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吾行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生着闷气,直到憋得肺腑隐隐作痛才不情愿地探出头来。
窗外,咖啡店的霓虹灯招牌已经亮了起来,仿佛一只嘲讽的眼睛。
冰美式没喝到,还被那三个家伙联手堵了回来。奇耻大辱。
不过……追鸡嘛……倒是把连狐狸气的不轻。想到这儿任吾行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能跑能跳,他觉得自己又行了!
任吾行慢吞吞地坐起身,咳嗽了几声,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部老式电话机上。
连晁生……符佑惊……巫厌……一个个都把他当瓷娃娃。
受够了!这种二十四小时无死角的“监护”。
他任吾行,窥天机断生死的算命先生……不是需要养在恒温箱里的盆景。
一个念头,带着几分的叛逆和赌气,悄然冒了出来。
他仔细听了听门外的动静。楼下似乎有病人,连晁生还在忙。符佑惊大概在厨房准备那些“养生”的汤汤水水。巫厌……最好永远别出现。
机会来了。
他极其小心地拉开床头柜抽屉,里面放着一些零钱和旧物。最底下,压着一本小小的、封面印着“哈尔滨冰雪大世界”的旅行宣传册——不知道是哪位病人落下的,却在此刻成了他灵感的来源。
哈尔滨。够远,够冷。和闷热的上海截然不同——连晁生绝对想不到。
他拿起电话听筒,纤长苍白的手指拨通了一个熟悉的号码——一家他用了很多年的票务代办点。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还伴随着刻意压抑的轻咳,听起来更像是在咨询养生路线而非订购逃票。
“对……一张。明天晚上的……谢谢。”
挂断电话,任吾行靠在床头,心脏因为方才的紧张和隐秘的兴奋跳得有些快,带来一阵细微的眩晕。他轻轻喘了口气,嘴角却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狡黠的弧度。
成功了。一张明天晚上开往哈尔滨的车票。
任吾行把车票确认单仔细对折,再对折,塞进随身携带的紫檀木卦盒的最底层,和那三枚温润的铜钱放在一起。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连晁生绝不会允许他轻易起卦,自然不会来翻这个盒子。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躺下,拉高被子,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望着天花板。胃部开始隐隐作痛,不知是因为情绪波动,还是即将到来的远行本身带来的压力。
但任吾行不在乎。
这次,他一定要成功。去看看不一样的天空,呼吸一口没有“养生汤”和“监控”味道的自由空气,最重要的……喝一杯冰美式,加冰,双份浓缩。
门被轻轻敲响,符佑惊端着托盘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任先生~给您炖了川贝雪梨,润润肺哦!”
任吾行闭上眼,假装睡着。
符佑惊等了一会儿,轻轻推开门,见状叹了口气,把温热的炖盅放在床头柜上,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听到门合上的轻响,任吾行才重新睁开眼,看着那盅冒着热气的“关爱”,又看了看藏着车票的卦盒。
哈尔滨……他心想,嘴角那丝狡黠的弧度加深了些。
连晁生,你等着。
……
火车规律的哐当声,像催眠的鼓点。硬座车厢的拥挤、嘈杂,以及空气中混合的各种味道,对任吾行过于敏感的感官来说,是一种持续的折磨。
胃部的隐痛从一开始就没停止过,空气杂乱,逐渐变得清晰、尖锐起来。
任吾行蜷缩在靠窗的座位上,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试图汲取一点凉意来缓解身体内部翻涌的不适。单薄的外套根本无法抵御车厢里过猛的冷气,他感觉浑身一阵阵发冷。
失策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该把药带上的。
意识在疼痛和困倦之间浮沉。窗外的景物飞速掠过,从江南水乡的绵密,逐渐转向北方平原的辽阔。
任吾行昏昏欲睡,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总是弥漫着草药苦香和连晁生身上清冽气息的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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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三年,秋。
雨水淅淅沥沥,敲打着青石板路,泛起潮湿的寒意。任吾行缩在卦摊的破棚子下,裹紧了单薄的旧衫,抑制不住地低咳。每一声咳嗽都震得他胸腔生疼,眼前阵阵发黑。桌上的卦签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色泽。
这具身体,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他漠然地想,指尖无意识地掐算,结果却是一片混沌——关乎己身,尤其是生死大限,天道总是讳莫如深。
“喂!先生!”一个清亮活泼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任吾行抬眼,看到一个穿着时髦洋装、笑容灿烂得有些过分的青年蹦到摊前,好奇地打量着那些卦具。
青年身上有种奇特的生命力,以及一种…非人的纯净气息,像是山野间的精魅。
但他身边站着的那位,才真正让任吾行心头一凛。
那人身形颀长,穿着质料考究的深色长衫,外罩一件素色马褂,手提一只半旧的藤木药箱。面容俊逸,神色却极冷,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
他站在雨雾中,周身却奇异地干爽,雨水似乎刻意避开了他。更让任吾行警惕的是,这人身上蕴藏着一种深不见底、令他本能感到畏惧的力量,远非寻常人类大夫所有。
“小惊,莫要胡闹。”那冷面男子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被称作“小惊”的青年吐了吐舌头,却还是笑嘻嘻地指着任吾行对男子说:“晁生哥,你看他算得准不准嘛!我想算算我的…呃,良缘!”他差点说漏嘴,赶紧改口。
连晁生——任吾行后来才知道的名字——目光并未看向卦摊,而是落在了任吾行脸上,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
任吾行心下警惕,垂下眼睑,掩去情绪,声音因咳嗽而沙哑:“今日…不算姻缘。”
“为什么呀?”符佑惊不满地嘟囔。
“卦金…不够。”任吾行随口敷衍,只想尽快打发走这两个明显不好惹的“人”。他看得出,那冷面男子绝非善类,其道行深不可测。
连晁生却上前一步,声音依旧冷淡,却带着医者特有的审视:“你咳中带喘,音浊而浅,面色青白,唇无血色。肺经寒湿,兼有伏饮,病不在表,已入膏肓。再拖下去,神仙难救。”
任吾行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劳先生费心,旧疾而已。”
连晁生不再多言,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纸包,放在卦摊上:“三钱姜半夏,五片老陈皮,两碗水煎八分,早晚各一服。能暂缓你的咳嗽。”
放下药,他不再看任吾行一眼,拎起还在好奇张望的符佑惊:“走了。”
两人身影消失在蒙蒙雨雾中。任吾行盯着那包药,许久没有动弹。那人的眼神,不像怜悯,更像是一种…对脆弱物品的习惯性审视。这让他感到不适,却也无法否认,那药对他的症。
此后数月,连晁生似乎常常“路过”他的卦摊。有时放下几味草药,有时只是一句冷冰冰的“脸色更差了”,有时甚至只是远远站着看一会儿,那目光沉甸甸的,压得任吾行几乎喘不过气。
任吾行始终保持着距离。他孤身一人太久,深知自身秘密和这具破败身体带来的麻烦,不愿与任何深不可测的存在牵扯过深。他收下药,却从不轻易服用,对方询问病情,他也只答三分。
连晁生也不逼迫,仿佛只是随手施为,尽一个“医者”的本分。
转机发生在初冬第一场雪后。任吾行感染风寒,高烧不退,咳得几乎呕出血丝,连摆摊的力气都没有了,蜷在租赁的小破屋里,意识模糊地等着生命一点点流逝。
朦胧中,他似乎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一股冷冽的气息混合着药香涌入。
再次清醒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舒适的床上,身上盖着柔软温暖的被子。房间宽敞明亮,药香浓郁,却不是他那破屋里的霉味。
“醒了?”冰冷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任吾行心头一紧,猛地转头,看到连晁生坐在窗边的桌旁,正拿着一本医书看。金丝眼镜反射着微光,看不清眼神。
“你…”他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
“你快病死了。”连晁生放下书,走过来,伸手探他的额头,动作自然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烧退了点。把这喝了。”
又是一碗浓黑的药汁。
任吾行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动。警惕,不安,还有一丝被看穿狼狈的羞恼,在他眼中交织。
连晁生与他对视片刻,忽然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怕我下毒?任先生,若我想要你的命,不必如此麻烦。”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直接:“你这身子,经不起折腾。外面天寒地冻,你那屋子四面漏风。留在这里,我能保你活下去。”
任吾行垂下眼眸,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活下去…对他而言,活着早已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但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那个冰冷的角落,他似乎…又有些不甘。
这个人,虽然冰冷莫测,但这几个月,确实是在帮他。而且,他强大得超乎想象,若真有恶意,自己早已无力反抗。
沉默了许久,久到连晁生几乎以为他又昏睡过去时,任吾行才极轻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打扰了。”
连晁生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妥协,只淡淡“嗯”了一声:“以后就住这儿。隔壁是药房,安静,适合你养着。”
没有多余的安慰,没有热情的欢迎,仿佛只是接收了一件需要照看的物品。但这种直接和冷淡,反而让任吾行稍稍安心。
……
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将任吾行从回忆中拽回。他痛得闷哼一声,下意识地用手死死按住上腹,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真是……自找苦吃。
他有点后悔了。不是后悔离开,而是后悔没做准备。
其实……也没想真的逃离连晁生。只是被管得太紧,像被绷得太久的弦,想偷偷松一口气,想证明自己还能“自由”地喘口气,哪怕只是几天。
也知道连晁生会担心,会生气,但任吾行潜意识里甚至带着点有恃无恐——反正,连晁生总会找到他的。就像民国那次他“死”后,连晁生不还是把他找回来了么。
这念头让他心里稍微安定了些,但身体的痛苦却愈发清晰。
任吾行昏昏沉沉地想着,到了哈尔滨,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个地方买点药,然后……找个暖和的地方睡一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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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