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十六不知道第多少次,独自一人面对空无一物的梦境,也许在过去每一天的午时或夜里,自己都曾面对过这样的世界——
好似有一面厚重的、不甚清晰的毛玻璃,将现实的世界与自己隔开一般,少年时常会在游走其中时,听到些许来自外界的声音。
护士姐姐说的嘱咐,病友先生骂的脏话,还有太阳先生,太阳先生时常会陪在自己的身边,他会让自己牵住他的衣袖,不让自己被孤独的抛弃在这一片空白的世界里。
这是自己唯一能够抓紧的事物,即便、即便……他不是自己印象中的太阳先生,他也许无法将自己点燃,无法让自己像他一样,绽放出热烈灿烂的光,但自己仍然只能够抓紧他,永远,永远,不再放开他……
他的过去于自己而言,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空荡荡,他的故事对自己来说,是一片遍布荆棘尖刺的沼泽潭,如果去探究,可能就会陷进去,再也没有办法出来——
可即便如此,自己也仍然要前去记录、去探究,去把过去那些可能从无狡讹在意的故事,保留在自己一片空白的心中——
那样的话,即使在故事的最后,名为“何倚昇”的过去终究吞没了空白一片的“十六”,自己也仍然能够拥有这一份属于自己的记录。
就像他说的那样,“十六”是因“凌司夜”诞生的奇迹,那这份奇迹……也应当由他的创造者的故事,作为最后的收尾,让凌司夜的故事,也染上属于自己的空白。
望着这不见尽头的空荡荡,少年缓慢的、郑重地,迈出了第一个脚步。
他的路程很远很远,也许走过了漫长的时间,也难以到达尽头,但这一路上,也不只有无望的空白。他听到风声送来远方的叮咛,他见到丝线勾勒万物的轮廓,在那厚重的毛玻璃逐渐透明的那一刻,他听到了太阳的心声:
“离开。”
简单的两个字,把抗拒诉说得淋漓尽致,仿佛不听他的,一切就会朝着最为糟糕的方向发展。
十六没有回答,这一路上,他总是沉默的,如同这仅剩空白与黑色轮廓的世界,没有色彩,也没有能够诉说的故事,可即便如此,他的步伐却仍未停下,他的旅程,也还远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我说了、我说了离开,快点离开!”
太阳先生像是急了,身侧的毛玻璃甚至能够看见手掌压下的痕,像是威胁,像是一份玄之又玄的恐吓。少年并没有在意这骇人的痕迹,他只是瞥了眼那巨大的毛玻璃,而后,又把自己的手掌压在了痕迹上——
下一秒,那狡讹便像是被烫着似的收回了手,也不再叫嚷着离开,如同一个羞涩胆怯的年轻人,难以把他与狡讹历史上的“疯王”扯上关系。
见对方这般胆怯,十六挑高了半边眉毛,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一般,又一次,将自己的手按在了上面:
“太阳、先生。”
明明能够已经说出其他的话语,但现在,他却仍然念叨出了这个熟悉的称呼,“太阳先生”像是两位病人之间独特的暗号,即便从一开始,这不过是迫不得已,即便在最初的时候,这不过是一次冒认的结果——
但至少现在,对于空白一片的少年而言,凌司夜算得上自己亲爱的太阳,算得上他一片空白的世界里,为数不多的异色:
“太阳、先生。”
他又唤了声,字字都柔软缠绵,像是在撒娇,如同过去数月里,他也曾做过的那样。“太阳先生”最是受不了十六这番的叫唤,但此刻,他却仍然没有回应,仿佛消失了一般,不愿应答对方的话。
小家伙没有纠结于对方的回应,他如同一个懵懂孩子一般,把脸贴在了墙上,留下一个夸张的印子,而后,便又一次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
“太阳先生。”这是第三声,也是这次停驻的最后一声,少年想了又想,最后留下了这样一句嘱咐:
“我会、记录……你,的故事的。”
“……为什么?”
本以为没有回应,但凌司夜却是开了口,他像是陷入了纠结的怪圈,试图通过询问来缓解自己的焦躁:
“为什么要记录我的故事……历史书上都有写,记录者们都记录了啊……他们不会去深究,也不愿意深究啊……一个疯子的动机,一个坏东西的动机,为什么要去记录?为什么要去深究?”
“为什么?为什么要执着这些?你明明……也不可能在意我……”
在问题之中,十六又一次迈出了步伐,他似乎也开始思考这些问题,即便对于一个精神病人而言,他塞满东西的大脑已经难以再塞下更多东西——
即便如此,他却仍然选择了回答,用自己的方式,用简单的、错乱的方式,回答了太阳先生的问题:
“何倚昇……不会、在意,何倚——昇,不会执着……这些,我们,和你——敌人,敌人才对。”
“但是……十六、在意,十六在意太、太阳、先生……因为……因为,十六,只有太阳先生,所以,十六要抓紧——太阳先生。”
错乱结巴的字句,却是十六能够思考得出的最好结果。他想了又想,最后又一次,把手掌贴合在那厚重的毛玻璃上,掌心的肉压出了白痕,仿佛能够感觉到其中的温热。
即便再意义不明,可凌司夜却仍然能够听懂病人先生的话儿。他在毛玻璃的另一边,真正一片空白的另一边,看不到尽头,望不见过去,只余下一片空荡荡的白茫茫——
那是十六的世界,那是十六仅拥有的空白,除了天上冰蓝色的太阳,其余什么都没有。
他不免为少年世界的单调而惋惜,但也因对方的话语而触动,望着那一轮冰蓝色的太阳,狡讹青年也一并把手按在了那面毛玻璃上:
“好,好……太阳先生啊,会一直、一直照耀你的,会一直牵着他最亲爱的、空白的十六崽的哦……”
……
凌司夜的诞生并没有什么特别,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小狡讹,由凌家的狡讹生下,与众多凌家的孩子们一起成长,与其他的狡讹们相比,他的童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一对虽然平凡,但深爱着他的父母,一个时常关心自己这些小辈的厉害长老,被要求不断努力的学习法术,还有时不时出现,惹来一片哀鸣的考核,这些占满了他的童年,但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够承担起长老的责任——
真正决定这件事的时候,凌司夜也才不到15岁。那时候,他的术法课成绩也才堪堪进入前十,所有狡讹都觉得,那个领头的第一名会成为新生代的长老,就像其他长老们想的那样。
可是,当那时候的凌家长老出现在课堂上,如同降下圣旨一般,宣读了新一任的长老预备役时,不论是课堂外的家长们,亦或是课堂上的学生们,都不免为之困惑,为之震撼:
“为什么?!”
最先打破沉寂的是当时的第一名先生,他近乎失控地吼道,哪怕长老就在眼前,却还是狠狠地拍了下桌子,质问起那位年事已高的掌权者:
“我才是每门科目的第一名,我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多!凭什么?凭什么那个游手好闲,排名才堪堪第十的家伙能够担任下一代长老?!”
印象中,那个第一名是个16岁的大哥哥,他平日里总是喜欢炫耀自己的成绩,诉说自己在当上长老后,要如何如何为凌家人谋福利,要如何如何改变狡讹一族的命运,哪怕到了现在,凌司夜都记得他那时的骄傲。
可现在,他却如同一个得不到想要玩具的孩子一般,在课堂上撒泼打滚,好像被下了降头似的,就连长老大人,最后都有些看不下去,让外头的家长把他领走了,闹剧才总算是结束了一半。
作为样样都称不上出众,样样都达不到顶尖的“长老预备役”,凌司夜显然不具备成为长老的特质,可长老大人却选择了他,这不免令狡讹感到唏嘘,以至于那段时间里,哪怕只是走在路上,都会有异样的目光投射到身上。
久而久之,小小的狡讹少年就这么自然而然的被孤立,被排挤到了角落,甚至那位第一名先生无数次上谏,请求换下长老的预备役,他不愿意相信凌司夜能够承担起这份责任——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但小凌同学却愣是硬生生地挺了过来,他熬过了排挤与孤立,熬过了第一名先生无数次的上谏,熬过了隐隐存在的霸凌与羞辱,甚至还始终相信世界的美好。
也许是因为长老大人早就看中了少年这样的顿感与强心脏,他对这位预备役感到十分的满意,甚至开始私下教授那些不为狡讹所知的术法,这更是让第一名愈发仇视。
然而,在一次独自授课后,长老大人迟迟没有让凌司夜离开。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往日里总是热衷于演讲,像现在这样沉默寡言的时刻,也真是少见。
这时候的预备役先生已经快要成年,在20岁的时候,就能够接过纷蝶的权能,成为凌家的长老,可即便如此,他也仍然时不时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接过这项重担。
“凌司夜……对吧?”
沉默了许久,长老大人终于是开了口,他看着眼前的青年,混浊的红色眼睛倒映着对方的模样,片刻过后,他却是神经质的笑了声,光是听着,就令狡讹感到不寒而栗。
“长老大人……?”
小凌同学的声音带着些小心翼翼的意思,他困惑于对方莫名的笑,但不知为何,他能够感觉到,自己家的直觉正在叫嚣着让自己快点离开此处——
可下一秒,凌长老按住了凌司夜的肩膀,将他硬生生按回了座位,腥红的术法流淌于这位老先生的手中,最后又如同游蛇一般,钻入了眼前狡讹的身躯。
“这个是……?”
年少的小狡讹仍然懵懂,只是呆愣的看着那红色的术法钻入身躯,全然没有一丝反抗,毕竟在他的认知中,长老大人总是对的——
可紧接着,少年的意识却又像是被抽离出身体一般,轻盈地漂浮在空中,如此异变不免让他感到惊恐,可还没有等他开口质问,下一刻,这残存的意识便被长老大人收进了手中:
“再见,亲爱的司夜先生——”
“您的戏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