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如同被扔进滚筒洗衣机里搅拌了八个小时,加上来回一共三个小时挤成肉饼的通勤的一天。
三十多岁的身体,承载着仿佛三百岁的疲惫。颈椎在抗议,腰椎在呻吟,唯一活跃的是眼皮,因为明天还要靠它们撑起职业假笑,面对老板画的饼和客户的反复无常。
今天尤其糟糕。一个项目出了问题,虽然不是我的责任,但作为环节链条之一,还是被拉去会议室接受了长达一小时的“风暴洗礼”。回到工位,看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数据,感觉灵魂都要被抽空了。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之前一时兴起买的基因检测,报告出来了……
其他的什么肥胖风险、白癜风、银屑病的我都一笑而过,唯独一项,像根冰冷的针,扎进了我心里最柔软、最恐惧的地方——
【阿尔茨海默症相关基因:APOE ε4 等位基因检测结果为阳性。患病风险约为普通人群的3.2倍。】
三倍以上……
短短四个字,像一道惊雷,把我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劈得外焦里嫩。
我家两边的奶奶,人生的最后几年都是在遗忘或失能中度过的。他们忘了回家的路,忘了刚刚吃过饭,忘了儿女的名字,最后,忘了自己是谁。那种缓慢的、不可逆转的认知剥离,像一场凌迟,不仅折磨着他们自己,也折磨着每一个爱他们的亲人。
我亲眼目睹长辈是如何在照顾老人的过程中,从耐心细致变得心力交瘁,眼中光彩一点点黯淡。那种绝望,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不是一定会得,我知道,概率只是概率。但“三倍以上”这个数字,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冰冷的统计学数字让我无法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不会是我”。
天塌了。
我才三十多岁,人生仿佛刚刚铺开,却好像已经看到了终点站那模糊而灰暗的站牌。努力工作是为了什么?学习语言又是为了什么?所有的规划和憧憬,在可能到来的、对这一切的遗忘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恐惧像潮水般涌来,将我淹没。我关掉手机,把自己埋进被子,试图用黑暗和窒息感驱散脑中的念头。疲惫最终战胜了焦虑,意识开始模糊,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
飘飘荡荡,仿佛穿过了一条漫长的、暖洋洋的隧道。
再次“睁开眼”的感觉很奇妙,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睁眼,而是一种意识的“上线”。
这里是梦中的世界。而我,是五十岁的“我”。
三十岁的疲惫和焦虑,像退潮一样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嗯,怎么说呢,是踏实而慵懒的充实感。
我正躺在一张柔软得能把人陷进去的沙发里,身上盖着一条轻薄但温暖的羊绒毯。眼前是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巨大电视屏幕,上面正定格着《塞尔达传说:王国之泪》的某个神庙解谜画面。无线手柄随意地搁在肚子上,旁边的小茶几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自制奶茶(无糖的),还有一碟切好的、淋了自制无糖酸奶的水果。
环顾四周。这是一个不算很大,但被布置得极其舒适温馨的客厅。暖色调的墙壁,满墙的书架(一半是书,一半是手办和游戏卡),铺着长毛地毯的地板,角落里摆着一台顶配游戏电脑,三块曲面屏昭示着主人(就是我)曾经的战斗欲。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照在几盆长势喜人的绿萝和龟背竹上。
这里是我的家,一个完全属于我的,安全舒适的堡垒。
我,五十岁,未婚未育,前互联网社区运营狗,资深游戏宅,老二次元。一年前,我送走了相依为命的母亲(父亲早几年走了),继承了一笔不算巨款,但足够我在这座二线城市提前退休、安度晚年的遗产。
没有大富大贵,但计算了一下存款、理财和这套无贷的房子,只要我不作死地去搞什么风险投资或者沉迷奢侈品,按照我这种低物欲的宅女生活方式,用到八十岁问题不大。
于是,我果断结束了二十多年的社畜生涯,光荣加入退休人员大军。
现在我的日常就是:睡到自然醒,做点简单的“白人饭”(生的蔬菜、冷的肉、全麦面包片),上午打打游戏,下午看看书或者追追新番,傍晚雷打不动地练一遍八段锦和五禽戏——这是我从三十岁就开始断断续续坚持的,为了我那饱经摧残的颈椎和腰椎,如今更是为了对抗那该死的阿兹海默症风险。晚上要么继续游戏,要么研究点好吃的(仅限于有兴趣的时候),然后带着满足感入睡,等待在另一个世界(现实?)醒来。
看,连在梦里,我都摆脱不了那个风险的阴影。它像个幽灵,穿梭在两个“我”之间。
从沙发上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五十岁的身体,保养得还算不错。没有明显的赘肉,甚至因为长期坚持锻炼,手臂和腿部还有些紧实的肌肉线条。体重嘛,属于微胖界人士,用年轻时的话说就是“中等身材有点肌肉的胖阿姨”。相貌普通,扔阿姨堆里也不显眼,但眼神明亮,皮肤状态挺好,没什么皱纹,这大概是不用上班不受气的好处。
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井井有条:分装好的蔬菜、水果,真空包装的鸡胸肉和鱼肉,各种酱料,还有几瓶无糖气泡水。午餐很简单,两片全麦面包夹上几片生菜、番茄和水煮鸡胸肉,再配上一杯牛奶。这就是我钟爱的“白人饭”,高效、健康、不用大费周章。
一边吃着简单的午餐,一边用平板电脑刷着新闻。忽然,一条本地推送跳出来:【XX基因检测,守护您的记忆黄金时代!】
我手一抖,差点把牛奶打翻。
大爷的,阴魂不散。
梦里也逃不掉吗?
烦躁地关掉推送,味同嚼蜡地吃完午饭。那份基因检测报告,是我在现实世界里做的,但结果带来的恐慌,却无缝对接地影响到了梦中的我。甚至,因为梦中这个“我”拥有更多的空闲时间去胡思乱想,这种焦虑感被放大了。
我想起了我的两位奶奶。
奶奶是纺织厂领导,退休后依旧保持着调解邻里的社区职务。可阿兹海默症还是找上了他。他开始忘记日程安排,忘记刚刚记下的笔记,后来忘记怎么系鞋带,最后像个迷路的孩子,终日坐在窗前,眼神空洞。姥姥则是家庭主妇,一辈子围着锅台转,生病后,他忘了怎么炒菜,忘了盐和糖的区别,有一次甚至差点点燃了厨房。
无论是职业女性还是劳动女性,在这种疾病面前,似乎毫无差别。基因的魔咒,冷酷而公平。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我放下平板,走到阳台上,做了几个深呼吸。楼下小区花园里,几个老人在散步,还有人在遛狗。看上去一片祥和。
我用绿泡泡问了我神经内科的医生朋友,像我这种有家族史,基因风险又高的,有没有什么办法能预防或者延缓一下?
我那几十年的损友,拿出平时不多见的专业状态回复道:“目前还没有特效药或者经过验证的治疗方法。不过,一些生活方式干预被认为可能有效。比如,保持规律的有氧运动,均衡饮食,还有就是多接触人,保持积极的社交活动。这对刺激大脑功能,维持认知储备是有好处的。”
社交活动……
对我来说,这比连续加班一个月还可怕。
我是个i人死宅啊!骨灰级的那种!让我去参加什么老年大学、茶话会、合唱团?光是想想那个场面,我就觉得头皮发麻。跟一群完全不熟悉的老太太老登聊家长里短、子孙后代?杀了我吧。
可是,朋友的建议言犹在耳,他是个很厉害的医生,他的话得听啊。
我苦着脸,在客厅里踱步。游戏里的林克可以勇闯天涯,现实(梦里)的我却要被社交难倒。
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外,此时已是华灯初上。小区中央那块不大的广场上,陆陆续续开始有人聚集。
对了,广场舞!
这大概是中老年人最普及、门槛最低的社交活动了吧?
虽然……在我的印象里,广场舞总是和“凤凰传奇”、“最炫民族风”、“酒醉的蝴蝶”以及那种类似广播体操的、毫无美感的动作联系在一起。我的音乐品味,早就被各种游戏BGM、电子舞曲、独立摇滚、古典乐章养刁了。让我去跟着“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扭动,简直是一种精神酷刑。
但,这似乎是目前唯一看起来“可行”的选项了。
为了我的脑子,为了晚年的生活质量,我忍了!
抱着一种置死地而后生的悲壮,我决定今晚就去“考察”一下敌情,哦不,是民情。
换上宽松的运动服和舒适的运动鞋,我揣着手机和钥匙,深吸一口气,走出了我的舒适区。
傍晚的小区很热闹,遛孩子的,遛狗的,散步的。广场上,音乐已经响起来了。不是一支队伍,而是好几拨,各自占据一小块地盘,音响放着不同的歌曲,大妈(以及少量大爷)们随着音乐舞动。
我像个潜入敌后的特务,小心翼翼地靠近,选择了一个看起来规模最大、人员最整齐的队伍,站在外围观察。
然后,我的耳朵和眼睛开始遭受双重冲击。
音乐是那种极具城乡结合部风格的串烧,电音琵琶混杂着塑料感十足的鼓点,歌词无非是爱呀情呀梦呀,旋律俗套得让人脚趾抠地。再看动作,前排有个领舞的阿姨,动作铿锵有力,一板一眼,后面的大部队则努力跟随,抬手、踢腿、转身……整齐划一,确实有点像广播操,还是第八套的那种。
坚持了五分钟,我感觉我的审美和灵魂都在哀嚎。
这根本不是跳舞,这是集体无意识的肢体协调性测试!
我又观察了另外几支队伍,情况大同小异。歌曲风格略有差异,有的是老掉牙的民歌改编,有的是更古早的网络迪斯科金曲,但整体品味……跟我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动作也多是那种程式化的,缺乏灵魂的摆动。
一周!我给自己定下目标,先尝试融入一周!如果一周后我还是无法适应,那就……再想别的办法!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每天都准时出现在广场上,硬着头皮混入其中,学着身边阿姨们的样子,抬手、踢腿、转圈。动作僵硬得像个机器人,表情大概也是一脸的生无可恋。音乐声震耳欲聋,每一首“劲歌金曲”都像是对我耳膜的酷刑。
阿姨们倒是很热情,看我面生,还主动跟我搭话。
“新来的?以前没见过你。”
“住几栋啊?”
“跳几次就熟了,锻炼身体好!”
我只能挤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嗯嗯啊啊地应付着。内心OS则是:“救命,什么时候结束?我想回家打游戏!”
跳到第三天,我感觉不是我在跳舞,而是我的躯壳在被迫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跳到第五天,我开始认真思考,得了阿兹海默症和继续跳这种广场舞,到底哪个更痛苦一点。
等到第七天晚上,当那首熟悉的“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再次响彻云霄时,我看着周围沉浸在“最炫民族风”中、表情愉悦、动作整齐的阿姨们,一股巨大的疏离感和绝望感掐住了我。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我投降。
我退出。
趁着间奏,我像逃离案发现场一样,迅速从队伍中溜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冲回了家。
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着气。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魔性的旋律。
天啊,这简直比连开五个小时项目复盘会还要命!
难道就没有一种适合我这种宅女品味,又能达到锻炼和社交目的的广场舞吗?
绝望之中,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
为什么一定要融入别人?
为什么不能……我自己来?
我只要有户外音响,加上我海量的、符合自己口味的歌单,而且我还有的是时间!
我不需要跳那种广播操,我可以随便动啊!把我年轻时在音乐节、在夜场蹦迪的感觉拿出来,结合平时自己听着音乐随便扭动的律动感,不就是跳舞了吗?
对!自己单干!
开辟一块新的根据地!播放我自己的音乐,跳我自己的舞!
哪怕只有我一个人,自娱自乐,也比在那种“精神污染”中折磨自己强!至少,我的耳朵是快乐的,我的灵魂是自由的。
这个想法让我瞬间兴奋起来,之前的郁闷和绝望一扫而空。仿佛在黑暗的隧道里终于看到了一束光,尽管这束光可能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舞。
就这么定了!
明天就去下单买个音质好、电量足的音箱!然后,在我的梦里,我要当一个特立独行的广场舞……呃,广场蹦迪嬢嬢!
怀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以及对新生活的隐约期待,我洗漱完毕,重新躺回那张柔软的沙发。游戏也不想打了,就这么望着天花板,脑子里已经开始规划明天的歌单第一首该放什么。
是动感十足的电子乐呢,还是优雅的古典圆舞曲?或者来点复古迪斯科?
想着想着,意识逐渐变得模糊,身体的感觉开始抽离……
……
晨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精准地投射在我的眼皮上。
我皱了皱眉,艰难地睁开眼睛,醒了。
映入眼帘的,是现实世界中熟悉的天花板、有些剥落的墙皮、宜家的便宜纸吊灯。
身体的感觉也回来了,是三十多的我、带着昨夜疲惫和僵硬。
我回来了。
从那个五十岁退休嬢嬢的梦中世界,回到了社畜的现实。
我躺在床上,愣了几秒钟,梦里那种决定“单干”的豪情壮志还未完全消退,但已经被现实的冰冷质感覆盖。
那份基因报告带来的阴霾,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但是……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梦里那个决定“自己开辟广场舞新天地”的念头,虽然荒诞,却莫名地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反抗命运的力量感。
即便只是在梦里。
我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眼睛,起身迎接又一个需要努力扮演“正常人”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