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芳时 第30章 多面

第三十章多面

玄烨起身的时候芳儿还没有醒，他想起昨晚芳儿问的那个傻问题忍不住轻轻笑了笑，笑过之后又有一点难过。这样的问题就算是没有侍寝的东珠也会明白，但芳儿不懂，因为他的芳儿没有母亲教她这些。

他俯身轻轻吻了吻她的眉心，总是希望她能是这个世上最幸福安康的人，但从小就没有母亲庇护的她，大约还是吃了不少苦头吧。

布木布泰坐在梳妆镜前看着站在自己身后伺候自己梳头的孙媳，她那一双柔软的小手细致白嫩小心翼翼的捧着她的头发，梳子穿梭过发丝，再经过她的巧手绾成端庄典雅的简单发髻。她很聪明，从第一天来看到慈宁宫里简朴素雅的摆设时就知道她不喜欢金银玉器和过于繁杂的发髻，但她总能给她简单又不**份的庄重。芳儿入宫已经半年了，半年来风雨无间的伺候着她没有过一点不耐烦和敷衍的神色，一张素净的小脸在面对她的时候永远平静又稳重，低调又温顺，可她知道芳儿不是站在她跟前的这个模样。

玄烨叫她理家，她原本也没什么意见只想看看这个孙媳能玲珑到什么程度，但她真的让自己过于吃惊。半年的时光，她每一天都要早起给长辈请安，还要伺候玄烨，要调度宫嫔，要教导她自己的妹妹眼下还有恩和。又是吉雅的寿辰又是皇后千秋又是她的圣寿，还要兼顾孝康皇后、先帝和列祖列宗的祭礼，还不算上哪个镇国公家死了老婆或者夭了孩子，哪个王爷府上新添了嫡子，哪个宠臣家里娶妻，宫里还住着几位太妃太嫔公主什么的，有个三病五痛的她都要去走一遭，细细查问药方子，代表皇上慰问几句...外朝和亲贵自有礼部跟皇帝头疼，但内廷与命妇则是她这个皇后的责任。大清初初入关，一切都百废待兴，有的能遵循旧例但有的只能她绞尽脑汁和内务府商量好了后先来慈宁宫请她的示下再去询问玄烨的意思。请教也有个法门，问的多了婆婆觉得你没能耐想偷懒，问的少了又会觉得你眼里目无尊长...但很难为她，一桩桩一件件办的叫人心服口服，全无一点差错。

布木布泰看着镜中的孙媳，这样的媳妇儿让她又爱又恨，爱她的精明又恨她过于精明。连东珠也有落下错处的时候，这孩子愣是连她也挑不出一分毛病来，心机之深可以想见。

“整天让你对着我这个老婆子，怪闷的吧。”她忽然笑着开了个玩笑。

芳儿依旧面不改色：“说句不怕您恼的话，芳儿自幼丧母，在家中是祖母教养大的，如今一旦出了阁便再难与祖母相见，只能斗胆将太皇太后当作是祖母来孝敬了。芳儿在家中伺候祖母时因得祖母溺爱所以不大懂规矩，若在太皇太后跟前有了什么错处，还请太皇太后教导芳儿，别让芳儿在外人面前丢脸。”

布木布泰历经三朝，什么样的女孩子没见过？就算是再周到的孩子回答起这个问题的时候也免不了官方又刻板，但芳儿嘴里绝没有一句这种书上教出来的废话，她才不会跟你说能伺候当朝太皇太后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这种听了就觉得假的话，但她能说出更标准的答案来，既正了规矩又全了情意。好厉害的手段啊，玄烨哪里能逃得出她的掌心？她可比当年的清如要高明多了，真不愧是那只老狐狸从小悉心刻意调教出来的。

“再有几天就是皇上的万寿了，准备的可妥贴了吗？”

“皇上的万寿外朝自有礼部打理，芳儿只照料照料内廷琐事，一切都已齐全，正要向太皇太后禀报的。”

“以后这些事情就不必再来跟我说了，你连我的圣寿都能办得妥当我还有什么信不过的？你自己料理着办吧。”布木布泰这样说着，在心里猜想着芳儿的答案，如果是东珠的话东珠一定会说自己不敢擅专，坚持要讨她的示下才肯去办，但如果是芳儿的话，她应当能给自己更巧妙地回答。

“是，芳儿会与内务府总管大人按照旧例请示皇上后商量着办，若有不明白的再来请教您。芳儿无才无德，但也想尽绵薄之力为皇上和太皇太后分忧。”

镜子里那个刚刚满十三岁的少女正为面前的老人绾起最后一缕头发。布木布泰今日穿的是一身妃色的衣裳，不同于少女喜欢绣着花样的衣服，人老了就是喜欢素净的东西，没有任何花纹的衣裳只有裙摆处有一道半掌宽的墨色滚边，两种鲜明的颜色碰撞在一起大气又高雅，这样简单到极致的衣裳却不是普通人能穿得出来的，这也是芳儿替她挑选的。

“太皇太后，您看这样行吗？”她没有为她簪花，没有任何金银玉器，只是简单的辫发盘头，不似平常梳起来那样光洁，但麻花鞭子的纹路却是此刻最雅致的头饰。

“你很会打扮。”布木布泰在镜子里对着她轻轻笑了笑，看她穿了一身湖色寿山福海暗花绫的便服，头上只簪了一朵时兴的同色鲜花，春日里百花争艳姹紫嫣红，她这样素净的模样倒叫人新生喜欢。

“您喜欢就好。”她蹲下身子替她理了理裙摆又扶她起来朝外头走去。

“恩和在你那儿怎么样了？”

“其实恩和很聪明，大约是从前在家里太受父母的宠爱所以脾气大了些，多看看书好好修身养性一番，会让皇上刮目相看的。”

“要你亲手调教她再把她送到皇上跟前去得宠，你就不吃醋？”她玩笑着对她挤眉弄眼道。

“太皇太后说的哪里话？妇不贤则无以事夫，妇不事夫则义理坠废。芳儿即便年轻，也不敢不懂事到这样的地步啊。”

“《女诫》读得很熟。”布木布泰笑了笑，“行了，我这儿你也伺候的差不多了，回去还有不少事情要忙呢，你回去吧。”

“那芳儿告退了。”她恭敬的跪下给她磕头，然后起身退了出去。

“《女诫》这样的书就应该一把火烧了。”这是她出门之后小声和梧儿说的第一句话，“班昭主张男子以刚强为贵，女子以柔弱为美，无论是非曲直，女子应当无条件的顺从丈夫，一刚一柔才能并济，才能永保夫妇之义。一刚一柔是没错，但无条件这三个字未免太苛刻了，就不消说文君的‘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了，难道丈夫杀了你父母至亲骨肉你还得无条件的顺从他？这样的书，竟然也能流传至今，简直荒诞。”

“这个《女诫》...我不懂啊。”梧儿挠了挠头艰难的说道。

“你不用懂这个，我也不会教你这些。来日我给你指婚必定给你挑个好人家，你懂恭敬谦顺即可，即便婆婆不好伺候也有我在后头给你撑腰，这些劳什子学来做什么？”

“芳儿，怎么这么早？也不等我一起。”玄烨迎面走来，自然的拉着她的手说起话来，梧儿看他们似乎有体己话要说便行了礼与梁九功等一众奴才往后头退去了。

芳儿见着他嫣然一笑：“可不是我来早了，是皇上又被美人绊住了吧。”

玄烨闻言笑着伸手掐了掐她的下巴：“瞧你这张小嘴刁钻的，日后我总要罚你。”

“其实我要是男人就会更喜欢惠然这种姑娘，活泼，鲜明，自信，狡黠又有野心，就像春日里此刻争艳的鲜花一样生机勃勃。归滢固然也是好的，但未免太柔弱了些，你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呢？”她抱臂撑着下颚像个男人一样的和他讨论着他的妃妾。

“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懂什么？”他忍不住笑着上前来搂她，难道要告诉她自己因为得不到这个正主所以暂且用乖巧的替身顶一顶？

“你干嘛？别过来！拉拉扯扯的，这可是在慈宁宫门口。”

“我不爱春日里的这些莺歌燕舞的小花儿。”她当然是推不开他的，他低头笑着，鼻子在她颊边轻蹭，深深吸了口气，开着她的玩笑，“独爱...凌霜怒放的红梅，又香又静。”

“哎哟。”

芳儿还来不及要教训这个登徒子，就已经被突然传入耳中的一道女声给惊吓住了。

“奴才们给皇太后请安。”后头的奴才立刻跪了满地。

吉雅笑盈盈的看着跟前这对痴情缠绵的小鸳鸯：“唉，本来想去御花园赏花看看风景的，没想到刚一出门就在这儿看到了好风景。”

“儿臣给皇额娘请安。”玄烨依旧是没羞没臊的笑着跪下给嫡母请了安。

“皇帝起来吧。”

“芳...芳儿给皇额娘请安。”

吉雅看着这个难得有几分慌乱的儿媳妇一脸坏笑道：“我还是先回宫去了，就不打扰你们小两口了？”

“那个...不是这样的...”

“放心，我不会跟太皇太后说的。”说完，她心情大好笑着回去了。

她一走，芳儿立刻回头瞪向玄烨。

玄烨两手一摊：“皇额娘不会跟老祖宗说的。”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她气得抡起拳头就揍他，揍完掉头就走，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宫女们低着个头又不敢笑，她心里说不出的苦，这下好了，她在奴才面前还有什么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