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涟 第83章 第 83 章

“他是我只能够去抓住的存在”，这句话不论如何解释，都太过暧昧了些。

何倚昇无意揣度两位病友之间的关系，毕竟凌司夜那个家伙，除了疯王的历史，自己也不知道什么——

但是，在提起“太阳先生”的时候，十六的表情却是怀念的，不舍的，就像是……抓住了一根火柴引燃的光，即便会灼伤手掌，却仍然不舍放下。

也许，只是也许，这算是一个突破点？小少爷这样想道。如果这个因意外诞生的、空白一片的孩子，能够在“太阳先生”的故事中留存下记录，那他至少也能够拥有那份只属于他自己的“记录”——

他的命运不应是成为被色彩覆盖的模本，即便是一张白纸，也应当拥有歌唱自身故事的权利：

“那，你想要看看吗？”记录者轻声说着，如同那个真正的、不再残缺的何倚昇那般，向眼前的少年伸出了邀请的手，“去看看你那位‘太阳先生’的故事。”

这无疑是一个充满了诱惑力的提案，让那哭泣的小家伙停下了呜咽，他试图擦干净眼泪，但红肿的眼眶哪怕轻轻一碰，都会泛起火辣辣的疼，着实是令人无奈——

但比起这个，也许是因为那番歇斯底里的哭嚎，至少此刻，十六不再畏惧那狡讹的目光。他挺直了腰背，紧握成拳的双手安放在心口，让他看着像是高大了些许，却又仍然瑟缩着：

“就算……记下了，看到了……又有、什么用？”

道出口的话语带着厚重的鼻音，还有因声嘶力竭而带来的沙哑，男孩没有握住记录者的手，他的眼神仍然带着不甘，杂着嘲弄，颇有一种“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样的决绝：

“我的……故事，对你们来说，没有、从没有任何价值……那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去看他的故事？”

“因为、我必须……抓住他？因为、我只能……抓住他？还是因为……因为，除了他之外，我，一无所有？”

三个问句，三个可以说再正确不过的答案，于十六而言，与凌司夜的纠葛可能是他唯一一个不同于“何倚昇”的地方。

与他相伴的时光，因他产生的执念，还有那份已然错位的情感，一切都是因为已然失去的记忆而诞生，即是错误，也是他唯一拥有的“自我”——

多可笑啊，一个人唯一能够拥有的“自我”，居然是寄托于他人身上的错误情感，这所谓的命运，果然是荒诞不经的存在。

看着那自嘲般笑着的少年，记录者先生垂下了眼眸，又一次，他本来只要说一个“是”，便可以解答对方的问题，可不知为何，他却不愿接受这份答案。

于是，他改了口，用自己能够想象到的、最温柔的字句，作为这一个问题的解答：

“即便一切的开端来源于混乱的记忆……但你，现在存在于这具身体、这个灵魂中的‘十六’，你不是虚假的，更不是错误的——”

“你是因他诞生的奇迹啊，十六先生。”

“奇迹”，这个词汇陌生而荒诞，世界上本不该存在这样的事物，可这如白纸一般的自己，却被称为一份奇迹，对于病人先生而言，那更是一份荒谬而可笑的答案。

自己生于错误之中，是因为错误孕育而成的空白，飘摇在没有过去的此刻，只能够抓住唯一能够抓住的“太阳先生”，才能够不被时间的洪流裹挟——

这是没有办法的选择，这是不得已的选择……本该是这样才对，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对那错位感情的寄托者，产生不舍的依恋？

十六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只是呆愣的看着眼前的狡讹，到最后，他的手不自觉地伸出，牵住了那个染满色彩的小少爷：

“如果、我是一、一份……奇迹，那为什么……不能、留下自己——的故事？”

何倚昇握紧了少年的手掌，那对黑色的眼睛仿佛闪着光亮一般，映照着眼前那空白的少年：

“因为我们的故事，就是所有我们记录下的狡讹的故事，我们的故事，也是他们的故事呀——”

“我们可是无所不能的‘记录者’啊，那你我身上流淌的黑咒之血就是证明，也许懦弱，也许胆怯……但是，你也是能抓住自己重视之人的记录者啊！”

也许是看着十六的态度终于是松动了几分，小少爷轻轻一拉，便将这脆弱的、空白的、如奇迹一般的小家伙拥入怀中。

他的身躯化作漆黑的咒言，他的言语融作温柔的术法，他将奇迹留存于这梦中的人儿，他的祈愿终会成真：

“我将你的勇气与爱，化作那滚烫真切的黑血，愿你的前路永远坦荡，愿你的情愫永不冷却。”

……

从昏沉的梦中醒来，十六的意识还有些不大清醒，错乱的记忆于脑海中穿行，片刻后，他终于拼凑起了一切的真相——

自己是失去了过往的何倚昇，自己的一切都是虚假，当往昔的记忆追上自己，名为“十六”的存在便会消失不见。

但……也许是因为梦中那狡讹的怀抱太过温暖，温暖到让人都有些不舍忘却，面对这样的事实，病人先生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恐惧。

“因他诞生的奇迹”……吗……

他暗暗想着那孩子所说的话，过分强硬，荒谬可笑，自己现在就可以听出来，那不过是一则温柔的谎言——

可既然自己本就是在谎言和错误的环绕下诞生的空白，那自己……只是去相信一下这样的谎言，相信他所说的那些话，应该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坏事。

毕竟……毕竟，他也这样说了，“我们都是记录者”，对吧？

“记录者……”

突破了心里的大关，十六已经可以说出“太阳先生”之外的话，着实是一大进步，他喃喃着那三个令人怀念的字眼，如同抚触一只羽蝶的翅膀，每一个音节都染着缠绵的调。

自己可以用记录的方式，在那些人的故事中找到自我，因为自己就是那个无所不能的记录者，只要相信自己能够做到……自己就一定能够做到！

也许是一部分何倚昇的记忆的影响，哪怕是胆怯脆弱的十六，此刻也有了些小小的自信。小家伙在心里这样鼓励着自己，最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医院的天花板仍然苍白，其中藏着的黑点醒目而扎眼，少年深吸了一口气，权当作面对“太阳先生”而做出的准备，可当他坐起身子时，身旁一直沉默着的凌司夜才终于出了声，把病人先生吓了一大跳：

“醒了？”

他似乎一整夜都没有睡，两眼都带着深黑的眼圈，从嘴角一直延伸到耳后的疤痕现在看着更是狰狞无比，但比起这些，更加令人在意的，还是他头上那对雪白的兔耳朵。

估摸着是知道了长月那家伙到底做了什么手脚，此刻，历史中的“疯王”先生已经不再隐藏自己狡讹的身份，反倒用审视一般的目光，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少年。

这样的眼神令十六感到陌生，在他为数不多的印象里，“太阳先生”大多时候都是温柔的，他冰蓝色的眼眸总是盛着忧郁的哀伤，也正因如此，哪怕这份感情是错位的，自己也仍然愿意靠近他——

“太阳先——唔？！”

小家伙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心中平白诞生的恐惧，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出口，那狡讹便闪身突进，用那只冰冷的手捂住了病人先生的嘴巴，把他狠狠按在了床上。

这变故出现得突然，少年甚至还没有从那窒息般的恐惧中回过神来。而当他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的时候，那对水汪汪的黑眼睛顿时瞪大了许多：

“唔唔唔！（做什么！）”

少年的挣扎并没有换来凌司夜哪怕一分一毫的怜悯，反倒让对方更用力了些，可哪怕掌控着全局，十六却仍然能够感觉到，狡讹先生身上那股几乎绝望的情绪。

那种感觉，就像是笼中垂死的困兽一般，即便反抗得狠厉无比，却仍然窥见不得一线生机：

“你记起来了……对吗？”

青年的声音仍然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般，滞塞而沙哑。他看着十六澄澈的眼睛，看着其中映着的自己的倒影，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孤注一掷般的决绝：

“明明把这一切……把那些事情都忘了的你，才是最完美的，最值得怜爱的……明明只要继续等下去……你就不用像那十五个残缺品一样死去……”

“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固执？！不在乎每一个在乎你们的狡讹，不在乎那些爱着你们的存在……要去牺牲，要去成为太阳，要点燃自己，不惜一切代价！”

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豆大的泪水止不住地坠落，濡湿了少年的脸颊，模糊了那对冰蓝色的眼。

明明是凯歌的首领，可现在，他却幼稚的如同小孩子那样，不愿倾听，不愿接受残酷的现实，更不愿接受可能存在的离别，只是深深的陷在自己的剧本世界中，不可自拔：

“这一次你要怎么做？还是要走出我为你创作的世界？还是要跑到泪水湖去？还是要和长月那个狼心狗肺的机器一起牺牲？还是要……还是要离开我，离开盛止涟，离开我们，对吗？”

“也许我该毁了你，如果毁了你，盛止涟就还能有机会，用你的灵魂创造出下一个‘死而复生’的你，至少这样，等到你骨子里的记录者权柄被全部提取出来的时候，你就没有办法阻止我们的牺牲，你就能够完完整整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很显然，这个疯子此刻已经没有办法继续沟通下去，也许在自己窥探到他的记忆之前，自己就会被他毁灭——

“别担心啦……”

忽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了耳中，它带着灼热的感触，顺着心脏，一路流淌到身体四处。这份温暖驱散了惶恐不安的惊惧，驱散了窒息带来的痛苦，少年的双眼终于再一次恢复了清明。

“就像你所想的那样，用以你不曾冷却的情感，用以真相与记录的力量，融化他，融化禁锢你的桎梏，把他的记忆，他的记录，还有那份藏与其中的、属于你的奇迹，全部都收下——”

那熟悉的声音与自己的心声融为一体，下一刻，十六的双手轻轻抵在了凌司夜胸口，暗金色的术法流淌过四肢百骸，而那对漆黑的双眸中，此刻正翻涌着平静而滚烫的热烈——

下一刻，他挣脱了青年的双手，锁链将他们的身躯缠绕，融作稠密的浓雾，彼此交融，十六终于与自己的“太阳先生”感同身受，他也终于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记录。

光景变幻无常，梦境坍塌碎裂，他步入一场来自于过去的长梦，他要找寻太阳过往留下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