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狱深处,明堂肃静。
为避刑部与曲谈私交之嫌,此番审讯并无刑部参与,而由大理寺卿左正主审,少卿元安录问,御史中丞陆宵监审,宗正寺宗正临淄王曲旻列席旁听。
此外,今晨宫中传来御旨,至尊亦将亲临。
左正站在廊下,掌心抚过腰间金鱼袋,目光扫过空置的御座,面色凝重。
“元少卿。”陆宵在廊下与左正见礼后,入了正堂,他与录问官元安乃科举同年,此刻绯袍相映,一个如寒潭静水,一个似温玉含光。
“陆中丞。”元安执笔还礼,砚台边还搁着半盏未饮的茶。
不多时,堂外传来一声:“临淄王到。”
朱漆门洞开,曲旻身着四爪蟒袍踏入堂内。
廊下,左正瞳孔微凝,目光落在曲旻今日王服身上,脚下步伐微微停滞。
彼此寒暄后,众人依次入座。
左正与元安居左,卷宗笔墨井然;曲旻与陆宵列右,茶烟袅袅间暗藏机锋。
御座依然空悬。
香炉青烟笔直上升,在抵达梁柱前悄然散开,铜漏滴答,声声叩在寂静里,水珠坠入铜壶的声响,在空旷的明堂间异常清晰。
左正指尖无意识地随滴水声轻叩膝头,元安笔尖在纸笺上空悬良久,陆宵垂眸望着案前香炉,临淄王曲旻端坐如松,指间盘握着一串沉香念珠。
当又一滴水珠坠下,在壶中激起回响时,门外终于传来内侍悠长的通传:“陛下至——”
“陛下万年。”
声浪在明堂中回荡,众人俯首间,一道挺拔的身影已自光影深处走来。
皇帝曲邺虽年过五十,鬓边已染霜色,眉宇间也刻着岁月的痕迹,但步履间仍带着行伍出身的沉稳力道,如同收敛了锋芒的战刀。他并未多看堂下众人,径直走向御座,玄色袍袖拂过案几,沉稳落座。
“诸卿且坐。”
声线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他随手翻开案头卷宗,目光掠过数行,抬眼看向左正:“都备妥了?”
“回陛下,皆已就绪。”左正躬身应道。
皇帝微微颔首,却未立刻下令,转而望向临淄王曲旻,语气沉缓:“家门不幸,劳动皇叔了。”
曲旻深深垂首:“老臣分内之事。”
天子的目光随即扫过右侧,与陆宵的视线在空中一触即分。
皇帝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似有疲惫,再开口时,声音里已带上决断:“既如此,大理寺卿,开审吧。”
“臣遵旨。”
左正肃然起身,紫袍在空气中划出利落的弧度。
他面向御座,声音沉厚:“臣奉旨主审正阳门六皇子当街射杀齐王一案,在场禁军巡卫皆为人证,凶器雕弓亦已起获。殿下收监后,大理寺少卿、御史中丞皆曾问询,然殿下始终缄口,未有所获。”
他略作停顿,继续禀报:“臣继而奉命查抄殿下府邸,得书信若干,其中多与废太子旧部往来甚密,如工部郎官裴钧、户部侍郎陈明远等。”
见皇帝没有追问的意思,左正继续道:“殿下府中近侍长随皆已受审。据一名杂役供述,重阳前夜,殿下与数名心腹门客在书房内燃灯密谈,直至破晓。”他声音微沉,带着几分审慎,“虽证实殿下确有异动,然弑兄动机,至今未能查明。”
左正垂首静立,他深知这番禀报实在算不得圆满,一番话毕,额角不免渗出细汗。
御座上沉默片刻,终于传来皇帝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既查不出,就把人传上来当面问就是。”
左正无声地松了口气,转身扬声道:“带人犯。”
早在御驾抵达前,狱卒已将曲谈的双脚锁上镣铐,押在西角门外候审。
他原以为经过一夜沉淀,自己已能冷静面对。无论如何,先渡过眼前的难关才是要紧。然而,当那道绣着金线的玄色衣摆隔着门扉映入眼帘,随着步伐规律地晃动时,他的心跳又一次不受控制地紊乱起来。
不待他平复心绪,圣谕已至,两侧衙役当即架起他的胳膊,将他带入堂中。
许是顾及曲谈的皇子身份,衙役并未对他行扭,只是一左一右将他“簇拥”在中间。
可即便如此,曲谈仍感到一阵火烧般的羞愤直冲脸颊。他双颊滚烫,脚下如同拖着千斤重锁,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那份强撑的镇定正在寸寸碎裂,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塌。
曲谈在堂中缓缓跪下,无数道目光如芒在背,烧得他耳根通红。他死死垂着眼,视线紧锁在身前那片黝黑的地砖上。
“既见君父,殿下为何不拜?”左正的声音自上方沉沉压下。
曲谈抿紧嘴唇没有应答。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御座上那道目光正牢牢锁住自己,指节不自觉地绞紧了冰冷的铁链。
就在左正再度开口前,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撞上皇帝面容的刹那,曲谈心头一紧。
他阿耶的两鬓,何时染了这许多霜色?
他强压下翻涌的酸楚,直直望向高座上的至尊,喉头滚动:“阿耶…”
“殿下!”左正厉声打断,“堂上当称陛下!”
曲谈却恍若未闻。他低头看了看束缚双手的镣铐,万般委屈涌上心头,又抬起眼,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阿耶今日……也要做狸奴的堂上官了么?”
“狸奴”是曲谈的小名,他年少时,身周亲近者皆以此称之,然自幽州归来后,父子变君臣,皇帝已多年不曾这般唤过他,也多年未曾在他口中听到这自称。
是故,当“狸奴”二字一出口,御座上的人呼吸陡然一重,皇帝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锋般刮过曲谈全身,仿佛要剖开这皮囊,看清内里真实的魂魄。
良久,皇帝终于开口:“若能选,朕亦不愿在此见你。”
“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曲谈的声音带着哽咽。
皇帝移开视线:“陆卿已禀过你记忆有损。然你当街射杀兄长是人证俱在的事实。你既为皇族子嗣,就该知国法森严,今日会审,更当配合。”
曲谈重重阖上眼,嘴角扯出苦涩的弧度。
得了圣意,左正底气愈足:“殿下纵使记忆未复,臣等自当尽力协助。”他命人呈上朱漆木盘,盘中玄色长弓泛着冷光,箭杆上虽已擦拭干净,却仍透着一股洗不净的血腥气。
“殿下可认得此物?”
曲谈虽已猜出来历,却沉默不语。
左正肃然道:“重阳日正阳门外,殿下便是用此弓射杀齐王。”
曲谈伸手取过弓。这弓轻巧精妙,但纹样阴郁诡谲,绝非他素日所喜。他下意识拉弦试力,脱口而出:“仅有三石?”
他十四岁便能拉开五石强弓,这三石弓于他实在不得尽兴。
话音未落,他下意识侧首,目光越过堂上诸公,下意识向角落里的身影求证,可目光所及,只有陆时雨那张毫无波澜、写满公事公办的脸。
左正目光微动,见他生疑,便解释道:“此弓名唤‘玄影’,是殿下近年随身爱物,每逢围猎必带。”
曲谈心下一沉。此话多半不假,这弓虽只三石,对他如今这副身子而言却刚好,若换作五石强弓,他只怕要消受不起。
“殿下若记不清也无妨,且再看这些文书。”
衙役呈上的文书杂乱无章,有的仅剩残页,有的墨迹斑驳,显然在查抄前已被人刻意销毁。
左正将几页残稿高高举起:“这些虽已残缺,但经比对笔迹,确系殿下亲笔。其中不仅详录璇玑塔构造,更反复推敲数种非常规用料。”他声音陡然转厉,“此外,距殿下随侍供述,自殿下督建璇玑塔以来,曾屡次召工部属官裴钧、吏部侍郎陈明远过府叙事。裴钧曾任璇玑塔监丞,精通土木;陈明远则执掌璇玑塔用度审批。而经查验,塔基实际用料与工部存档确实存在出入。”
他逼近一步,目光如炬:“可是齐王殿下察觉了其中猫腻,殿下唯恐贪墨之事败露,这才痛下杀手?”
“左寺卿。”陆宵清冷的声音破空而来,如寒泉击石,“六皇子仅任监工之职。若拿不出实证证明殿下与用料出入有直接干系。”他刻意停顿,目光扫过左正手中残页,“此问恐有诱供之嫌。”
在皇帝如芒的目光中,左正不得不低下腰:“臣尚未查出实证。”
“录问官,将方才这一项划去。”皇帝淡淡吩咐。
元安执笔的手微顿,终是依言勾去记录。左正见状,神色愈发谨慎。
“曲谈,”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儿子身上,“你可想起什么?”
曲谈拾起两页残稿细看,虽早有准备,心头仍是一阵发凉。听到问话,他抬起苍白的脸,眼中满是茫然:“左寺卿所言,儿……臣一概不知。”话音未落,他忽然按住太阳穴,额间渗出细密冷汗。
见曲谈受头疾所困,面色苦楚,曲旻不由对一旁的陆宵轻声道:“如今殿下一问三不知,这案还能如何审?”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左正轻声接话:“这倒让臣想起当年明阳公主涉巫蛊案。”他轻轻一顿,低声笑讽道:“殿下这癔症,来得可真是时候。”
听到阿姐封号,曲谈猛地抬头,正对上皇帝骤然阴沉的脸色。他虽已从多方听闻此事,仍忍不住颤声向皇帝求证:“阿耶,我阿姐她怎么会……不会的……”
这番话不知怎的便触了皇帝的逆鳞,只听皇帝厉声喝止道:“你住口!”
“六殿下,”见曲谈面色一白,曲旻连忙打圆场,“公主当年是染了时疾而诱发病症,陛下也十分痛心。”
曲谈怔在原地。痛心?若真痛心,为何要以静养之名将他阿姐囚在掖庭?
左正再度叩首:“臣万死,然殿下癔症来得蹊跷,臣请彻查!”
殿中一时陷入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御座上的皇帝。
失忆之说,说到底终究只是曲谈一面之词。
言语可以作假,举止也能伪装。若要一探究竟,也唯有——刑讯逼供。
“至尊准了。”
陆宵昨夜的话言犹在耳,曲谈以为自己面临此情此境时会愤怒、会委屈。
可当真面对君父审视的目光时,他心中只剩一片荒芜。
午夜梦回,惊醒之际,他反复思量过自救的法子,然而此刻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他只想等着看,看他的阿耶究竟要如何处置他这个“乱臣贼子”。
曲谈闭上眼,牙关紧咬。
无论是镣铐收紧的刺痛,亦或是被拖翻在地的屈辱,他都没有勇气去面对。
耳畔一阵沉稳的脚步步步逼近,曲谈愈发闭紧了双目,直到脚步声在他身前停下,阴影笼罩了他,曲谈不由打了个冷颤。
“陛下,臣有一策。”一道清冷的声音划破了凝滞的空气,曲谈愕然睁眼,只见陆宵身姿如青松立于堂前。
“讲。”
“字迹形貌易仿,风骨神韵难摹。殿下既称只余十六载记忆,不妨请殿下当场书写,与旧日笔迹比对验证。”
曲谈心头一动,他的字是太子阿兄亲自启蒙教导的。形似尚可模仿,但笔者独到的神韵却难以复刻。当年他屡次央求兄长代写课业,总被母亲一眼识破,症结就在于此。
“臣以为此法欠妥。”左正立即反驳,“陆中丞深谙书道,当知殿下若有心改换笔迹,也非难事。”
“老臣却以为陆中丞之言在理,形迹可改,气韵难伪。”曲旻缓声道,“陛下圣鉴,若殿下刻意作伪,必有破绽可循。”
见皇帝颔首,内侍立即备好纸墨。
曲谈提起笔,依言照抄证供中的一段文字,他虽自认问心无愧,然或许是因心神不宁,又或许是被镣铐所困,心下愈发沉重,笔锋落纸时,失了往日的疏朗洒脱,心中不免惶恐。
但无论如何,将当下文墨与作为证物的近年笔迹相比,纸上字迹虽形貌相近,却全然不见证物中那股沉郁顿挫的笔锋,更缺了那份沉淀经年,近乎要破纸而出的锋利。
文墨先由皇帝过目,而后依次传至左正、曲旻与陆宵手中。
“左卿以为,此一项可还需细审?”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左正拿着纸张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
自曲谈下狱以来,陛下对此事始终不置可否,甚至放任民间议论纷纷。他原以为圣意已决,是要舍弃六皇子这枚棋,而今日堂审,皇帝也确实是保持着冷眼旁观的姿态,然而,自陆宵横插一脚后,皇帝的态度又模棱两可起来。
万千思绪在左正脑中翻涌,面上却不过瞬息。他咬牙躬身拜下:“臣……惶恐。”
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左卿之忧,不无道理。失忆之说,笔迹之辩,若公之于天下,确实难以服众。”
这一番话落在左正耳中是打一棍杖给一蜜枣,落在曲谈耳中却如冰水浇头。
确实,纵使证明了此刻的曲谈只有十六岁的心智,但这具身躯犯下的罪行,又岂能因一句“不记得”就轻易抹去?
一股深重的无力感攫住了曲谈,所有的言语在这一刻都失去了分量。
他不知该如何辩解,甚至觉得自己不配辩解。
难道要对着龙椅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声嘶力竭地哭喊“那不是我做的”吗?
御座投下的阴影里,君父眼中只剩冰冷的审视,将记忆中所有温暖的碎片碾得粉碎。
曲谈颓然垂首,嘴角自嘲的弧度还未落下,就听见头顶传来皇帝辨不出情绪的声音:“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