液(提供甜度)、微量补液盐(平衡风味),以及散发着醉人果香的“航行长(果香型)”酵种温柔相遇。这个面团格外听话,搅拌时便散发出令人愉悦的甜香,揉捏的过程如同抚摸丝绸。我将它们整形成小巧可爱的圆形餐包,表面刷上一层薄薄的异星蓖麻籽油,赋予其诱人的光泽,送入烤箱。
第三炉:拉得快磅蛋糕。
大胆的尝试。依靠“航行长”酵种提供蓬松结构,倒入大量乳果糖溶液(甜得几乎用掉小半瓶)提供霸道甜味,异星蓖麻籽油替代黄油带来湿润和坚果香。面粉中谨慎加入微量药用碳酸氢钠(中和酵种酸度)和补液盐(平衡甜腻),再豪放地拌入大量颗粒较粗的大蠊能量棒碎增加口感。混合好的面糊呈现出一种可疑的深棕色,散发着难以描述的、甜腻混合着油味的复杂气息,被倒入模具送入烤箱。
第四炉:碱水面包结(含特供版)。
专为主食面包爱好者打造。快速混合“战斗长(筋肉海盐)”酵头、少量补液盐(咸味来源)和异星蓖麻籽油,揉成光滑面团短暂松弛。随后分割、搓成长条,熟练地甩、绕、扭,塑造成经典的碱水结造型。想到大丫二丫期待的眼神,我特意用边角料搓了两条小面棍,编成可爱的麻花辫心形。所有造型好的面包胚送入冰柜短暂冷冻定型(确保入碱水不散形)。关键的“上色”步骤:将冷冻定型的面包胚逐个浸入配置好的浓碳酸氢钠溶液中20秒(替代传统碱水,确保安全且不会产生苦味),捞出沥干,送入烤箱。
烤箱发出低沉的轰鸣,热浪在厨房里无声地翻滚。时间仿佛被拉长。厨房门口,不知何时已人头攒动。轮机长钱慧敏伸长了脖子,鼻翼翕动,像最精密的探测器,试图从那越来越浓郁、混合着焦糖、坚果、烘烤麦香和一丝工业气息的复杂交响中,分辨出自己“油矿”的痕迹。翠花抱着肌肉虬结的胳膊,肚子却不争气地发出雷鸣般的抗议。张昊天安静地站在稍远处,但那双专注的眼睛,紧紧锁死在烤箱门上。连石大娘和韦大娘也闻香而至,站在人群后方,脸上带着饶有兴致的微笑。赵姨依旧抱着胳膊,脸色板正,但那不时瞟向烤箱的目光,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注。
“叮——!叮——!……”
烤箱的提示音如同天籁降临!我戴上厚实的手套,猛地拉开沉重的烤箱门——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香气的热浪如同有形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整个厨房,并贪婪地向通道涌去!
最先亮相的是机油风味苏打饼干:浅金色的饼干在烤盘上整齐列队,蒸腾着朴素却无比扎实的温暖麦香。表面烤得焦香酥脆的大蠊能量棒碎屑,散发出浓郁的、令人垂涎的坚果香气,宣告着第一份成功的喜悦。
紧随其后的是碱水面包结和香甜小餐包:
* 碱水面包结:造型精巧,表面呈现出诱人的、油亮的深棕色。均匀分布的裂纹如同自然生长的树木肌理,充满力量感。浓郁的、带着坚果油香的焦脆气息,混合着微微的、令人振奋的酸香扑面而来,那是属于旷野与坚韧的味道!那两个特制的爱心麻花辫,瞬间捕获了大丫二丫的全部心神,她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脸上写满了渴望。
* 香甜小餐包:一个个圆润可爱,表面是诱人的琥珀色,油亮亮地泛着光。焦糖般的甜美香气与烘烤谷物的醇厚暖香交织缠绕,温柔地撩拨着每一个饥饿的神经。
压轴登场的是拉得快磅蛋糕:它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巧克力的厚重色泽,表面在烘烤中自然裂开,像干涸的土地。浓郁的、带着焦糖感的霸道甜腻气味,混合着那独特的异星油香,宣告着它的存在感。
“开饭了——!!!”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人群瞬间沸腾了,如同被美味点燃的星火!
轮机长钱慧敏第一个扑向碱水面包结,抓起离手最近的一个,全然不顾滚烫,狠狠一口咬在坚韧的结体上。“咔嚓!”一声脆响,她眼睛猛地瞪圆,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那极具韧性的口感、焦香酥脆的外壳、湿润而富有嚼劲的内里麦香、以及那若隐若现、仿佛已融入骨髓的独特坚果油味……粗犷!直接!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和不屈的野性!“爽!够劲!老子的机油,牛逼!”她喉咙里爆发出满足的、近乎咆哮般的低吼,三口两口就解决掉一个,噎得直翻白眼也舍不得停下。
另一边,航行长张昊天优雅地拿起一个香甜小餐包,小心翼翼地掰开。面包内部组织如同细密的丝绸,散发着温暖的甜香和诱人的奶香(错觉,实则是乳果糖与酵种果香的完美协奏)。她轻轻咬下一口,松软、微甜、迷人的麦香在口中弥漫。那是一种温柔熨帖的甜,毫无人工香精的造作,只有天然发酵带来的圆润与丰富层次。她细细咀嚼着,连日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眼中甚至漾起一丝柔和的光晕。这味道,让她恍惚回到了学院图书馆,午后暖阳下,那块配着果酱的松饼时光。
翠花则精准地锁定了那盘颜色最深沉的拉得快磅蛋糕。她直接上手,掰下厚厚一大块,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蛋糕体出乎意料地湿润绵密,浓郁的、焦糖般的甜味裹挟着异星油的独特坚果香,在口中炸开。粗粝的大蠊能量棒碎屑提供了沙沙的惊喜口感。甜!甜得霸道直接!甜得瞬间填满了被寡淡食物折磨得空虚绝望的灵魂!“好甜!好香……”她含糊地嘟囔着,几口就吞下一大块,大手又伸向了第二块。
整个厨房瞬间化作了欢乐的飨宴场。轮机组的伙伴们(沾满油污的工装下是同样精悍或健硕的身躯)围着碱水面包结大快朵颐,吃得满嘴碎屑,赞不绝口。战斗组的成员们则展现出与平日格斗训练不相上下的迅猛速度,争抢着机油苏打饼干和拉得快磅蛋糕。嗜好甜口的船员们也蜂拥加入混战。李奶奶不知何时踱了过来,面无表情地拿起一片苏打饼干,挑剔地审视片刻,然后放入口中,缓慢咀嚼。片刻,那张总是冷硬的脸上,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难以捕捉。她又顺手拿了几片饼干,哼了一声:“凑合,吃不死人。”便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开了,留下一个标准的傲娇背影。而大丫二丫,此刻正一手举着磅蛋糕,一手炫耀着独一无二的爱心麻花辫碱水结,嘴里还塞满了香甜小餐包,像两只快乐的小鸟,在船头船尾兴奋地穿梭展示。
我站在料理台边,看着眼前这喧闹沸腾、生机勃勃的景象。船员们满足的咀嚼声、含糊不清的赞叹声、轮机长被烫得龇牙咧嘴又忍不住大快朵颐的表情、航行长小口品尝时脸上那抹放松的柔和、翠花风卷残云般的豪迈吃相……连日来压在心头、蚀骨灼心的馋意与阴霾,被一种滚烫的、饱胀的成就感和难以言喻的幸福洪流冲刷得无影无踪。我做到了!在这物资匮乏的星际航程中,用有限的边角料,借助姐妹们身上蕴藏的微生物魔法,我竟真的变出了能抚慰灵魂、点燃希望的食物!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我赶紧低下头,假装忙碌地整理着早已空荡的台面。
就在这时,一只带着薄茧、指节修长、异常干净的手轻轻落在我肩头。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奇特的暖意和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我抬起头。
是赵姨。
那张总是板着、仿佛全宇宙都欠她钱的脸,此刻线条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残留的严厉,但更多的是一种…刮目相看?她的目光扫过那些被一扫而空的烤盘,扫过那些吃得心满意足、脸上终于有了活气的船员,最后又落回我沾着面粉和汗水的脸上。
赵姨没说话,只是放在我肩上的手,又稍稍用力地按了一下。那一下,沉甸甸的,胜过千言万语。然后,她收回了手,依旧是那副硬邦邦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柔和只是错觉。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食堂的喧闹:
“行了,都吃饱了?有力气了?该干嘛干嘛去!别都杵在老娘厨房里碍事!公主,”她转向我,语气是惯常的命令式,但我却敏锐地捕捉到那称呼里一丝极淡的、不同于以往戏谑的意味,“酵母罐子看好了,别让这群饿死鬼投胎的给你祸害了!明天的‘翡翠浓汤’,记得给我想办法加点‘机油’味儿!”说完,她转身走向冷库,背影依旧挺直得像根标枪。
我站在原地,肩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一下拍按的触感和温度。那是一种无声的认可,一种属于厨房、属于砧板世界的“授勋”。滚烫的暖流从肩头瞬间涌遍全身,连指尖都微微发麻。她看着赵姨走向冷库的背影,又环顾着这充满了食物香气、人声和活力的厨房,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和力量感油然而生。
忙碌和兴奋像潮水般退去,一股深沉的疲惫涌了上来,仿佛身体在提醒我,这场持续了数日的“味道战争”终于可以暂时休整了。胃里被自己的“战利品”填满,不再有那蚀骨的馋意作祟,只剩下温暖而踏实的饱足感。精神却异常亢奋,像刚完成一次惊险的跃迁。
我拖着脚步回到王桂兰那个狭窄的船员舱。舱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通道里隐约传来的、轮机组某个家伙被拉得快蛋糕效力催动后冲向卫生间的急促脚步声(“李奶奶的药真给劲啊!”隐约的哀嚎飘过)。我把自己摔进那张小小的床铺,金属床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身体接触到冰冷的床单,疲惫感如同星际尘埃般沉重地落下。
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像信号不良的通讯。在沉入深眠的前一秒,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滑过脑海:后面可以试试用轮机长的酵母烤点皮塔饼配那个糊糊…再问问机械崽,那种油能不能精炼一下,味道或许能更纯净…
舷窗外,是亘古流转、无声燃烧的星群,像无数双沉默注视的眼睛。明空号这艘融合了古老帆船灵魂与星际引擎心脏的海盗船,正载着厨房里新生的麦香与欢声笑语,沉稳地犁开深空的帷幕,驶向未知却不再寡淡的航程。
现实世界的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像一把温柔的刀子,轻轻切开了梦境与现实的薄膜。
我猛地睁开眼睛,醒了。熟悉的花板映入眼帘。心脏还在为梦中的烤炉热浪和赵姨那一拍而有力地跳动着。嘴里仿佛还残留着维修机油碱水面包那粗粝麦香和拉得快磅蛋糕那甜蜜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