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下意识看向声音来处。
清酒与血液混在一处,子车谭适时露出笑意,来一一反驳他人的揣测。
“这么看着本王作甚?”她仿若无事人般接过商阔递来的丝帕。
公西芷善趁乱回到位子上,杭逐昊倒是面露不满,又不敢过于显眼:“郢王殿下怎的这么不小心?”
子车谭并不惧他,谈笑道:“失敬失敬,看得失神了。”
“郢王殿下还是改改这贪看的坏毛病才好。”
有一臣下呵斥出声,可子车谭从不把这类言语放在心上。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本王要是改了这毛病,岂不是成了您?”
那臣下本得意洋洋,后又顿觉不对,吹胡子瞪眼地看着高高在上又漫不经心的子车谭。
而子车谭,只静静坐在那里,上下嘴皮子一碰,喉间不发一语。
“不是人的狗东西。”
她轻笑,不知是在骂在座何人。
到底是现今第一的魄力,杭逐昊不禁怀疑子车淳派子车谭前来出使,不排除是要给众人一个下马威。
南勉大军压境,纵使休养生息许久的西夙也得抖上三抖。
所以哪怕是知道子车谭在内涵什么,他也只得扯出一丝笑来奉承恭迎。
“当然,既是三国友谊,自然也不能叫郢王殿下空手而归。”杭逐昊张开右臂,将众人目光引向高台,“我国陛下如今未有婚嫁,曾也仰慕紫薇星风姿,不知郢王殿下可有意……”
原来这桃花劫在这啊。
子车谭有些想笑,一个纨绔是什么香饽饽吗?怎么一个两个都凑上来?
也不知道早逝的弟弟要是活到现在会做什么选择。
“既是联姻,那本王应当有权与未来王妃见上一面吧。”
“自然。”杭逐昊神色未有波动,只挥一挥袖,便有两位女官分立左右,打开帷幔。
金石玉镯堆砌而成的线抽傀儡,美人般般入画,她的眉眼好似有天人雕琢,清冷矜贵的双眸刻着绵延大漠的万种风情。
世有仙子,风华绝代,不过尔尔。
光从样貌上看,杭隽书无可挑剔。
饶是子车谭也不禁眼前一亮。
她当年可是连看见暖烟阁花魁,都不带多看两眼的。
末了,还是杭逐昊的一声清咳才将人唤醒。
筵席进行得十分顺利,至少西夙的确将针锋相对的勉延两国,平等对待得很好。
晚间卸了金冠,子车谭将半束长发散下。
商阔撤了使女,亲自为其整理朝服。
只是心如擂鼓,做起事来总无法聚精会神。
他咬牙,正要将盘算之事和盘托出,又怕平白受了一顿谴责与厌恶,便只得生生咽回肚里。
子车谭一袭薄衫,随意盘了个发髻,旋即便把玩起随身带来的玉扳指。
她半卧在软榻上,姿态懒散,神色却没有松懈:“这和亲之事,也不知老头知不知情。”
子车谭轻啧一声,又自言自语道:“要是阿谭还在,有杭隽书当弟妹,我也算平定了一桩心事。”
“殿下,您真要娶啊?”商阔还是没忍住,不过好歹是子车谭主动提及,也省了他左右思忖如何开口。
“当然不了。”子车谭撇嘴,“虽然,她的确……哎呀说不得,误人姻缘。”
她连连摆手,将身裹进锦被中,没了动静。
一般这种时候,商阔就该识相地退出去了。
不过今夜,他没有吹灭最后一盏灯。
自家殿下什么心思,他要是看不出,那还有什么资格站在她身边。
果不其然,商阔前脚才走,后脚子车谭就寻了件外衣披上,随后从包裹中挑了两张符咒,跨窗潜入夜色。
看见房内烛火熄灭,商阔忍俊不禁,复又坐在石阶上,细细观望着月色。
那样温润的气息,有一丝施舍在他身上便足矣。
曲居殿内,杭隽书才沐浴过,从汤池出来,换上轻纱裙。
她伏在案前,烛光点缀着美人面,肤若凝脂。
外头风尘的意外闯入叫她险些失了分寸,索性子车谭眼疾手快,先一步堵住美人呼救的声音。
“陛下莫慌,本王此行是来与您合谋的。”
她强行逼迫杭隽书冷静下来,才有胆子松手。
西夙先帝先后恩爱情话传遍三国,子车谭在前两百年内也听过不少。
可惜一次出游平白折损了一家和乐,杭隽书孤立无援,十岁被迫登基,大权却旁落他人。
怕是这百余年里,杭逐昊也没怎么教她帝王之道,更遑论文武双修了。
“朕凭什么相信你?”好歹杭隽书也是从世家剥削中全身而退的人,她所作的盘算绝对不会少于子车谭。
子车谭才要答,就被对方的掌心剑抵在死穴威胁:“若你要说往后夫妻一体,朕现在就处决了你。”
“陛下误会,”子车谭忍不住为自己捏了把汗,美人这性子还真是刚烈,“你我从来没有夫妻情缘,本王此来也是为商讨破坏三国联姻一事的。”
见她目光诚恳,杭隽书勉为其难地收了剑,只是掌心灵力尚未散去,如同对她的疑心。
子车谭轻叹,还好早有准备。
她取出一张回转符,默念心诀后,朱砂墨笔幻化作灵力,包裹着子车谭全身,转瞬之间,她便重回子车漱谭模样。
子车漱谭的美貌不似江南温婉,她眼中带着戾气,是深海平静水面下的波涛暗涌。
“你……”杭隽书大概认出了面前人的身份,蹙眉道,“你不是死了吗?”
你看,没有一国元首喜闻乐见于她的死而复生。
“没死成。”她笑笑,并未多透露真相,“现在,你应当相信我是来助你搅弄风云的了吧。”
是信了,也多了层提防。
或者说是忌惮。
男女大防比之也是卵与石斗。
“朕怎么确信你心无二用,苦心经营苟活至今,怕是三国纷乱才合你心意。”
子车漱谭并不否认她的指认,毕竟本性如此,她更乐意搅动风云。
可她是上过战场的人,哪怕只是挂名监军。
或许是子车谭死后将纯善之心寄托在了她身上,喜好权势的勋贵也不禁对无辜枉死的军士黎民心生怜悯。
于是恶霸故作仁慈,叹息说自己也心怀大爱。
很明显,这是杭隽书眼里的子车漱谭。
“如果不这样干的话,陛下您可就得入我郢王府做王妃了哦。”
“……朕答应你。”
美人松口,此事便容易许多。
子车谭会心一笑,将异身符取出换上,又预备翻窗离开。
不等她多行几步,杭隽书还是没忍住开口询问:“你当真没有异心吗?”
子车谭并不怨她谨小慎微,甚至对她多加揣测,相反,她竟有些惺惺相惜。
一国之君,却无实权,阖宫上下,规行矩步的皇族后裔竟只能相信一个外人。
她回首,展颜道:“要说异心也是有的。”
“我想要万世太平,想要国泰民安。”子车谭站在恢宏建筑下,渺小又伟大,“我要与国咸休,永世无穷。”
这大抵是杭隽书自懂事以来,听过最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了。
可不知怎的,她偏又相信,眼前人可以完成自己举世无双的宏图伟志。
“若必要时,我会助你。”她轻声道。
细碎的话语顺着风势,吹进子车谭耳中。
她只笑着,泰然挥手,以示同盟。
夜间草木疯长,似逆流攀登的蓬勃野心。
子车谭行走其间,衣袖不曾沾染丝毫俗尘。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样清隽爽朗的字眼正适合玉山榜榜首的绝代风姿。
以及那位与她比肩而行的谪仙。
策谪顺应法器感召,神鸟化形落在她的身侧。
“墨皇宫?”他扫过一圈,出言讥讽道,“还真是感恩郢王殿下百忙之中抽空相邀。”
子车谭知他秉性孤傲,并未多言怪罪,只道:“先不谈其他,我这还真有件要事劳烦帝江大人。”
许是鲜少见她这般恭顺,策谪也不免生了疑心:“细说。”
二人在这方暗中商讨,那方杭逐昊才与北延使臣会完面,送人出府。
阿棉坐在鸾轿内,不停地绞着手指,丝帕的一角竟被生生磨破。
此刻,她或许也在思念远在南勉的公西珞。
“不知哥哥如何了。”
“公主放心,二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女官为她掩去泪痕,苦笑着安抚道,“陛下说了,两位殿下是大延之幸,可比得那南勉紫薇星。”
“可,你看那郢王。”阿棉止不住啜泣,甜言蜜语终是防不住卑劣的心性,“他便肆意潇洒,全然不似哥哥,我怕连我也……”
她没再说下去,使臣拜别摄政王后也换了张面孔,明褒暗贬地指出阿棉不懂得讨摄政王欢心。
可她分明是豆蔻年华,如何需要懂得怎样去讨别人欢心。
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是北延万人之上的皇女。
而这些,她将无法宣之于口。
所幸,有人敢。
杭逐昊准备了三日的庆典,国庆第二日,是丰收宴。
各样蔬果精心装裱,奇珍异兽绑上大殿,在各位达官显贵前分食殆尽。
或许他人会说这般行事过于残忍,有罔人道。
但杭逐昊便能大声宣告,此乃西夙国礼。
觥筹交错间,那人踉跄着步子,向子车谭而来。
“摄政王殿下。”
她难得静下心来恭敬行礼,可无奈对面的人不识眼色。
“诶,何必如此生疏,贤侄往后便以叔父相称,总归你我结成亲家后,不分彼此!”
子车谭看着他神色迷离,不自觉笑出了声。
“皇叔此言差矣。”
话落,满座寂静。
怕是西夙百官也快忘了自家陛下的声音。
而此刻,杭隽书的每一句都振聋发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