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绝对的黑暗中上浮,是母亲用湿润的鼻尖轻轻抵着我的后背,将我推向那丛挂着露珠的委陵菜叶下。夏末的风悄悄带上了一丝凉意,吹动着我背上那些尚且柔软、正逐渐变得坚硬的刺。
“该走了,孩子。”母亲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我无法抗拒的决然,“记住,信任你的鼻子,警惕你的耳朵,永远用你的刺保护你最柔软的部分。”
是了,原来我是一只小刺猬。
我回头望了望我们住了整整一个夏天的巢穴,那是由干枯的落叶、母亲褪下的旧毛和一些柔软的草茎构筑的、充满奶腥气和安全感的小小世界。现在,它不再属于我了。一种混合着恐惧与兴奋的战栗,从我小小的爪垫一路蔓延到刚刚长齐的尾刺尖端。我,一只年轻的雌性东北刺猬,就此开始了独属于我的生命旅程。
我的名字?在我们刺猬的语言里,或许并没有具体的音节,但如果非要有,那应该是“穿梭于落叶间的沙沙声”,或者“月光下寻找蚯蚓的专注”。人类或许会叫我“远东刺猬”或“东北刺猬”,但这并不重要。我知道我是谁,我知道这片森林、这片田野是我的家。
最初的几天是慌乱而饥饿的。母亲的乳汁已成遥远的回忆,我的胃袋空瘪瘪地贴着腹部,催促着我不断用粉嫩的鼻尖拱开每一片可能藏匿美味的泥土和落叶。幸运的是,夏天的尾声慷慨地留下了丰盛的宴席。我很快学会分辨土壤下蚯蚓蠕动的细微震动,能用爪子灵巧地刨出躲在腐木里的肥硕甲虫幼虫。一只慢吞吞的蜗牛背着它的房子路过,对我来说是一顿需要耐心和技巧才能享用的美餐。我的刺在一次次穿越灌木丛时,挂上了苍耳的种子和一些不知名的草屑,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个满载而归的旅行者。
夜晚是我的王国。当最后一抹夕阳被墨蓝色的天幕吞噬,星辰开始点缀苍穹,我便从白昼藏身的浅坑或乱石堆下醒来,抖擞精神,投入黑暗的怀抱。我的世界是由气味和声音绘成的地图。潮湿的泥土味、腐烂的木头味、夜来香浓郁的花香、还有……危险的气息。
我很快遇到了第一个真正的威胁。那是一个散发着刺鼻腥臊气的家伙,体型比我大(长?)得多,拖着一条粗壮的尾巴。这是一只黄鼬。它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幽绿光芒的眼睛锁定了我,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恐惧瞬间锁住了我,但母亲教导的本能比我的思维更快。我猛地收缩全身肌肉,低头,卷曲,将自己变成一个紧密的、尖刺竖立的球。我能感觉到它尖利的牙齿磕碰在我的硬刺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它不甘心地用爪子扒拉我,试图找到缝隙,但我紧紧蜷缩,将柔软的腹部、头颅和四肢牢牢护在中心。最终,它悻悻地低吼一声,带着沮丧走开了。直到那令人作呕的气味远远飘散,我才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舒展身体,心脏还在疯狂地擂鼓。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这些让我时常觉得累赘的刺,是我活下去的唯一依靠。
日子在寻觅食物、躲避危险和寻找更安全的栖息地中一天天过去。夏日的繁盛逐渐被秋天的丰饶所取代。空气变得清冽,晨露化作了白霜。树林子换上了金红相间的华服,落叶如同厚厚的毯子,为我提供了绝佳的掩护和筑巢材料。我的身体也在发生变化,变得更加结实,脂肪在皮下慢慢堆积,这是对即将到来的严寒的未雨绸缪。
在一次穿过一条被人类踩出的小径时,我遇到了牠。
那是一只雄刺猬,比我年长一些,背刺因为时间的风霜而显得颜色更深,甚至有些破损。我们相遇在月光下,彼此警惕地停下脚步,鼻翼翕动,收集着对方的信息。牠发出一种低沉的、哼哧哼哧的声音,那声音里没有攻击性,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让我安心的韵律。我们保持着距离,互相绕着圈子,这是一种刺猬之间古老的、谨慎的交流舞蹈。
接下来的几个夜晚,我们时常会在固定的区域相遇,一起在落叶下翻找食物,偶尔,我会允许牠靠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彼此体温的距离。我们并肩在月光下漫步,穿过挂着沉甸甸果实的野蔷薇丛,倾听秋虫最后的合唱。那是一种沉默的陪伴,一种在广袤而危机四伏的世界里,短暂找到同类的慰藉。
但温存是短暂的。秋意越来越深,某种更深层的本能开始驱使我们。终于,在一个寒风乍起的夜晚,牠像出现时一样突然地消失了,没有告别,只留下空气中一丝渐渐淡去的气味。我知道,这是我们的宿命。相遇,配对,然后各自回到孤独的旅程,为生存和延续血脉而努力。一丝淡淡的怅惘萦绕在我心头,但很快就被更紧迫的现实驱散——我必须为自己,也为可能在我体内孕育的新生命,找到一个能够抵御漫长寒冬的完美住所。
我选中了一棵老槐树盘虬的树根下的一個天然树洞,开始拼命地衔来干燥的落叶、软草和苔藓,将它们紧密地填充进去,构筑成一个坚固、避风、隐蔽的冬眠巢穴。这项工作耗去了我几乎所有清醒的时间,进食也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我需要更多的脂肪,更多的能量。
就在我忙于准备过冬的时候,一种新的、令人不安的存在开始侵入我的家园。
那是一些家猫。但它们和森林里偶尔出现的、带着明确狩猎目标且对刺猬兴趣不大的野猫不同。它们的气味很复杂,混合着人类世界的烟火气、垃圾的酸腐味,以及一种……无所事事的慵懒和随之而来的、难以捉摸的残忍。它们似乎并不缺食物,我曾见到有人类向它们投喂一种看起来很奇怪的食物。所以它们的体型往往更胖,毛色也很杂乱,但它们的眼睛里有种漫不经心的杀戮**。
我第一次近距离遭遇它们,是在一片靠近人类房屋的荒废菜园里。那里有丰富的蟋蟀和掉落的果蔬,是晚秋不可多得的觅食点。三只流浪猫——一只玳瑁色,一只橘黄色,还有一只纯黑色——正懒洋洋地趴在矮墙上。它们看到了我,眼神里立刻闪烁起一种玩味和狡黠的光。
我立刻蜷缩成球,这是刻在我基因里的反应。我听到它们跳下墙头,迈着轻巧而危险的步子围拢过来。它们没有像黄鼬那样直接攻击,而是用爪子试探性地、一下下地拍打我这个刺球。爪子上的肉垫很软,但尖端隐藏的钩子刮过我的硬刺,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看这个铁毛栗子。”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传来,是那只橘猫。
“扎手,没意思。”黑色的那只似乎兴趣不大。
玳瑁色用鼻子嗅了嗅我,湿热的气息喷在我的刺缝间,让我极度不适。“听说里面肉挺嫩,就是不好打开。”
它们围着我,讨论着,拍打着,像在对待一个有趣的玩具。这种不确定的、充满羞辱感的等待,比直接的攻击更让我恐惧。我的肌肉因为长时间紧绷而开始酸痛,但我丝毫不敢放松。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有人类的投喂吸引了它们的注意,它们终于失去了耐心,嬉闹着跑开了。我直到确认周围彻底安全,才几乎虚脱地舒展开身体,飞快地逃离了那个地方。
从那以后,这些流浪猫的阴影便笼罩在我的心头。它们无处不在,在垃圾桶边,在车库下,在花园的灌木丛里。它们数量众多,而且似乎完全不遵循自然界的某种“狩猎只为果腹”的规则。它们的杀戮,常常仅仅是为了取乐。
天气越来越冷,第一场雪迟迟未落,但空气中的寒意已经刺骨。我的冬眠巢穴终于完工了,温暖而舒适。体内的生物钟强烈地催促着我进入漫长的睡眠。但在沉沉睡去之前,我需要最后一次填饱我的胃,为冬眠储备最后的能量。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乌云低垂,夜色浓得化不开。我知道在这样的夜晚外出风险更大,但饥饿感像火一样灼烧着我的胃。我的巢穴附近的食物几乎已经被我搜刮殆尽,我不得不冒险前往一片稍远的、靠近社区边缘的草坪,那里因为人类的浇水,草皮下有时能翻出肥美的蚯蚓。
我小心翼翼地前进,每一步都充满了警惕。我的鼻子努力分辨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味,耳朵捕捉着最细微的声响。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枯枝的呜咽。
就在我刚刚用爪子翻开一小块草皮,幸运地找到几条正在蠕动的蚯蚓时,一股熟悉而又令人战栗的气味猛地窜入我的鼻腔——是家猫!而且很近!
几乎是同时,一道黑影从旁边的冬青丛里闪电般扑出。是那只纯黑色的流浪猫!它的动作比上次遇到时更快,更无声无息。它似乎早就埋伏在那里,等待着猎物上门。
恐惧像冰水一样瞬间淹没了我。收缩!卷曲!变成球!母亲的教诲和无数次演练形成的本能再次拯救了我。在它锋利的爪子触碰到我之前,我已经成功地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刺球。
“砰!”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击在我身体一侧,把我撞得翻滚出去。尖锐的刺痛从几根被撞歪的刺根传来。
“又是你这个扎人的东西。”黑猫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丝不耐烦。它围绕着我快速走动,爪子又一次次地拍打、拨弄。这次,只有它一只猫。没有同伴分散它的注意力,它的“玩耍”显得更加专注,也显然更加危险。
我被它拨弄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天旋地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紧紧蜷缩着,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球状。我知道,只要有一丝缝隙,死亡就会立刻降临。
“没意思,”它咕哝着,但并没有离开。它似乎在我身上找到了某种挑战,一种消磨这无聊寒夜的方式。它用牙齿尝试着啃咬我的刺,那感觉让我毛骨悚然。
时间一点点流逝,我的体力在飞速消耗。长时间极限的肌肉收缩,加上撞击带来的不适,让我开始感到疲惫。更糟糕的是,我突然感到腹部一阵熟悉的、细微的悸动——那是我体内正在孕育的小生命。它们那么微小,那么脆弱,依赖着我的保护。这个认知让我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将身体缩得更紧。
黑猫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疲惫,或者是它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它停了下来,蹲坐在我面前,绿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像两簇鬼火。然后,它做出了一个我无法理解,也无法防御的举动。
它伸出爪子,不再是拍打,而是用一种巧妙而恶毒的角度,插进了我身体下方与地面接触的、那片为了蜷缩而不得不存在的、极其细微的缝隙里。它试图把我翻过来!
恐慌如海啸般席卷了我!一旦被翻过来,我最柔软、毫无保护的腹部将完全暴露在它的利爪和尖牙之下!我拼命调整重心,用刺抵住地面,抵抗着那股试图颠覆我的力量。我的刺与地面摩擦,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
一场绝望的角力在寂静的寒夜里上演。一方是为了娱乐,另一方是为了生存和孕育的生命。
它的力气太大了。而且,它很聪明。它不断变换角度和力道,一次,两次……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倾斜,那个致命的柔软区域即将暴露。
“不……”我在内心无声地呐喊。
就在这时,或许是因为紧张和疲惫导致的肌肉痉挛,或许是因为它又一次精准的撬动,我的防线出现了一个致命的松动——我的后腿为了稳住身体,下意识地微微伸展了一下,只是瞬间,创造了一个稍大的缝隙。
足够了。
对于一只经验丰富的猫来说,这瞬间的破绽已经足够。我感到一个冰冷、尖锐如匕首的东西,精准而狠戾地从那缝隙中刺了进来,直接刺穿了我柔软的腹部皮肤,刺入了我温暖的身体内部。
剧痛!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炸开,淹没了我所有的感官。我的力量像退潮般消散,蜷缩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松弛开来。随之而来的利齿让温暖的生命液体从各个破口汩汩流出,带走我的体温和力气。
我仰面朝天地瘫软在地上,看到了乌云缝隙里漏出的、一颗冰冷的星星。我的刺无力地指向四周,再也无法保护我。
黑猫的脸出现在我的视野上方,它绿色的眼睛里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杀戮的兴奋,只有一种完成任务般的漠然。它低头嗅了嗅我流血的腹部,似乎确认了目标。
疼痛开始变得麻木,寒冷从内部升起,比这晚秋的夜风更刺骨。我仿佛又感受到了母亲最后的鼻息,感受到了那只雄刺猬沉默的陪伴,感受到了蚯蚓在嘴中扭动的鲜活,感受到了秋日阳光透过落叶洒在背上的暖意……
我的巢穴,那个我花了那么多心思构筑的、温暖安全的避风港,就在不远的地方。里面铺着干燥柔软的树叶,闻起来有阳光和泥土的芬芳。我本来可以在那里安然入睡,做一个关于春天和孩子们的、长长的梦。梦里,会有新生的、柔软的小刺,会有甘甜的露水,会有无尽的、安全的夜晚……
视线开始模糊,那颗冰冷的星星也消失了。
黑猫拨弄了一阵后,似乎完全失去了兴趣,转身轻盈地跳开,消失在黑暗中,去寻找下一个玩具。只留下我,躺在冰冷的草地上,身体慢慢变冷,变硬。雪花,终于开始一片、一片,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覆盖在我不再起伏的身体上,像是天地间一场无声的葬礼。
我无法迎来春天了……
下一秒,我睁开眼睛,醒了。
这个梦,如此生机勃勃,又如此绝望而无奈。
名词解释:
野猫——泛指本土野生猫科动物,例如华南虎、雪豹、豹、荒漠猫、东北虎、亚洲豹猫等。
家猫——学名,依赖人类生存的合法宠物猫和流浪猫皆为家猫。中国家猫主要驯化自印度的沙漠猫,汉明帝之后少量进入中国,多由贵族/有闲阶级饲养、繁育。改革开放后随着经济腾飞,人们对宠物的需求指数级增长,但因没有相关管控法律,让家猫彻底泛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