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在翻滚的沸水里挣扎,被一股无法抗拒的离心力狠狠甩出,又在下一个瞬间被无形的巨手攥住,狠狠地砸回躯壳!
“呃……呕——!”
我猛地睁开眼,天旋地转的感觉并未消失,胃里翻江倒海,一股酸涩灼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眼前是模糊晃动的光影,耳边是尖锐的蜂鸣,仿佛那撕裂维度的引擎咆哮还残留在神经末梢。全身的骨头都在呻吟,后背撞击舱壁的剧痛记忆犹新。
“行了行了!别吐!刚拖的地!敢吐出来老娘把你肠子塞回去!”
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带着浓浓不耐烦的女声像把锥子,刺穿了我混沌的意识。紧接着,一只骨节粗大、布满老年斑和几道狰狞旧疤的手,毫不客气地捏住了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差点把我颌骨捏碎。
“唔!” 我被迫张开嘴,一股带着浓烈草药和消毒水混合的、辛辣苦涩的液体被粗暴地灌了进来!那味道直冲天灵盖,呛得我眼泪鼻涕瞬间狂飙。但神奇的是,这霸道无比的液体滑入食道后,那股翻腾欲呕的感觉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按了回去,天旋地转的眩晕感也迅速消退。
视野终于清晰。
我躺在一张合成材质的诊疗床上。头顶是明亮的无影灯,光线刺眼。床边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精干、穿着洗得发白、沾着不明污渍的旧式军绿色医护服的老太太。她满头银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了个小髻,脸上皱纹深刻得像刀刻斧凿,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百无禁忌的漠然。她胸前挂着一个磨损严重的金属铭牌:“首席医疗官·李”。
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瓶,瓶口还残留着刚才灌进我嘴里的可疑液体。看我咳嗽得眼泪汪汪,她非但没半点同情,反而嫌弃地用沾着药渍的手背抹了把溅到她衣服上的口水沫子。
“啧,现在的年轻人,身子骨跟纸糊的一样!一个短距跃迁就晕成这样?搁我们当年,顶着超空间风暴开着敞篷穿梭机追敌舰,下来还能啃三斤压缩饼干!” 李医官一边嘟囔着,一边动作麻利地收起瓶子,顺手拿起旁边一个闪着寒光的、针头足有小指头粗的注射器,在我眼前晃了晃,“算你命大,没撞成脑震荡,也没吐在轮机舱让机械崽抓狂。下次再这么不经造,老娘给你打一针‘强心剂’,保证你跳十次都不带眨眼的!要不要试试?” 她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跃跃欲试的光芒。
我吓得一个激灵,疯狂摇头,差点把刚被强压下去的恶心感又摇出来。
“李奶奶,您就别吓唬她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我扭头,看到轮机长钱慧敏——机械崽,正靠在不远处的金属柜子上。她脸上和工装上的油污似乎又添了几道新的,额发被汗水浸透,胡乱贴在额角,但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依旧亮得惊人,此刻正带着一丝促狭看着我。
“小土豆……哦,公主殿下,醒啦?感觉如何?咱明空号的‘洗礼’够劲吧?” 她笑嘻嘻地走过来,随手从旁边一个打开的医疗箱里抓了块消毒棉,胡乱擦了擦手,“别怕,李奶奶的‘还魂汤’虽然难喝得让你怀疑人生,但效果那是杠杠的。跃迁后遗症,小意思啦!咱们船上,除了老大那种天赋异禀的,谁第一次跃迁不是这么过来的?翠花姐当年……” 她话没说完,自己先乐了,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这时,诊疗室厚重的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高大如山的身影堵在门口,正是翠花。她换了一身干净的深灰色工装背心,肌肉线条依旧贲张有力。她似乎只是“路过”,目光平静地扫过诊疗床上的我,在李奶奶身上停留了一瞬,确认没什么大碍后,便面无表情地准备离开。
“翠花姐!” 轮机长眼尖,叫住了她。
翠花脚步顿住,侧过头,用眼神询问。
“人没事,醒了。” 轮机长指了指我,又朝李奶奶努努嘴,“李奶奶妙手回春。”
翠花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少了点之前货舱里的审视和甲板上的漠然,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确认?她微微颔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类似“嗯”的鼻音,算是回应。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转向李奶奶,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
“看什么看?” 李奶□□也不抬,正用一块沾着消毒液的抹布用力擦拭她那根吓人的大针筒,“死不了!赶紧滚蛋!别杵这儿碍事!下一个病员还等着呢!” 语气恶劣得像在驱赶苍蝇。
翠花被噎了一下,刚毅的脸上罕见地闪过一丝无奈,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高大的身影沉默地消失在门外。只是她转身时,似乎极快地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好像藏着点……没被骂的庆幸?这细微的情绪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嘁,闷葫芦。” 李奶奶嗤笑一声,把擦好的针筒“哐当”一声丢回消毒盘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吓得我又是一哆嗦。“行了,小丫头片子,” 她转向我,用沾着消毒水的手拍了拍我的脸(力道不轻),留下冰凉的触感,“死不了就赶紧滚蛋!别赖在老娘这儿占床位!后面活儿多着呢!去找赵姨报到!机械崽,人是你捡回来的,你负责送过去!别让她在通道里迷路再给我添麻烦!”
“得令!” 轮机长笑嘻嘻地敬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一把将我从诊疗床上拽起来,“走了公主,带你去见咱们的‘灶神奶奶’!”
走出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医疗舱,通道里凉爽的空气让我精神一振。明空号内部的光线是柔和的暖黄色,照亮着同样蚀刻着木质纹理的合金舱壁,脚下是防滑的金属网格地板。船身似乎处于平稳航行状态,只有引擎低沉的、令人安心的嗡鸣透过船体传来。
“我们……跃迁完了?到天狼星β了?” 我还有些恍惚,忍不住问道。
“早到了!” 轮机长脚步轻快,像只灵巧的狸猫,“你晕过去那会儿,咱就稳稳当当泊进近地轨道了。现在嘛……” 她推开一扇厚重的气密门,一股温暖湿润、带着浓郁水汽和……奇异植物芬芳的空气扑面而来,“……欢迎来到‘蔚蓝摇篮’——天狼星β!海洋覆盖率98%的超级水球!人力模式——开启!”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
不再是冰冷狭窄的金属通道。眼前豁然开朗,是明空号那宽阔得惊人的主甲板!然而,此刻的甲板景象与我初次登船时截然不同!
头顶不再是空间站冰冷的金属穹顶,而是辽阔无垠的、呈现出梦幻般蓝紫色的天空!巨大的、棉花糖般的奇异云朵低垂,仿佛触手可及。温暖湿润的海风带着咸腥和某种从未闻过的、类似巨型海藻的清甜气息,呼啸着吹拂过甲板。船身随着波浪微微起伏,传来令人心安的、有节奏的摇晃感。
最震撼的是那三根巨大的主桅杆!此刻,那原本折叠起来的深色“帆布”已经完全展开!它们并非布匹,而是某种极其轻薄坚韧、闪烁着金属光泽和能量流光的特殊织物!巨大的帆面在强劲的海风中鼓胀得如同满月,上面蚀刻着繁复的星图与海浪纹路,此刻正流淌着淡淡的、如同极光般的能量辉光!阳光透过云层照射在能量风帆上,折射出七彩的虹晕,美轮美奂!
甲板边缘,那些伪装成古老青铜火炮的炮口早已收回。取而代之的是……船桨?不,是巨大的、如同蜈蚣百足般的金属水力涡轮叶片!它们从船身两侧的隐蔽舱口探出,深深地刺入下方碧蓝如宝石、波涛翻滚的海水中!叶片在某种强大动力的驱动下,正划出有力的弧线,搅动着海水,推动着这艘巨舰破浪前行!海水被涡轮搅起巨大的白色浪花,发出轰隆隆的声响,与头顶风帆鼓动的猎猎风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一曲古老与现代交织的航行乐章!
人力模式!这就是明空号在适宜行星上展开的仿古驱动模式!太阳能风帆(能量收集器)!水力涡轮(由曲速引擎带动)!我错过了最关键的切换过程,但眼前这壮丽而奇幻的景象,依旧让我心潮澎湃,跃迁的痛苦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漂亮吧?” 轮机长叉着腰,得意地看着我目瞪口呆的样子,“每次看都觉得爽!这才是咱们明空号该有的样子!行了,别陶醉了,赶紧走,赵姨的厨房可是船上最‘火热’的地方,去晚了有你受的!”
她拖着我,穿过忙碌的甲板。船员们正各司其职:有的在调□□帆的角度,有的在监控涡轮的运行,有的在瞭望塔上用古老的光学望远镜(其实是集成了多重扫描功能的伪装品)观察海面和天空。看到我们经过,依旧有促狭的目光投来,伴随着压低的笑声:“哟,白雪公主活过来啦?”“公主殿下,感觉如何?星海的摇篮舒服不?” 我脸上又有点发烫,只能低着头加快脚步。
厨房位于船艉楼下方,靠近水线。还没进门,一股复杂而霸道的味道就混合着热浪涌了出来:煎炒烹炸的浓烈香气、某种燃料发出的焦糊味、蒸腾的水汽、还有……之前就好像闻到过的刚出炉的面包的那种香甜味。
厨房门猛地被推开,一个瘦高的身影端着巨大蒸笼走了出来。正是赵姨!她穿着一身白色厨师连体服,外面套着简易的金属外骨骼支架,支撑着她细长的手臂和腰身,让她能轻松地搬运那些对她来说过于沉重的锅具。她身高接近两米,整个人像根细长的竹竿,脸色因为常年烟熏火燎显得有些蜡黄,颧骨很高,薄嘴唇紧抿着,显得异常严厉。她的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和机械崽,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钱慧敏!” 赵姨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浓浓的火气和无奈,“又是你!上次给我塞了个连土豆皮都削不利索的‘娇小姐’,害得我这儿多了三天份的碗要洗!这次又是什么?!这个‘雪娃娃’?!你当老娘这里是废品回收站还是慈善收容所?!我这厨房是打仗的地方!要的是能扛包、能剁骨、能颠锅的壮劳力!不是供着的瓷娃娃!你看看她这细胳膊细腿儿(其实我挺壮实的,但在赵姨眼里显然不够格),白得跟刮了腻子似的,一阵海风就能吹跑!能干啥?!给我添乱吗?!” 她连珠炮似的质问砸得机械崽缩了缩脖子。
“赵姨,消消气,消消气!” 轮机长赶紧赔笑,把我往前推了推,“这回不一样!这位可是勇士!空间站新晋传奇!敢在监工眼皮子底下生啃星斑银鳕鱼腩的狠角色!王桂兰!您看这名字,多朴实!肯定能吃苦!” 她又把偷鱼的光荣事迹搬了出来。
赵姨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我脸上刮过,重点在我还带着点苍白的脸色和不算特别魁梧的身材上停留了几秒。厨房里其他几个帮厨的姑娘也停下了手里的活,好奇地看过来。
“偷吃?” 赵姨的嘴角向下撇出一个刻薄的弧度,显然对这个“卖点”嗤之以鼻,“偷吃谁不会?关键是有没有真本事!我这儿不缺馋嘴的,缺的是能干活、不怕脏不怕累的!” 她把手里的巨大蒸笼“哐当”一声放在旁边的金属台上,震得里面的蓝色块状物(大概是外星马铃薯)跳了跳,“看见没?天狼星β特产的‘蓝宝石’薯!皮硬得像石头,削十个能累断普通人的手!还有冷冻库刚解冻的‘铁甲犀’腿肉,韧得能当防弹衣!没把子力气和好刀功,连切都切不动!她能行?”
厨房里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沉默。帮厨姑娘们有的同情地看着我,有的则带着点看好戏的神情。轮机长也有点词穷了,挠了挠她那头乱发。
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虽然赵姨说话难听,但她说的没错。在这艘船上,尤其是在厨房这种地方,光靠偷吃的“勇气”是混不下去的。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被轻视的委屈,挺直了腰板(虽然还是比赵姨矮一大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有力:“赵姨,我叫王桂兰。力气我有!在家乡,我扛过两百斤的粮包,劈柴砍树不在话下。刀功……可能比不上您,但我会学,也肯学!我不怕脏不怕累,只要您给个机会试试!削土豆、剁骨头、洗锅刷碗,什么活都行!” 我甚至主动看向那筐狰狞的“蓝宝石”薯和旁边案板上那块肌肉纹理分明、还带着冰碴的深紫色兽肉,眼神里带着跃跃欲试。
赵姨似乎有点意外,没想到我会主动请缨。她那双锐利的眼睛又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仿佛在评估我话语里的水分。厨房里的气氛更安静了。
“……哼,” 半晌,赵姨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脸色依旧难看,但语气似乎松动了一点点,“嘴皮子倒是不怂。行,钱慧敏,人是你硬塞的,我留下试用。不过丑话说前头!” 她手指几乎戳到我的鼻尖,“在我这儿,没有‘公主’!只有帮厨王桂兰!干不好活,偷懒耍滑,或者再敢偷嘴……” 她指了指角落里一个巨大的、散发着馊水味的、需要手动刷洗的油腻泔水桶,“看见那个没?那就是你的专属座位!听明白了?!”
“明白!” 我赶紧大声回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同时又为那个巨大的泔水桶感到一丝寒意。
“明白就滚去干活!杵着当门神吗?!” 赵姨不耐烦地挥手,“阿玲!交给你了!看着点”
一个看起来比我还小两岁、脸蛋圆圆的帮厨女孩应了一声,同情地看了我一眼,示意我跟她走。轮机长如蒙大赦,冲我做了个“加油”的口型,一溜烟跑了。
常温仓库里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色彩斑斓的外星食材。那筐所谓的“蓝宝石”薯,每一个都有小西瓜大,表皮是深蓝色的,覆盖着一层坚硬、粗糙、如同砂纸般的凸起,摸上去冰凉硌手。阿玲没有给我安排工作,而是一边示范怎么削皮,一边安慰我:“你别看赵姨凶,她这都是装的” 她轻灵地利用一种巧劲对付着那层硬皮,“其实她是最心疼我们年轻人的了,只不过作为管理者,不得不狠下心来。” 她手上不停,削出了莹白如雪的薯肉。“你先缓一缓,其实刚来的新人赵姨都不愿意安排活儿的,把你塞我这儿也是这个用意” 她抬手抹了一下散落的鬓发,继续手里的活计,“一来怕你们干不好影响她的出餐质量,二来新人刚上船基本都在发懵状态,什么都干不好反而影响心态。”阿玲让我自己转转,熟悉熟悉地方。但我反而充满了危机感,要是不能在这里留下来,难道要回空间站等着被卖吗?
于是我开始四下观察,看看有什么我力所能及的事可以干。从这个仓库的舷窗望出去,发现船没有在航行,蔚蓝的海水几近透明,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海风带着自由的气息吹拂进来。一个念头像海里的游鱼,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