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青缓缓坐起身,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腮,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从老鼠瞬间变成人形的男人。后者惊惶地缩在房间角落,身体恨不得嵌进墙壁里,声音细若蚊蝇,带着明显的颤抖:
“小、小生乃隐鼠一族,并非寻常鼠类。”
“所以,”赵元青开口,语气平静无波,“你就是戴老板?”
“正、正是。”自称戴老板的男人两只手局促地搓动着,宽大的袖口随之晃动,“小生姓戴,名伯远,字雅山,乃此间纸扎铺主人。从前……从前多是以人形示人的,叫姑娘瞧见原型,实在不雅,不雅。”他脸上泛起一阵羞愧的淡红,更显得局促不安。
“那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戴伯远的脸色更红了,连带着耳朵尖都染上了粉色:“小、小生的帽子丢了。那顶帽子是小生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法力之源。没了它,小生便失了神通,只能……只能维持这弱小原身,东躲西藏,连人形都难以稳固。”他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惶恐和窘迫。
“之前在四号房,你没回去找找?”赵元青提醒道。
“已经、已经寻过了,”戴伯远连连摇头,带着哭腔,“角角落落都翻遍了,并不曾瞧见……那帽子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有人去你家结婚了,你不去吗?”她换了个问题。
戴伯远闻言,立刻抬起袖子擦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声音带着哽咽:“小生听到了姑娘与那位老丈的对话。那铺子,是小生的!并非什么族中产业。我与族中……不睦已久,早已断了往来……”他似乎想起什么,慌忙补充道,“对了,还未与姑娘郑重道歉,不问自取姑娘的肉铜钱,实在是……实在是饿极失态,万望姑娘海涵!”
这人说话文绉绉,又吞吞吐吐,听得赵元青有点费劲。她没接道歉的话茬,反而从怀里又摸出两三枚肉铜钱,直接递到他面前:“你还饿吗?”
戴伯远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向后缩了一下,连连摆手推拒,脸涨得通红:“不、不饿了!多谢姑娘一番美意!那日两块肉钱,已解了小生燃眉之急,不敢再受姑娘恩惠。”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细若游丝,“小生……小生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可否恳请姑娘听一听……”
“你说吧。”赵元青收回肉钱。
“可否……可否请姑娘高抬贵手,放小生归去……”戴伯远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哀求。
赵元青没有立刻回答,她盯着他看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王德发和那胖子,为什么会死?”
“不是小生杀的!不是小生杀的!”戴伯远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惊恐地连连摆手,宽大的袖子舞动得像振翅的鸟羽,“小生发誓!绝无虚言!”
“我也没说是你杀的。”她叹了口气,觉得真是麻烦事。
“是……是帽子!”戴伯远急切地解释,语速快了许多,“那位兄台……戴了小生的帽子!小生一族成年后,大多……大多也就如此大小。”他指了指自己现在老鼠精的体型,“为了……为了便于行走沟通,带上小生的帽子后,会暂时变得高大如常人。但是……但是那帽子……它……”
他喘了口气,脸上露出混杂着恐惧和痛苦的神色:“它会侵蚀佩戴者的心神,引动佩戴者内心深处的恶念和此地的阴秽之气,最终……最终将人……变成……变成……邪祟!此地本就阴气横生,怨念郁积……”他的声音再次微弱下去,随即又急急道:“小生去取时已经晚了……那位兄台已然……异变!绝非小生故意加害,我可以对天发誓!之后……之后那位胖兄台大抵也是发现了不对,便……便不知怎的将帽子给了另一位兄台,我……我当时自身难保,又被那异变的气息震慑,实在不敢出去啊……”
“那你帽子呢?现在在哪?”
“找、找不到……了,”戴伯远颓然地低下头,“一号房那位少侠和五号房的小姐手中,小生暗中观察过,并没有……没有小生帽子的踪影……它就像消失了一样……”
她叹了口气,起身捏住戴伯远温柔道:“好孩子,我没打算留你,但我觉得你没看起来那么笨,我只让你答应我一件事。很简单的一件事——让剩下的人,都能活着出去。你也看见了,我有很多肉铜钱,足够平分给剩下的人,至于订单的事情,他们自己去处理。好吗?”
戴伯远哭腔道:“大侠,大侠饶命啊……我……我如今失了法力,什么都做不了啊。”
“你是店铺的老板,是原住民,我是打工的人,难道要我同情你吗?我啊……打过很多杂工的,老板是什么狗屁德行,我心里最清楚了,一群吃了拿,拿完还喊不够的狗东西罢了,巴不得卖身给他二十四小时为他服务才满意。老板们也最喜欢让别人喊口号,看书,积极学习那些整人的方法。”她微笑着又拍了拍他,“你看,我干了四天的活,休都没休过,你呢,舒舒服服地躺在各个纸扎人中,看着热闹,我很难信你呐。”
“小、小生没有,小生只是……只是在纸人腹中委曲求全,小生已四日未食啊姑娘!”
“那你也没饿死,我不和你辩解,你对着我发誓,我便放你,不然我就把你交给别人。”
“姑、姑娘此言……此言实在诛心!”戴伯远声音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他用力抓着宽大的袖口,指节发白,“小生……小生岂敢存那等心思?纸扎铺子是小生安身立命之所,亦是庇护之所,小生只是……只是无处可去,才不得已藏身纸人腹中苟延残喘,绝非……绝非姑娘所言那般不堪啊!姑娘明鉴!”他深深作揖,额头几乎触地,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唉你这种方式我不喜欢的。”她抽出剑抵住他“所以我改主意了,我亲自来,最后问你一遍,发誓吗?”
“姑娘……姑娘高抬贵手!小生……小生发誓!小生对天发誓!只要姑娘放小生归去,小生定当竭尽所能,护佑……护佑诸位平安离开此地!绝不敢有丝毫懈怠!”他一边痛苦流涕一边举起三只手指。
“你要对我发誓,也不要你说的那种……模糊的词语来形容这个誓言。”
他声音带着哀求:“小生如今手无缚鸡之力,如今自身难保,连……连那帽子失控都……姑娘神通广大,法力高深,尚需步步为营,小生……小生一个失却法力的废人,如何敢夸此海口?小生只能……只能发誓拼死相助,绝不敢藏私,绝不敢……袖手旁观!”他再次深深作揖,姿态放得极低。
剑影以极快的速度划过,他的脸色瞬间惨白,露出无法隐藏的骇然,之后才是尾椎处传来一阵冰凉,随即是迟来的、尖锐的剧痛!他骇然低头,只见一条带着他本命气息的鼠尾,齐根而断,正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的脸色瞬间由惨白转为死灰,瞳孔因极致的恐惧和剧痛而剧烈收缩,身体晃了晃,几乎瘫软下去。
赵元青捡起被斩掉的尾巴晃了晃:“最后一遍,我也可以砍了你再去砍戴家,无非是麻烦些。别装了,你尾巴能自己长出来,我在动物世界里见到过你。”
“我……我对你发誓,此次剩余玩家四人,都会出去。”
“对嘛,你给教训我不反对,那俩疯子真的疯得厉害。但我觉得罪不至死,好了,肉铜钱抱走,这个也给你,我看你看了好几眼,应该是喜欢,我说,你日子很舒服的,别得寸进尺了。”
她把千眼伯和红发鬼的珠子递给他,又用彩纸包住大批的肉铜钱齐齐塞入他怀中,戴伯远被压得坠了一下。
“但我也有条件,我要你现在走。”戴伯远终于不装了,他捧着东西看着她。
“我问问,”赵元青似乎想起什么,指了指门外,“你先走。对了,”她的语气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那位老道,年纪很大了,怪辛苦的,你也别去折腾他。明白吗?”
戴伯远沉默地点了点头,抱着东西,踉跄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房间角落那个静静站立的女纸扎人。他身形一晃,如同融入水中一般,迅速没入了纸人平坦的腹部。那女纸人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纸糊的脸上依旧挂着僵硬的笑容。
房间里只剩下赵元青一人。她看着那女纸人,确认戴伯远的气息彻底融入其中后,才在心中低低喊小瓜。
“我在我在!”小瓜真是热情洋溢。
赵元青扯了扯嘴角:“任务算完成了?戴老板不让我干了。”
“稍等哦,玩家900968,让我查询一下任务状态……唔……”小瓜的声音停顿了几秒,“正在结算,您的订单已完成,您可以选择结算此阶段任务奖励,或者继续探索后续。不用管它,一只老鼠精罢了。”
“答应他了,怎么退出?”
“退出游戏?好的!”小瓜的声音轻快起来,“玩家900968,请您打开您的设备,就是您手腕上那个儿童手表。对,就是它。把它抬起来,用手指在屏幕上向左滑动,一直滑到最底部。看到那个暗红色的、有‘紧急’标识的按钮了吗?下面标注着‘手动退出游戏’。点选那个就可以了!请注意,这是系统检测到异常状态或玩家遭遇无法解决的严重BUG时启用的紧急通道,会强制断开连接并结算当前任务进度。平时游戏正常进行时,请务必不要随意使用哦!可能会导致数据丢失或任务重置的!”
赵元青按了按,意识如同被投入湍急的漩涡,迅速抽离,回到白色儿童房后她忧愁地叹了口气,小瓜迅速跑来:“玩家900968,结算会慢些,要等大家结束哦。”
“好,没事。”她走到抽奖机那里继续抽奖。
电子屏幕出现十张卡牌,赵元青这次特意搓了搓手,慎重点下三张。
机械而欢快的电子乐响起,小瓜立刻放飞气球,她也凑过来一脸高兴:“是A级的物品耶!”
“一颗……豆?”她弯腰凑近抽奖机下方的出货口。伴随着轻微的“咔哒”声,出货口滑开,一颗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约莫指甲盖大小的灰褐色种子,静静地躺在凹槽里。它外表普通得就像路边随手捡的野豆,没有任何光华。
“快,可以拿到交易栏鉴定的!”
燕椿和大概会喜欢这类东西。她把它放进去。
千春的种子:一颗蕴藏着古老生机的奇异种子。能生长出世界上最美丽、最坚韧、最富有灵性的藤蔓。其藤蔓色泽如流动的翡翠,叶片边缘流淌着月华般的光彩,足以让最冷酷的人类为之沉醉,然而总有不识趣的愚者,垂涎它的坚韧,将其强韧的枝条剥下制成鞭子,假发,X药,还吃它的授粉器官……
“……”
她无声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