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中进入后室的第三十七天。
我的水壶见底了。最后一点压缩饼干渣也在昨天舔干净了。胃袋空瘪地贴着脊梁骨,发出咕噜咕噜的悲鸣,在这片永恒散发着陈旧地毯霉味和微弱电流嗡鸣的空间里,这声音几乎是我唯一的伙伴。
后室。十一层,如果他们随手涂鸦在泛黄墙纸上的标记可信的话。这里像是一个被无限复制粘贴的、粗糙地伪造出来的都市角落,办公室隔断、千篇一律的米色走廊、偶尔出现的、堆满废弃服务器的房间。时间是粘稠的,空间是错乱的。唯一真实的,是饥饿,是深入骨髓的、对某种特定滋味的渴望。
不是这些天啃下来的、味道像嚼蜡的所谓“能量棒”,也不是某个房间里找到的、冒着诡异气泡的杏仁水。我要的,是那块鸡排。那块能遮住我整张脸,外壳金黄酥脆,一咬下去会发出“咔嚓”清脆声响,随后甘鲜肉汁便溢满口腔的——幻之大鸡排。童年时,海市那家有着士林夜市同款的蓝色招牌下,我跟我最好的朋友婷婷拿着省了好几天的饭钱一起买下的那见证友谊的回忆中的滋味。
后来,它们都消失了。不懂这里的人情世故,生意做不下去。连同那块巨大的、一起坍缩成了记忆里一个金黄色的、油香四溢的泡影。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半透明的包装袋,里面是受潮结块的跳跳糖,五颜六色,粘成一团。这是我最后的筹码。坐在我对面的“实体”,或者说,残留物,是一团蜷缩在破旧办公转椅里的、人形的阴影,它发出意义不明的、类似收音机调频的杂音。
“跳跳糖,”我声音沙哑,“换‘那个’的消息。”
杂音停顿了一瞬。一只由扭曲电线构成的、勉强能称之为手的部分,指了指我放在磨损办公桌上的糖袋。
我推过去。
阴影裹住了糖袋,一阵细微的、噼啪作响的动静后,杂音重新组织起来,断断续续,像是信号不良的广播:“…想要…找到‘幻之大鸡排’…吱…你得先去…古董唱片店…找那位…喜欢歌剧的…猫脸店主…寻求到她的…指引…”
猫脸老太太。我心头一紧。听说过,留过洋,品位极其刁钻。
“…然后…滋滋…去‘OiiAi’…用猫宝的特调…洗洗你的耳朵…不然…你听不见…油锅的呼唤…”
OiiAi猫的威士忌吧。蹦迪版的经典酒吧,我知道,经过门口时被那里的低音炮震得心慌。
“…最后…嗞啦…去找…‘卖女孩的小火柴’…她会给你…装上能品尝回忆的…舌头…和鼻子…”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义体医生。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改造身体是常事,但去找她…评风可不太好。
阴影的声音变得更加微弱,带着警告的电流嘶鸣:“…但是…千万别…看…角落里的…红门…别听…深渊的…呼唤…别…回应…回收站里…小孩子的…哭声…”
话音落下,连同那团阴影一起,消散在空气里,只留下办公椅上一個凹陷和桌上空了的糖袋。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有地图了,即使再荒诞,也算有了方向。
找到那家古董唱片店,花了我不知道多久。时间在这里的意义不明。终于,我站在一扇厚重的、表面包裹着磨损暗红色天鹅绒的木门前。门牌是黄铜的,刻着繁复的花体字:“Aria Perduta”(失落的咏叹调)。门缝里漏出极其微弱、但异常清晰的歌剧唱段,女高音的声音盘旋而上,带着某种古老的忧伤。
我推门进去。
没有传统店铺的那种开门提醒铃声。取而代之的,是唱针搭上唱片的一声轻咳。内部空间比外面看起来深邃得多。高高的书架直抵天花板,塞满了黑胶唱片和线装乐谱。空气里是旧纸张、灰尘和淡淡木质香料的味道。一个身影背对着我,坐在一张高背绒面扶手椅里,身上穿着一件墨绿色的、质地极佳的丝绸长袍,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
她没有回头,只是伸出那只戴着黑色网纱手套的手,轻轻抚摸着趴在她腿上的一只玳瑁猫。那猫眯着眼,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新来的客人,”她的声音优雅,带着一点老式的腔调,像磨损了的黑胶唱片,有种沙沙的质感,“我闻到了…饥饿的味道。不是胃袋的空虚,是这里的。”她空着的那只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夫人,我需要您的帮助。我想找到…‘幻之大鸡排’。”
她终于缓缓转过头。
我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那不是一张完整的猫脸,更像是…一张布满细密皱纹的、优雅老妇人的面孔,与一张精致猫科动物面具融合在了一起。面具覆盖了上半张脸,琥珀色的、竖瞳的猫眼在面具后冷静地打量着我,带着洞悉一切的光芒。她的鼻尖微微上翘,覆盖着柔软的绒毛,嘴边几根长长的胡须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
“哦?”她发出一个饶有兴味的音节,猫眼眨了眨,“竟然是为了口腹之欲,闯入我这‘失落的咏叹调’?年轻人,你的执念,谱成了怎样的旋律?”
“是回忆。”我老实回答,喉咙发紧,“是童年的味道。”
她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那目光像是能穿透皮囊,直接掂量我灵魂的重量。然后,她轻轻推开了腿上的猫,站起身,走到一个巨大的、黄铜喇叭留声机旁。她在旁边的唱片架上细细翻找,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回忆…”她低语,抽出一张漆黑的、没有任何标签的唱片,“是最危险的迷宫,比这后室的所有层级加起来,还要容易让人迷失。”她将唱片放在转盘上,放下唱针。
没有音乐流出。只有一阵极其细微的、类似油脂在高温下滋滋作响的声音,紧接着,是面包糠碎屑被碾碎的、密集的“咔嚓”声,放大到了一种近乎神圣的程度。
“听,”猫脸老太太闭着眼,胡须轻颤,“这是序曲。去找‘OiiAi’的猫宝,让他用‘深渊回响’洗洗你的耳朵。否则,这煎炸的圣咏,你承受不住。”
她取下唱片,用一个丝绒套子仔细装好,递给我。入手冰凉沉重。
“拿去吧。这是给猫宝的‘门票’。”她重新坐回扶手椅,抱起她的猫,不再看我,“祝你好运,迷路的孩子。记住,别被红幕布后面的东西勾走了魂。”
我握着那张沉重的唱片,躬身行礼,退出了这片被古典乐与油香浸透的空间。
“OiiAi”的入口是一个不断变幻色彩的光涡,隐藏在一条堆满废弃霓虹灯牌的巷子尽头。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像是实体化的冲击波,一下下撞在我的胸口。推门进去,闪烁的激光切割着弥漫的干冰雾气,形形色色的、经过不同程度改造的实体在舞池中扭曲、摇摆。空气中混合着酒精、合成迷幻烟和电路过载的焦糊味。
酒保是一只…巨大的、胖乎乎的虎斑猫。它的动作快得带出残影,四只机械臂在空中娴熟地抛接酒瓶、雪克杯和闪烁着可疑光芒的液体。它的电子眼扫描到我,聚焦在我手中那个丝绒套子上。
“哟,老太太介绍来的?”它的声音是经过合成的、带着电流杂音的磁性中音,背景音里还混着强劲的鼓点,“为了那‘幻之炸物’?”
我点头,把唱片递过去。
它用一只机械爪接过,随意地塞进吧台下一个看起来像老式点唱机的装置里。一阵古怪的、混合了油脂沸腾和电流噪音的“音乐”响起,瞬间压过了店里的舞曲,但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规矩懂吧?”猫宝一边用另外两只手臂调着一杯冒着紫色气泡的酒,一边问我,“‘深渊回响’,洗耳朵。过程…有点刺激。你自己撑住了,别让那些不该听的声音钻进去。”
我坐到高脚凳上。它拿出一副看起来布满神经探针的金属耳机,不由分说地扣在我头上。
瞬间,世界消失了。
那不是绝对的寂静,而是极致的、被剥离了意义的噪音洪流。我仿佛被抛入了滚烫的油锅中心,无数细密的气泡在我的鼓膜上炸开,发出震耳欲聋的嘶鸣。在那噪音的底层,我“听”到了——一种呼唤,低沉,蛮荒,带着无法理解的恶意与庞大的质量,它来自比深海更深的黑暗,试图将我的意识拉扯、撕碎。宇宙深渊的低语。我死死抓住吧台边缘,抵抗着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想要臣服和疯狂的冲动。
不知过了多久,耳机被取下。震耳欲聋的舞曲重新涌入,此刻竟显得如此亲切、安全。我大口喘着气,浑身被冷汗浸透。
“还行,没傻。”猫宝递过来一杯清水,电子眼里闪过一丝赞许,“耳朵现在干净了,能听见‘油锅的呼唤’了。下一步,去找‘小火柴’吧,让她给你装上好用的‘零件’。小心点,那家伙…路子野。”它指了指我身后舞池的某个角落,“从那边后门走,避开那扇红色的门。那地方,不吉利。”
我顺着它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疯狂闪烁的灯光间隙,瞥见一扇毫不起眼的防盗门,安静地嵌在墙上,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只是一眼,就让我心里一阵莫名的发毛,因为我居然能透过那扇门看到里面的房间!一边是床,一边是桌子,桌子上居然还放着半桶食用油……我赶紧移开视线,就像生怕看到什么脏东西。我赶紧灌下那杯水,随后踉跄地走向后门。
“卖女孩的小火柴”,招牌就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发光字,投射在一扇厚重的、没有任何窗口的金属门上。我按照猫宝给的密码,在门边的键盘上输入。门滑开了,一股冰冷的、混合了消毒水、机油和一丝若有若无甜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内部是极简的、未来主义的手术室风格,纯白,冰冷,只有各种闪烁着指示灯的精密机械臂和全息投影界面在无声运作。一个穿着沾了些许油污的白色防护服的矮小身影,正背对着我,在一个打开头颅的义体人脑后忙碌着,焊枪发出细微的蓝色光芒。
她没有回头,声音透过防护面罩,带着电子合成音的清脆:“预约?改造项目?”
“我…想增强味觉和嗅觉。”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为了…找到一种味道。”
她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关闭了焊枪,转过身。防护面罩是透明的,后面是一张看起来非常年轻、甚至有些稚嫩的女孩脸庞,黑色的短发整齐利落,眼睛很大,瞳孔是纯粹的、不带感情的电子眼。她打量着我,像是在评估一件需要维修的器械。
“记忆追溯型味嗅觉增强模块,”她语速很快,“定制接口,神经匹配度要求高。有风险。费用?”
我把我身上最后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一块还能运作的老式机械表——放在了旁边的金属托盘里。
女孩拿起表,看了看,电子眼里数据流飞速闪过,然后点了点头。“躺上去。”
我依言躺上冰冷的手术椅。机械臂无声地环绕过来,固定住我的头部。麻醉面罩扣下之前,我看到她拿起一把造型奇特、顶端闪烁着高频振动蓝光的手术刀,声音毫无波澜:“放松。很快就好。做完赶紧走,最近‘回收站’那边不太平,总有小孩子的哭声传出来,烦死了。”
眼前陷入黑暗。
……
恢复意识时,首先涌入的不是视觉,而是气味。
世界变成了一个由无数气味分子构成的、信息爆炸的图谱。霉味分解成了十七种不同的真菌孢子信息;远处传来某个实体身上古龙水混合着铁锈和…**的味道;甚至能“闻”到墙壁里电流通过的焦糊感,以及更远处,那若有若无、勾魂摄魄的…油炸食品的香气!极其微弱,但无比清晰,指引着一个方向。
味蕾也在苏醒,口腔里自动模拟出各种接触过的物质的味道,复杂得让我头晕目眩。
“好了。”女孩的声音响起,她已经脱掉了防护服,正在洗手,“模块运行正常。建议你花点时间适应,要不然信息过载会引发眩晕或呕吐。门在那边。”
我挣扎着爬起来,拖着脚步走向门口。经过一个堆满废弃义体零件的角落时,我看到几个小小的、像是儿童尺寸的机械臂和视觉传感器,被随意丢弃在那里,上面还沾着些干涸的、颜色可疑的液体。一阵若有若无的、类似幼儿啜泣的电子合成音,不知从哪个通风口飘了进来。我打了个寒颤,不敢细想,加快脚步冲出了诊所。
循着那越来越清晰的、油炸和咸香混合的指引,我穿过一片风格迥异的区域。这里的建筑变得扭曲,像是儿童用蜡笔胡乱涂抹出来的城堡和街道,色彩鲜艳到诡异。空气中飘散着甜腻的、属于糖果的香气。
在一座用巨大、七彩的贝壳和闪烁的珍珠堆砌而成的小屋前,我停下了脚步。招牌是一串由气泡组成的文字:“深海甜梦”。门口站着一个…少女。她有着一头如海藻般浓密的、泛着蓝绿色光泽的卷发,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她的下半身,不是双腿,而是一条覆盖着细密彩色鳞片的、优雅的鱼尾,慵懒地搭在一个铺着白色沙子的浅池里,人鱼。
她看到我,露出一个甜美得有些不自然的微笑,声音空灵,仿佛带着潮汐的回响:“远道而来的客人,需要一点甜蜜的慰藉吗?我的糖果,能让你梦见最想见的人,最想回的家乡。”
她的柜台里,摆放着各种晶莹剔透、造型奇幻的糖果,有的像珊瑚,有的像小鱼,散发着诱人的光芒和香气。尤其是其中一种,做成金黄色、表面撒着亮晶晶糖粒的贝壳形状的硬糖,散发出的味道,几乎与我记忆深处那块鸡排的油香产生了共鸣。
如此巨大的诱惑。
但我鼻腔里,那真正的、属于现实(或者说,属于这后室“现实”)的炸鸡排香气,还在顽强地牵引着我。我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对那小美人鱼摇了摇头:“谢谢,我在找…更实在的东西。”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鱼尾轻轻×拍打了一下水面,没再说话。
我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那片过于甜腻的区域。
香气越来越浓烈,几乎化为实质。它引领我穿过最后一条堆满废弃物的巷道,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得熟悉,带着一种陈旧、温暖的质感,像是老照片褪色的色彩。耳边似乎听到了老旧排风扇的嗡鸣,还有油脂在高温下欢快的、密集的“滋滋”声。
转过一个拐角。
它就在那里。
一个简单的、甚至有些简陋的摊车,挂着繁体字的招牌“正宗夜市大鸡排”。摊车后面,干劲满满的摊主穿着整洁的制服。油锅里,金黄色的液体翻滚着,几块硕大无比的、裹着均匀面包糠的鸡排正在其中沉浮,散发出让我灵魂都在颤抖的、无与伦比的香气。
那香味,经由增强的义体模块放大,构成了一首宏大的交响乐:高温油脂的炽烈欢歌,面粉与蛋液包裹下的蛋白质在热力作用下蜕变出的焦香,还有那若有若无、恰到好处的椒盐和辛香料气息,如同最华彩的乐章。它穿透了后室所有层级的怪异与混乱,直接命中最原始的渴望。
我一步步走过去,幸福得飘飘忽忽,像踩在云端。
那块巨大的、金黄色的、散发着天堂般香气的鸡排,终于递到了我面前。
我虔诚地双手接过这比脸还大的黄金战旗,指尖传来刚出锅的微烫触感。牙齿突破酥脆表层的刹那,耳边仿佛响起轻盈的碎裂声——那是面包糠在舌尖炸开的金黄交响曲。紧接着,甘鲜的肉汁迸发而出,带着黑胡椒的辛香与鸡肉的鲜甜在口腔奔流。厚切鸡排的纤维在唇齿间温柔抵抗,既不失禽肉的扎实,又保持着不可思议的嫩滑。特调粉料在热气蒸腾中幻化成咸甜交织的云雾,而偶尔爆开的迷迭香颗粒,就像夜市灯火里突然绽放的烟花。
“咔嚓”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周围的一切飞速后退。下一秒,我在自己的床上睁开眼睛,醒了。
我打开橙色吃饭软件搜索梦里的大鸡排,发现它早已退出本地市场,再也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