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中的一个普通工作日,我坐在工位上,对着屏幕上的项目甘特图发呆。昨天梦中“恒力三厂”那成功抚慰集体创伤的成就感尚未完全消退,但一种更深层的不安已如藤蔓般悄然缠绕上来。能力的边界在哪里?从最初让人跟着跳舞,到治愈生理病痛,再到如今能精准地涤荡、重塑成千上万人的精神世界……这不再是简单的“群体行为同步”,这已然触及了“操控人心”的边缘。即便目的是善意的,但这种力量本身所蕴含的未知与重量,让我在阳光明媚的清晨,感到一丝寒意。
当晚,在进行了已经逐渐成为习惯的“入睡仪式” 沐浴、焚香、穿上真丝睡衣,躺进被窝后,这份不安,也被我带入了梦境。
……
意识在五十岁的躯体中苏醒,窗外是梦中世界一个闲适的午后。上午的舞蹈课刚刚结束,身体还残留着运动后的微热与舒展。我步行回到家中,洗澡换衣服,然后给自己弄了份极其省事的“白人饭”——几片黑全麦面包夹上烟熏三文鱼和芝麻菜,佐以黑醋、黑胡椒和大量橄榄油。再配一杯黑咖啡,算是解决了午餐。
下午没什么特别安排,于是我决定好好整理一下日益庞杂的“战略音乐储备库”。上次工厂任务的成功,证明了精细化的音乐选择至关重要。我舒舒服服地坐在阳台的小圆桌前,拉杆音响停放在一边,个人终端的投影光屏悬浮在眼前,上面罗列着数以万计的曲目,按照风格、BPM、情绪基调、能量水平、潜在适用场景等标签分门别类。这些都是小路帮我导入、分类的。他甚至采集了我小时候的唱片收藏(从磁带到CD),以及我曾经用过的所有音乐APP上的红心曲目、收藏夹和歌单。之前出任务,我都是从这个库里挑选音乐,变成歌单的。
人一旦专注起来工作,时间就会过得过得飞快。不知不觉我就梳理到了“个人收藏”的部分。这里面收录的的大多是我年轻时偏爱的一些“不太合群”的音乐,里面充满了私人化的情绪印记。就在我滚动列表时,指尖无意中点开了一首尘封已久的曲子——那是我大一的时候,还没有从高中的抑郁中走出来。那个情绪极度低落、自我封闭的时期,反复循环的一首后摇。它没有歌词,只有层层堆叠的吉他音墙、沉重缓慢的鼓点,以及一条贯穿始终、哀婉到近乎绝望的旋律线。它曾经是我负面情绪的容器与共鸣箱。
然而,就是这首曾经承载我个人“抑郁少年”时期的曲子,在此时此刻,通过这台拥有顶级还原能力的黑科技音响播放出来的瞬间,异变发生了!
那压抑、悲戚的音浪如同无形的灰色潮水,猛地以我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去。首先出现异常的是我家阳台左手边斜下方的那个阳台上,正在优哉游哉给那几盆绿萝浇水的红姐(他是在我加入所里后特地搬到我这一栋楼来的)。他哼着的小调戛然而止,浇水的动作瞬间凝固,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紧接着,我看到他原本带着笑意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失去了焦距,一种深切的、毫无来由的悲伤笼罩了他那总是乐呵呵的脸庞。他手中那个造型雅致、小巧的喷壶“啪嗒”一声掉在阳台地砖上,水渍蜿蜒开来,而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站着,两行清泪就那样无声地、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景象让我头皮瞬间发麻!更令我毛骨悚然的是,几乎在同一时间,窗玻璃传来“砰”、“砰”几声轻微的、却清晰可闻的撞击声。我猛地抬头,只见几只原本在楼宇间欢快穿梭的麻雀,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生命力,飞行轨迹变得混乱而绝望,其中两只甚至像是主动寻死一般,直愣愣地、毫无缓冲地撞在了我的窗玻璃上,然后直坠下去!
消极音乐竟然能引发生理性的抑郁状态和无力感!甚至影响到了野生动物的求生本能!
一个冰冷彻骨的认知如同闪电般劈入我的脑海。我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凭着本能,手指在终端光屏上疯狂滑动,以最快的速度切断了那首后摇的播放!
音乐戛然而止。
阳台上的红姐猛地一个激灵,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看着地上的水壶和自己湿漉漉的指尖,表情充满了困惑:“咦?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就……”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莫名袭来的沉重感。
我心脏狂跳,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顾不上安抚还在迷惑中的红姐,我立刻用仍在微微颤抖的手指,接通了路博士的紧急通讯频道。
“路博士!出事了!我……我刚刚无意中播放了一首负面情绪极强的音乐,产生了强烈的……强烈的负面效果!波及了邻近的红姐,甚至……甚至窗外的麻雀!”我的声音因为后怕而有些变形。
光屏那头的路博士,原本正在悠闲地品味一杯手冲咖啡,闻言立刻放下了杯子,神情瞬间变得无比严肃。“具体现象?波及范围?受影响者当前状态?”他语速极快地抛出一连串问题,同时双手已经在旁边的键盘上飞快操作起来。
我强自镇定,尽可能清晰、客观地描述了刚才那短短几十秒内发生的所有细节:红姐从正常到悲伤落泪再到音乐停止后的茫然,以及麻雀反常的撞窗行为。
“我明白了。”路博士的表情凝重得能滴出水来,“立刻锁定该曲目,设置为最高权限加密!未经联合授权,禁止再次播放!我马上调取您住所周边刚刚的匿名环境生物信号记录和红姐(在获得他同意的前提下)的实时生理数据。舞孃顾问,请您原地待命,不要进行任何音乐播放行为,我和王队、青鸾立刻赶来!”
通讯切断。我瘫坐在地毯上,看着窗外依旧明媚的阳光,却感觉浑身发冷。之前所有的成功与喜悦,在此刻都化为了沉重的后怕。我一直专注于能力的“好用”,却选择性忽略或者说从未真正直面它可能带来的伤害。这力量是一把无比锋利的双刃剑,我能用它疗愈,也同样能用它……摧毁。
此时红姐已经收拾好了心情,下意识抬头看向我的阳台,他脸上还带着残留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小杨啊,刚才是怎么回事?我这心里现在还有点闷闷的呢。”
“红姐,对不起……是我,我不小心放了一首……不太好的曲子。”我充满歉意地看着他。
红姐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他摆摆手,语气恢复了平时的爽利,但眼神里多了分了然:“嗐,我说呢!没事没事,你这‘本事’是真厉害,好的坏的都管用。以后可得小心点儿。”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这就把刚才的情况写成报告递上去。”
不到二十分钟,青鸾和路博士就赶到了我家,而红姐“近水楼台路”早已在客厅里跟我一起等候了。路博士一进门,就立刻开始用各种便携设备检测房间内的能量残留和声波痕迹,同时调取了我的音响播放记录。王队虽然人没来,但通过加密通讯全程参与了此次突发事件分析会。
初步的数据分析结果令人心惊。路博士指着投影屏幕上刚刚还原的数据图谱,声音低哑:“确认无误。在播放那首后摇曲目的37秒内,以音响为中心,半径约15米的有效范围内,检测到强烈的、指向性明确的‘负面神经共鸣’波纹。红姐观察员的实时生理数据显示,其心率瞬间减缓,皮电活动显著降低,与悲伤、无助感高度相关的脑波模式被强制激活并同步,应激激素皮质醇水平异常飙升。而窗外坠亡的麻雀,其行为模式与在实验室暴露于特定频率绝望音频下的啮齿类动物高度一致,求生本能被短暂‘屏蔽’。”
他推了推眼镜,看向我,眼神无比严肃:“舞孃顾问,我们之前的测试主要集中在能力的积极应用层面。现在看来,这能力是柄双刃剑,它的负面属性远超预估。这并非单纯‘引导’情绪,更像是‘强制共鸣’与‘精准放大’。您选择的音乐,是开启特定神经化学反应的‘钥匙’。积极的音乐能打开快乐、宁静的大门,而消极的音乐……则能直接打开绝望与自我毁灭的深渊。其生效速度、强度,以及对非人类生物的影响,都超出了我们之前的模型预测。”
此时王队沉稳而极具压迫感的声音从通讯器中传来:“事件性质:高。处理意见:一,立即封存所有已识别的、可能引发强烈负面情绪的音乐曲目,建立‘负面音乐’特殊管理程序,访问权限提升至三级,非经我本人、路博士及舞孃顾问您本身三方共同授权,严禁在任何场景下调用。二,即刻启动对舞孃顾问您的系统性心理评估与抗干扰训练。我们必须确保,作为能力的载体和触发器,您自身的心境足够稳定,不会被任何音乐(包括您自己播放的音乐)所带偏,能够维持绝对清醒的判断力。这是安全底线。”
“我完全同意。”我毫不犹豫地回应,声音因后怕而微微发紧,但态度坚决。这次意外像一盆冰水,彻底浇醒了我,我的能力要是反向运用,随时可能造成极大的负面效果。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顾问”日程表上赫然增加了两个崭新的、带着严肃色彩的项目:系统性心理评估与抗干扰训练。于是,除了雷打不动的声乐课、舞蹈课,我每周还需要定时去见一位眼神能看透人心、说话总是一针见血的资深心理专家。他不仅评估我的心理状态,更引导我梳理内心深处对这份能力的认知与恐惧。同时,在KTV那个特殊的隔音包房里,我要在播放着各种或激昂、或悲怆、或诡异音乐的背景下,保持绝对冷静,完成复杂的逻辑拼图,甚至要在模拟的“人质危机”或“群体恐慌”环境中,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精准找到并播放那首能扭转局面的“解药”曲目。
经此一事,我算是彻底落下了“心理阴影”。之后是再也不敢在家里、在非全隔音的场所之外,随意调试音响或者整理歌单了。我去那个上课用的KTV特殊包房的频次越来越高,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久。以至于我左邻右舍的广场舞伙伴们,见我连续几天缺席,又行踪神秘,纷纷在微信上关切地询问,我只好含糊地解释说最近迷上了唱卡拉OK,正在苦练。他们纷纷表示理解,并热情地推荐了不少他们心目中的“金曲”,让我哭笑不得。
在频繁往返于家和KTV包房,不断进行内省与训练的过程中,一些之前被忽略的细节,如同沉在水底的冰块,渐渐浮上心头。
我清晰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在广场上播放舞曲时,通常需要我自己亲身领舞,才能达到最大范围、最高精度的“行为同步”效果。但在工厂、在医院,我并没有进行任何肢体动作上的引导,效果却同样卓著,甚至因其无形而更显惊人。先前我始终将功劳归于所里配发的、升级换代的黑科技音响。但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我的能力本身在多次高强度的实战应用中,正在自我进化,在……“升级”?虽然现实世界不可能像游戏里那样头顶冒光、弹出“Level Up!”的提示框,但这种润物细无声的进步,似乎一直都在发生。
此外,另一个关键变量也引起了我的深思:当我没有在领舞的时候,我的意识是否完全、彻底地沉浸在了当时播放的音乐之中?在工厂空地上,我的心神与巴赫的理性、古琴的旷达、德彪西的斑斓完全同频;在医院外,我的情感追随着陶笛的乡愁与钢琴的宁静。这种全然的“沉浸”,这种精神上与音乐的深度共鸣,是否才是驱动能力真正跨越“行为引导”层面,深入“情绪乃至生理层面”进行干预的关键?肢体,或许引导的是肢体;而精神,引导的才是更深层的精神?
这些想法还只是零散的灵光,尚未形成系统、成熟的理论。因此,我并没有急于找小路讨论这个细节,生怕不成熟的想法会干扰他严谨的数据分析。但我心里清楚,关于自身能力作用机制的、更深入、更细致的系统性测试,必须尽快提上日程了。
当天夜里,小区广场上依旧准时响起了熟悉的舞曲旋律,但我并没有下楼。一方面是由于这些分析和思考占据了我的心神,另一方面,也是心底对那险些失控的几十秒尚存一丝余悸。我早早洗漱完毕,躺在了床上,任由思绪在能力的边界与可能性中驰骋。
……
带着对能力黑暗面的清醒认知,以及肩上新增的那份沉甸甸的安全责任,我在现实中醒来。晨光熹微,我却感觉经历了一场灵魂的洗礼。
梦中那险些失控的几十秒,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在了我的意识里。它提醒我,任何强大的力量,无论其初衷多么美好,都必须被关在名为“谨慎”与“敬畏”的笼子里。这份认知也悄然影响着现实中的我,让我在对待自己的情绪、以及观察他人情绪时,都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审慎。
不过,在审慎之余,一丝属于资深二次元和游戏玩家的、不合时宜的“中二思维”也开始活跃起来。负面效果……如果能被严格控制,或许在某些极端情况下,也能转化为一种另类的“武器”?比如,让穷凶极恶的匪徒瞬间陷入无力的悲伤?或者在需要制造绝对安静、无力化的区域……甚至……对目标进行不着痕迹的刺杀?
我的思绪不由得飘远,脑海中甚至勾勒出这样一幅略带荒诞却又莫名带感的画面:未来某天,五十岁的退休嬢嬢杨女士、国家特派员“舞孃”,或许真能凭借这手登峰造极的“悲喜由心、控场无形”的本事,破格加入异管所那传说中专门处理最棘手超自然事件、全员大佬的战斗组,在某个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拉着她的宝贝音响闪亮登场,一曲定乾坤……
这念头带着点中二的热血和幽默感,有效地冲淡了能力本身带来的沉重。但我知道,在那之前,我必须先学会如何牢牢握住这把双刃剑的剑柄,而不是被其锋芒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