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一包沉甸甸的银袋砸在桐木案上,震得油灯摇曳。
“我押三十两!赌他曲平渊三十天内必赴黄粱!”
“我跟二十两!”
“我赌四十两!”
人群如浊浪涌来,将庄头“黑发鬼”挤得踉跄后退,他一身粗布短衫早已被扯得歪斜,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挣出来,抹了把溅到脸上的唾沫星子,眼角忽然瞥见桥洞阴影里那个缩着脖子的身影。
“嘿!那黄毛小子!”黑发鬼嗓门沙哑如磨刀石,“鬼鬼祟祟的,当心爷爷把你扔进暗河喂鱼!”
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猫着腰钻出阴影,活像太岁像下溜过的白猫,袖口还沾着未干的泥水:“黑爷恕罪!您老这气色,比上月又精神了不少...”
“少啰嗦!”黑发鬼一脚踩在歪斜的木凳上,震得案上银钱叮当响,“有屁快放!”
少年赶紧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布包,双手奉上:“奉我家二郎的吩咐,三百两,全押那幽冥使...必死无疑!”
四周顿时炸开锅。有人吹响口哨,有人猛拍大腿,铜钱哗啦啦落了一地。
“二郎豪气!”
“这是今日第七回了吧,难得呀,连金尊玉贵的王侯贵人也来凑咱这热闹。”说话人伸长脖子,对着远处的黑发鬼道贺:“黑庄头,大喜呀!”
黑发鬼遥遥拱手回了一礼。
“该!那曲平渊这些年来杀人如麻,作恶多端,仇家能从长安排到洛阳!如今还敢在正阳门外当街射杀他的三兄齐王,下一步还想做甚,学他那短命太子兄弑君不成!” 一个疤脸汉子狠狠啐了一口,将酒碗砸在桌上:“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天也难容!”
“是啊!”众人纷纷应喝。
一旁又有一年轻娘子道:“可说到底,这曲平渊可是帝后唯一的嫡子了,说不准,圣上顾念父子之情,还会网开一面。”
这话一出,诸人下注的手不由皆往里缩了缩。
“嫡子?” 对座的白面书生冷笑一声,捻着衣袖上的补丁,“自东宫薨逝,赢后形同被废且下落不明多年,他这嫡子不过是空有虚名罢了。”
“我听说,” 另一人凑近,声音压得极低,“这案子刑部避嫌,大理寺又不敢独揽,陛下特命御史台协同审理。”
“御史台?哪位官老爷?”
“还有谁?‘冷面判官’陆时雨,齐王的小舅子!” 答话者一拍大腿,“这可是曲平渊的死对头!当初他将陆宵当廷杖责时,可想过自己也有今日?”
众人一阵唏嘘。
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的老者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块灰蒙蒙的物什:“想那曲平渊当年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箭穿柳惊艳万邦来使。”他用袖子缓缓擦拭着蒙尘的玉佩,幽幽叹道:“金枝玉叶,天潢贵胄…怎就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那声叹息轻得像一阵烟,瞬间便被新一轮的喧嚣彻底撕碎、吞没。
“我再加注五十两!”
“开盘了开盘了!”
喧嚣声震得桥洞簌簌落灰。唯黑发鬼抱臂独坐,鹰隼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远处那个空荡荡的酒摊上。粗木桌上积了层薄灰,一只破碗在风中轻轻打着转:“老孟头呢,好些日子不见人影了。”
他话音刚落,花三娘便拎着酒坛晃了过来。辫梢红绳在昏暗中如一道血痕,窈窕身子软软倚上吱呀作响的栏木上:“许是哪里发财去了罢。”她仰头灌下一口烈酒,酒水顺着下巴淌进衣领,突然抡起空坛砸在石壁上。
碎裂声当即惊起暗河上的水鸟。
花三娘鲜艳的丹唇高高扬起,清叱划破喧嚣:“戌时至,起灯!”
蒙面侍者如鬼魅现身,手中长竿次第点亮桥洞下的灯笼。
烛火沿着蜿蜒的暗河一路蔓延,在水面投下万千颤动的光影,像无数蛰伏的星子,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市里无声燃烧。
—————
火苗猛地一抖。
角落里,石雕般的影子微微一动,一双明亮的招子在昏暗中睁开。
“吃饭!”张牢头提着半臂长的木桶出现在甬道尽头,铁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火光又是一阵摇曳,才堪堪稳住。
这里是长安城大理寺监牢最深的一层,只招待皇亲贵胄,故而此刻,这幽深之地也只有一位贵宾——六皇子曲谈。
直到牢头走到牢房前,曲谈才缓缓挪动身子,一步一步移到牢门边。
见他这两日安分不少,不似先前那般吵闹,张牢头也缓和了神色,依例盛了碗清粥小菜,从底下的口子塞了进去。
指尖触到曲谈冰冷的手腕,牢头心下微怔。大理寺从无苛待犯人的先例,更莫说是对皇亲贵戚,而如今不过初秋,这位六皇子的手却冷得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一般。
到底是娇养的贵人。
“张头,快来喝酒!”甬道那头传来呼唤。
“就来!”张牢头回头应道,又瞥了曲谈一眼。烛火摇曳中,那身影静默得如同融进了石壁。
待他走远,隐约的对话顺着甬道飘来:“怎么这么久?那小子又发疯了?”
“今日倒是安分。”
“安分又如何?御审就在这两日,他便是再装疯卖傻,三木之下也只得乖乖招认!”
哐当——
沉重的铁门轰然关闭,那声巨响在幽深的甬道里反复碰撞,最终化作一阵冰冷的回音,彻底隔绝了外界。
曲谈死死攥着碗沿,指节捏得发白,脖颈上的青筋一路暴起,隐没进发灰的囚服领口里。
他忍了又忍,总算没像前两日那样发作,把饭食砸个稀烂。
食不知味地灌下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他又默默缩回那个昏暗的角落。
曲谈抱紧双膝,把脸埋进膝盖,额头一下一下轻轻撞着膝盖骨。
这已经是他在这鬼地方醒来的第三天了。
可整整三天过去,他还是无法接受,明明前一晚他还在东宫夜宴上,因为多喝了几杯,被太子兄长留下歇息。怎么一觉醒来,他就成了弑兄的凶徒?
他在牢房里跳脚发狂,却从牢头的呵斥里拼凑出一个骇人的事实:他在正阳门外,一箭射杀了三兄齐王曲询。
天爷……他连鸡都没杀过,怎么会杀人?他和三兄虽不算亲昵,可哪来的深仇大恨要他弑兄?
更让他浑身发冷的是,当他哭喊着要见阿耶阿娘时,却得知正是皇帝亲自下旨将他关进这里。而他的阿娘赢皇后,已经失踪多年,生死未卜。
他还被迫知道:那个留他过夜的太子兄长,早在七年前就因巫蛊之祸被赐死;他最依赖的阿姐明阳公主,受不住接连打击,已经疯了。
而他自己,在坐罪流放幽州两年后重返京城,顶着“幽冥使”的恶名,成了人人畏惧的诏狱令。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话本也不能这么编吧!
起初曲谈只当这是场噩梦,可整整三天过去,他始终没能从这场梦魇中挣脱。
再仔细看,这梦也做得太真了些。
他伸出手,在昏黄烛光下端详,那是一双修长骨感,属于成年男子的手。视线也比他记忆中高出不少,身形足足拉长了一尺有余。
他曾借着水光瞥见过自己如今的倒影:水中人陌生又熟悉,五官依稀是少年时的轮廓,却彻底长开了,褪去稚气,俨然是他想象中长大的样子。只是不知是不是牢狱之灾的缘故,那张脸苍白瘦削,眼中无光,通身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郁气。
看着就吓人!
这根本不是我!十六岁的曲谈在心底抓狂。
可大哭大闹、喊爹喊娘的丢人事,他前两日早就做尽了,根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更让他崩溃的是,这具身体实在太不中用了。他虽不算什么练武奇才,但身子骨结实,胃口也好。而现在这副身子,多走两步就喘,吃几口饭就胃脘作痛。
这怎么可能是他?
就算老天爷存心开玩笑,让他一觉睡到七年后,也不该把他编排成这副模样!也不能诅咒他的家人!
这一点也不合理!
可再不合理又能怎样?整整三天过去,他丝毫没有要从这场“梦”中醒来的迹象。
于是,一个恐怖的念头在这两日幽幽浮现,像毒蛇般缠绕上心头:万一……这一切都是真的呢?
仅仅是这样想着,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用力抱紧了自己。
若真是如此,那个宠爱他的君父已翻脸无情,无所不能的母亲下落不明,敬爱的兄长成了诅咒君父的罪人,灿若暖阳的阿姐也已疯癫。而他自己,竟成了手染至亲鲜血的恶人……
“不!不可能!”他在心底嘶喊。
阿耶绝不会这样对他,阿娘一定有办法解决一切,阿兄是那样温润如玉的人又怎会谋害阿耶,还有最受阿耶宠爱的阿姐又怎会疯癫?
还有他自己。纵使不说旁人,可他总该了解自己。他从小连受伤的雀儿都要小心救回来,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将来得一块好封地,每日游山玩水、弹琴作画,当个逍遥自在的闲人。
他怎么会变成那个杀人如麻、人人畏惧的“幽冥使”?
绝不可能!
想起那个简单却美好的愿望,曲谈苍白的脸上不由浮现一丝淡淡的笑意。
可随之而来的是近日夜夜痴缠他的头风。
他从前从未有过这般可恶的毛病,这番痛楚着实令他叫苦不迭。
阵痛自颅底深处蔓延,如无数细针扎刺,又似战鼓在脑髓中擂响,将本就混乱的心神搅得天翻地覆。
他曾暗暗期盼,这剧痛若能将他彻底折磨至昏迷,醒来或许就能逃离这炼狱。可一次又一次,他从短暂的昏沉中睁开眼,面对的仍是这片阴湿的墙壁。
曲谈不得不将脸埋向冰冷坚硬的石壁,试图借那一点凉意抵御阵阵眩晕,也避开甬道火光对他意识的刺激。
当痛楚再度攀升至顶点,曲谈几乎本能地、像前几次那样,试图将额头撞向那冰冷的石墙。
然而,预期的撞击与剧痛并未到来。
一片温热的触感,悄无声息地隔在了他的额角与石墙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