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谈身子骤然僵住。
寂静里,只余下呼吸声在混着灯油味的空气中打旋——却远不止属于他一人。
他脖颈绷成一道僵硬的弧线,缓缓地、一寸寸转向身后光源处。
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半甬道的光,来人虽背光而立,然仅凭狱卒手中那点微弱的烛火,便足以勾勒出对方利落如刀削的下颌线条,和那双在昏暗中依旧沉静如寒潭的眼。
纵然隔了七年光阴,曲谈仍在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位不速之客。
来者便是旁人口中,他曲平渊的死对头,冷面判官陆时雨。
火光刺目,曲谈不由眯起眼,陆宵其人,与记忆中并无太大分别,一样的清峻孤绝,一样的…令人讨厌。
“放肆!不得对陆中丞无礼!”狱卒的呵斥骤然响起。
陆宵抬手,无声地制止了下文。
曲谈冷眼旁观。
他自问与陆时雨虽不至你死我活,却也当得起“老死不相往来”。此时此刻,他绝不信对方漏夜前来会存着什么好意。
“陆……中丞?”曲谈低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称谓,目光仿佛要穿透浓稠的黑暗,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半晌,他唇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发达了?”
陆宵对这句挖苦置若罔闻,只微微侧首,声音在石壁间激起清晰的回响:“本官奉命问话,你且退下。”
狱卒领命离开。
待狱卒的脚步声消失在甬道尽头,他亲自提起烛台,将一方紫檀木盒置于身侧,毫不介意那身淡蓝官袍沾染尘污,径自在那堆发霉的莞草上拂衣落座。
“听闻殿下记忆有损,臣原以为是狱卒夸大其词。”烛光在他眼底跃动,化作审视的利刃,“今日一见……确非讹传。”
“怎么?”曲谈扯出个苍白的笑,指尖却已掐进掌心,“陆中丞是来验明正身的?”
陆宵静坐如磐石,唯有眉间凝起一道几不可察的褶皱。
这无声的评判刺痛了曲谈。他猛地倾身,手上镣铐撞出刺耳的声响:“那你告诉我,我究竟为何要杀三兄?我与他何仇何怨,值得用这等手段?”
话音在牢狱四壁碰撞。他看着陆宵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来,带着几分连自己都费解的执拗:“陆宵……我是这样的人吗?”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就后悔了。
错了,全都错了。
他在向谁索要认同?是七年未见的“故人”?还是奉旨问案的御史中丞?
眼前之人早已不是会同他月下比剑的陆宵,而自己在对方眼中,也不再是十六岁的六皇子曲谈。
他是“幽冥使”,是人人畏之如虎的诏狱酷吏。
是他失了分寸,贻笑大方了。
曲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跌坐回冰冷的莞席上。他怔怔地望着牢门前交错的木栏,仿佛要将那斑驳的纹路看出个究竟来。
直到陆宵的声音再次将他拉回现实:“臣寅夜前来,是为知会殿下,明日将行明日将行鞠谳。”
曲谈的睫毛几不可见地一颤。
“臣前后来过三回,殿下皆闭口不言。”陆宵倾身半分,烛光在他脸上割出冷硬的线条,“殿下以为,明日公堂之上,还能否继续缄默?”
他不待回答,又掷下一句:“大理寺卿今日请奏,问是否能对殿下用刑,至尊——准了。”
这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曲谈胸口。连日来强撑的镇定瞬间粉碎,恐惧、冤屈、无助尽数翻涌而上。
他原以为这撕心裂肺的痛楚,是源于君父的绝情。可当他对上陆宵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着那曾与他月下对酌、校场比武的故人,如今用看囚犯的眼神审视自己时,一股比冤屈更尖锐的刺痛,猛地扎进了心口。
他受不了。
受不了陆宵公事公办的语气,受不了那全然陌生的审视,更受不了这彻头彻尾的否定。
可随即,一股悲凉的自嘲涌上心头。
即便中间没有这七年的空白,属于曲谈记忆里的陆宵也早已与他分道扬镳。
更何况变的,又何止陆宵一人?
他的阿耶,阿娘,兄长,阿姐,就连他自己,都已经面目全非。
“所以,陆中丞今日屈尊降贵到此,是来看我笑话的吗?”曲谈几近自暴自弃地讥讽道。
“殿下如此心浮气躁,倒让臣怀疑,所谓记忆有损,究竟是真是假。”
“我不记得了!”
曲谈的声音猛地拔高,像绷紧的弓弦骤然断裂。多年来深植于骨的修养被彻底撕碎,他一把挥开散落在席的草屑,整个人都在发颤。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知道!”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他却倔强地别开脸,用袖子狠狠抹去,留下狼狈的水痕:“我要回去……”曲谈声音里带着崩溃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间挤出来,他以手抚面:“我要见阿耶阿娘,我想我阿兄姐姐了。”
说来讽刺。在陆宵到来之前,曲谈虽恐惧彷徨,却不曾真正绝望。他始终固执地将这一切视为一场终会醒来的噩梦,只要咬牙坚持,总能等到云开雾散的那天。
可当他不得不顶着这副陌生的躯壳,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去面对这些熟悉的“陌生人”时,那点赖以支撑的信念,终于彻底碎成了齑粉。
“这个人不是我……”曲谈摇着头,一遍遍地重复,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却带着令人心惊的绝望,“你也不是他……这里的一切……都错了,都是错的。”
“殿下。”陆宵的声音平稳如古井无波,仿佛丝毫不为曲谈的崩溃所动。
曲谈猛地睁眼,泛红的眼眶里目光如炬,像只受伤后竖起尖刺的幼兽,死死盯住对方。
再开口,陆宵说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话:“听闻殿下为头疾所苦,臣备了一剂汤药。”陆宵从容地自方盒中取出一碗浓黑的药汁,置于两人之间。
见曲谈未动,陆宵抬眼:“殿下信不过我?”
陆宵凝视着浑身紧绷的曲谈,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怅惘,快得让人无从捕捉。他未再多言,只从盒中另取一只空碗,从容地将药汁分出半盏,端至唇边轻抿一口。
“殿下就当身在梦中。”他将药碗推近,“可眼下的难受总作不得假的,何妨一试?”
见曲谈依旧僵坐不动,陆宵垂下眼,声音低沉却清晰:“殿下今日若执意硬撑,自然无人能勉强,只是……”他话音微顿,“殿下自信忍得过一时,可敢保证明日的剧痛不会再至?”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曲谈强撑的硬壳。
他可以对陆宵的到访视若无睹,甚至可以继续自欺欺人。但只要一日不能从这噩梦中挣脱,明日、后日……他终将面对更多的人,他的君父,满朝文武,乃至整个天下。
他逃不掉的,这个认知沉甸甸地压下来,让他连指尖都感到无力。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早已是……无路可退。
他忽然伸手,却不是去接那半盏新药,而是径直取过陆宵尝过的那一碗,仰头一饮而尽。
动作快得几乎带着赌气的意味。
直到放下药碗,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耳根悄悄漫上一抹薄红。也正是在这瞬间,他仿佛瞥见陆宵唇角转瞬即逝的、一丝近乎无奈的弧度。
也不知是陆宵那番话点醒了他,还是那碗汤药确有奇效。过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曲谈只觉灵台清明,连日来压在眉心的沉重竟真的消散大半。
他长长舒了口气,一抬眼,一抬眼,却见那道淡蓝色的身影仍静坐原地。
无论如何,明日三司会审终究逃不过;无论如何,他得先活下去,而陆宵,确实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曲谈放松了紧绷的肩膀,尽量让语气平和:“我虽对现状一无所知,但中丞既奉命问话,我也愿洗耳恭听。”
陆宵略一思索,开口道:“大理寺已奉命查抄殿下府邸,起获诸多证物。”
“我的府邸?”曲谈一怔,“在何处?”
“朱雀大街,永王故宅。”
“地段倒是不错。”曲谈脱口而出。
陆宵话音微顿:“臣在说正事。”
曲谈摸了摸鼻尖,抬手示意他继续。
“殿下府中亲近之人,也已陆续传召至大理寺受审。”
曲谈神色骤冷。尽管他全然不知如今身边有哪些人,但听闻他们因自己受牵连下狱,心头仍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不过至今,尚未问出关键。”陆宵补充道。
这话并未让曲谈宽心。他太清楚“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的道理,至今没有口供,正意味着有人在为他承受酷刑,用血肉之躯守护着一个他们认定的真相。
“殿下的近侍长松下落不明,京兆府已发海捕文书,全力缉拿。”
曲谈按下纷乱思绪,尽量客观道:“所以,中丞打算问我什么。”
“臣要问的,便是方才那些,至于殿下的答案,臣也已然知晓。”
陆宵话音稍顿:“殿下可知,您的胞姐明阳公主,当年就是在这间牢房里被逼疯的。”
曲谈瞳孔骤缩,而后勉强稳住呼吸,声音低沉:“我听说了。巫蛊案发,东宫上下无一幸免。阿娘被囚,我流放幽州,唯有阿姐因突发癔症……逃过一死。”
他抬起眼,目光如刃般刺向陆时雨,仿佛要剖开这副平静的表象:“陆中丞此时旧事重提,是想提醒我什么?”
“只是一时有感而发。”
曲谈缓缓收回目光,陆宵这番话,是警告也是试探。
他是在告诉曲谈:其一,装疯卖傻这条路,已不新鲜;其二,曲谈的生死荣辱,从来都只系于皇帝的一念之间。
想起至尊,曲谈心口便是一阵尖锐的抽痛。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那个会把他扛在肩头看花灯的阿父,怎会囚禁母亲、赐死兄长、逼疯阿姐,又将他一纸诏书流放千里。
曲谈强压下喉间的哽咽,尽量让声音平稳:“我知中丞未必信我此刻所言。但请中丞……将当日发生的一切据实相告。”
陆宵静默片刻,终是开口:“璇玑塔落成,至尊定于重阳夜宴。当日日暮,殿下率府兵在正阳门外伏击齐王车驾,一箭贯穿其咽喉。”他语速平稳,却刻意强调了时间与地点,“在场禁军及数十名巡城卫,皆是人证。”
曲谈眼角狠狠一抽。
“禁军合围时,殿下持弓立于车辕,未作丝毫反抗。”陆宵继续道,目光掠过曲谈瞬间攥紧的拳,“至尊闻讯震怒,下旨将你囚于此间。此案已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而三日前,狱卒来报,称殿下…言行错乱,记忆有异。”
曲谈哑然。他强迫自己冷静,像审视棋局般剖析:“我与齐王,有何仇怨?总不会是为了那个位置吧?”
“殿下错了。”陆宵迎上他的目光,“朝野上下,无人认为殿下意在夺嫡。”
“为何?”
“一个掌管诏狱数年,树敌无数,行事只凭喜恶、不论后果之人,”陆宵语气平静,字字却如刀锋,“如何能承继大统,安定天下?”
“那我为何要如此?”曲谈追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陆宵的沉默,此刻已成最残忍的回答。
曲谈忽然明白了,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是因为…我阿娘兄姐?”
陆宵垂眸避开他的注视,他并未回答曲谈锥心之问,而是转而道:“不过,璇玑塔修建事宜由殿下与齐王分任,事发恰在竣工之时。”
“你觉得症结在此?”
“臣不敢妄下断言。”
这滴水不漏的回应让曲谈骤然清醒。他目光一凛,语气瞬间结冰:“我险些忘了,你长姐陆纨是齐王正妃,陆中丞,你今夜此行,实在可疑。”
陆宵坦然迎上他的视线,目光清明如镜,无一丝闪烁,“臣已向殿下道明来意,至于信与不信,全在殿下。”他在曲谈的目光中缓缓起身:“时辰不早,殿下安歇。”
见他转身离开,曲谈心头一紧,懊悔方才的冲动,忍不住脱口唤道:“陆时雨!”
那道蓝色的身影在甬道口微顿。
“我想不通你的缘由…”曲谈的声音在空旷的牢狱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几分自嘲,“但你方才的提醒,我记下了。”
陆宵没有回头,他沉默半响,终是举步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融入了牢狱深沉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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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宵那碗汤药虽压下了头风的钝痛,却没能换来一夜安眠。
曲谈深陷在一重又一重的梦魇里,他记不清具体情节,只觉无数双无形的手扼住喉咙,胸口像压着巨石,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
曲谈在天将明时猛地惊醒,额间颈后一片冷汗,单薄的囚衣早已湿透,紧贴在背上。
秋意渐浓,破晓前的寒气丝丝渗入骨髓。
曲谈连打几个喷嚏,鼻尖冻得发红,不自觉抱紧了双臂。
他向来嫌弃这牢里的被褥又潮又霉,宁可硬扛也不愿裹上,此刻却再顾不得那点矜持,手忙脚乱地将整床薄被卷成一团,把自己严严实实裹了进去,只露出半个脑袋,眼睛茫然地望着石壁。
曲谈就这样拥着薄被,盯着墙上某道裂缝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哐当!”一声巨响传来,铁门被粗暴推开的声音震碎了死寂。
曲谈浑身一颤,猛地从被卷里惊惶抬头。
只见一名高大的狱卒立在门口,逆着甬道里微弱的光,而被狱卒拿在手中的镣铐,正叮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