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车谭倏然展颜,朗声道:“与本王何干。”
“父皇连发两道口谕,看来是真的气狠了,此事怕是难以收场。”子车诲再不懂事,现下也是焦急忐忑起来,“三哥,要不你再去西夙避避?”
“蛇行鼠步,非本王所为。”她终是妥协起身,掸去衣袖间不存在的烟尘,“罢了,去一趟就是。”
言罢,子车谭大步流星行过,唤来商阔备轿。
纵使子车诲担惊受怕地将此次上殿的利害清晰地陈述一遍,子车谭也打不起精神应对。
“三哥,那可是一位女子的终身大事!”
子车诲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子车谭做事向来周全,只是这次……
“本王还没说她私自潜入王府窃取私密之事,削发为尼也算是保她一命。”子车谭听得头疼,“放心,此间事了,本王会亲自前往尼姑庵同她细讲。”
“可是……”
“好了,义书。”子车谭眸色冰冷,一双黝黑的眼乘了不耐之意,“再讲就多嘴了。”
“……是。”子车诲如愿闭上了嘴。
帝喾宫内,子车淳还要发第三道口谕勒令炎皇卫将人撸到殿前。
郢王的现身无疑是给朝中众人打了一剂定心针。
这位陛下要是疯起来,不知又要生多少事端。
“逼良为尼,你当真是好大的官威!”
文书砸在脸上,子车谭已然习以为常。
她弯下身,拾起弹劾奏折,细细阅过后无声跪下,尔后端正行礼,道:“臣,听凭陛下责罚。”
这样行事无疑是叫子车淳一拳打在棉花上。
无力感漫上父女俩心头,便是站在一旁的几位王爷也大气不敢出。
唯有太子子车谚跪在子车谭身前,上奏:“郢王行事不端,也无鸿鹄之志,今日既闯下祸端,不如责罚他,终身不登帝喾宫。”
此计,当得一声“妙”字。
子车谦霎时变了神色,审视的凌厉目光扫过太子周身。
子车诫仅是蹙眉,也并无异议,反观子车谚,倒是松了口气。
五名皇子,各怀心思。
子车谭卸了些力气,踉跄着起身,同子车淳道过安。
缚灵索压得她连日休憩不善,若是那两百年灵力还在,也不至于晕成这样。
子车淳正式吩咐中书省起草帝令,削去郢王摄政权,非诏不得踏入炎帝宫。
殿门缓缓在她面前合上,日头正盛,要将仅存的生机吞噬殆尽。
曲常寺的徒弟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他碎步上前,要领子车谭出宫。
“王爷。”看人躬身立在自己身旁,子车谭只垂眸看了眼手中诏书,再无后话。
“带本王出宫吧。”
小宦官应了声是,躬身走在前头为人引路。
可当他要踏出宫门,身后却有人在唤。
“王爷慢行。”
是曲常寺。
人已年迈,此行后也该去京郊宅子颐养天年了。
再见一次也无妨。
这样想着,子车谭便也延后了出宫的念头。
“宫闱丞。”她同人见过,身旁的小宦官也一道唤着师父。
曲常寺已垂垂老矣,弓着身子,一双老眼浑浊,却在见子车谭时展颜:“奴婢谢过王爷恩典。”
他竟已这般年迈了。
相识六十年,子车谭眼见着他自惨绿少年至风前残烛。
“宫闱丞不必如此。”子车谭扶起玩伴佝偻的身体。
“奴婢此行来,是传皇后娘娘的一句叮嘱。”曲常寺颤抖着手,伸出一根指头比划着,“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
此中深意,不必多言。
子车谭长睫翕动,不知该作何感想。
如今即便是想要同母后探讨一番未来光景,也早没了机会。
但要她丢弃这一身才学武艺,只作子车谚的陪衬,与大勉的蠹虫,母后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她那样骄傲的女子,囿于深宫已是负累,再要她因为自己同帝王交恶,怕是日后更加难过。
子车谭长叹一声,直言自己明白。
曲常寺看出她的顾虑,遂低声支了一条妙招:“王爷可与小徒交换着装,奴婢可领王爷后宫与娘娘一叙。”
苍天可鉴,母女分离至今,已有三百余载。
宫中多的是子车淳的耳目,此番机缘不多。
“王爷放心,现下早朝,不会有人上报的。”
小徒目光坚毅,好似浑然不怕欺君之罪。
子车谭三思再行,召出转生符贴在二人身上。
景苏亲自绘制的符咒,若无金丹修为是看不出来的。
这样也算万无一失。
果然专业的事还得专业的人来干。
才从凤仪宫出来,曲常寺早站在风口张望,子车谭垂首迎上去,在宫道内徘徊。
“王爷可是还有何心愿未了?”
子车谭脸色不虞,常人都能看出。
倒也不算什么心愿。
玉后并未见她,哪怕是在知晓屏风后是她多年未见的亲生女儿。
子车谭只听见那道温润的嗓音轻声唤着“小岁儿”。
“母后可有什么话想要留给儿臣?”
她可见那道孤寂身影有一瞬落寞无力。
“若是可以,母后希望你能有个同伴。”茶香绕过指尖,玉后笑得苦涩,“郢王府,很冷清吧。”
话虽不多,但拳拳爱女之心,不绝于耳。
子车谭抬眸,要曲常寺为自己指一条通往芳草园的路。
众人皆是闻此色变,曲常寺亦然:“这北延质子不祥,王爷还是少同他接触为好。”
“纵他命中带煞,本王这一身气运也是能挡住的。”子车谭不以为意,只坚持要见公西珞。
曲常寺从来都不是能说服她的人,左右不过是将利害说明后,又放任她随心而行。
芳草园说得好听,也不过是个废弃园子,临时打扫出来关押政敌的囚笼罢了。
宫里的人自诩沾染龙气,更嫌此地晦气,虽说里头那位名义上也算半个主子,但他的活计都没人愿意接,甚至不惜花出部分家当找个跑腿顶替。
这不,离小院五丈远,二人便见到一处交易现场。
“来时不是说好五两银子吗?”
“可姐姐你也没说是这位啊。”
“这位就能坐地起价啊?”
“哎呦姐姐,我这已经是不能再便宜了,这园子谁进谁倒霉,日后有个磕碰的,疗伤都不止五两呢。”
子车谭与曲常寺对视一眼,后者误以为对方要自己上前喝止,才迈出两步就被人拉回。
看着小太监小宫女争得面红耳赤,子车谭倒有了个不错的主意。
“姐姐姐姐,”她欢欢喜喜地凑到二人跟前,“三两银子,这东西我帮姐姐送去。”
小宫女认不出她,打量几眼便改了主意,将手中物件送到子车谭手中,好歹是拿钱消灾,小宫女乐得自在,连语气也不自觉软了三分。
“那就你吧。”
子车谭好生接过,忽略身后曲常寺纠结迟疑的目光,毅然进入芳草园。
园内一派荒凉,丝毫不见所谓“芳草萋萋”,只有一座年久失修杂草丛生的宫廷院落,与一位布衣躬耕的少年。
子车谭撤下转生符,将饭食与暖炉置于石桌之上。
那人并未回头,连句谢也无。
但子车谭也并不着急离开,静静地站在一旁。
公西珞额角汗水落下,感知到来人站在院中不走,也不由得扬起一抹自嘲的笑。
这还笑得出来。
子车谭眼尖看到,不由得侧首,抬脚走近几步,试探道:“昔年芳草园里住着一位倾世宠妃,可惜明日黄花,红颜易老。”
公西珞回首,看着她,目光隐隐有些动容,倒也没有多言为何身着太监服这事。
“传闻美人死后,化作厉鬼徘徊芳草园,此地便自然荒废了。”
“郢王殿下也信厉鬼之说?”
子车谭垂首,笑意渐深。
她自然不信,不然早就姐弟相聚了。
若子车谭要来索命,子车漱谭大抵会是自愿跟随的。
“半信半疑。”她答。
许是多日来唯有子车谭愿在芳草园驻足,公西珞也并没有冷脸相待,反而将宫中分配的小食拿来待客。
出于回礼,子车谭也摆出一盘残棋,问他何解。
公西珞自称无能,却也禁不住她充满希冀的目光,还是举棋开始破局。
“既然你整日空坐无趣,不如拜入本王麾下,本王教你帝王之道,如何?”
落英缤纷,公西珞执子的手一顿。
抬眼可见那人诚挚目光,像是全然不记得自己风评极其差劲。
半晌,他含笑婉拒:“我身无异于,枯鱼病鹤,空怀霄汉。”
“一肚子酸水。”子车谭如是道,“你放心,纵然本王现下一事无成,但好歹名扬天下过,不算籍籍无名的师门。”
“白池山三长老,谁敢轻视?”公西珞轻易挑明,“只是我身为质子,不配得王爷青眼罢了。”
此行可是要铩羽而归?
子车谭从不做无谓之事。
她将北延送来的一手情报丢在茶几上,坦然道:“安贵妃之女即将前来和亲。”
言罢,子车谭无需猜测都能预知到公西珞的心绪波澜一瞬。
“阿棉她不过二六。”
“我知道。”子车谭将手抵在双颊处,“是阁下那位好皇兄提议的。”
公西珞眼中戾气加重,一颗玄玉棋隐隐生裂。
子车谭将一切映入眼中,不平不淡地开口道:“要说你我可差了百余岁,这声师父,本王也是受得起的。”
话落,公西珞便坚毅跪在她膝边,认认真真地行了拜师礼。
“弟子公西叹寸,谢子车先生怜爱。”
六礼束脩,公西珞承诺会在日后凑齐呈上。
子车谭只笑着不应声,虽说处境艰难,但她新收的唯一弟子可是个不服输的主儿。
而她送给他的第一件礼,便是一纸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