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蹴六爷这个人有三怪。
第一怪,是他的脸和他的腿。
武朝姷国的天,是女人的天。
王畿城里的爷们儿想出头,要么生得膀大腰圆,能在演武场上博个出身;要么就得细皮嫩肉,学些诗词歌赋、算术杂谈,指望着能赘入哪家官宦,安安稳稳吃一辈子软饭。
蹴六爷哪头都不占。
他的脸好看,不是剑眉星目的俊,是面如好女的俏。
生得肤白如玉,唇红齿皓,一双桃花眼看人时,眼波流转,仿佛勾魂。
有不知死的外地人,画道德圣母的卑猥画册,就照着蹴六爷的脸画,卖得极好。
他们的头也掉得极快。
说回蹴六爷本人。
跟这张脸配不上的是,他瘸。
他总是赤着一双脚,走在王畿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上。左脚落地时悄无声息,稳如磐石;右脚却总像是踩在刀尖上,一瘸一拐,走得踉踉跄跄,仿佛随时要摔倒。
一个面如好女的瘸子,本该是街头巷尾最好的笑料。可王畿城里,没人敢笑他。
识货的人知道,那不是跛,那是走龙之姿。
一条腿撑地,另一头腿踢过来,你就可以等投胎了。
第二怪,是他的谈吐和他的酒葫芦。
王畿城里的人都知道,蹴六爷是个读书人。
他能在酒肆里,对着一群满身汗臭的趟子手,引经据典,从《连山歌》讲到《北斗经》,把那些粗鄙的汉子说得一愣一愣。
他骂人,也从不带脏字,伸出食指晃一晃,便能让对面提着刀的壮汉气得脸色发紫,却又不知该如何还嘴。
这份谈吐,配上他那张脸,本该是个浊世翩翩佳公子。
可他手里,永远提着一个黑不溜秋的酒葫芦。
那葫芦里装的是最劣的土烧,气味冲得能把死人熏活。
他从早喝到晚,眼神总是惺忪的,像没睡醒。说起话来,也带着一股子酒气,三分雅,七分痞。
一个满腹经纶的酒蒙子,本该是个落魄潦倒的穷酸。可王畿城里,没人敢轻视他。
因为他富。
第三怪,是他明明不缺钱,却偏要去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蹴六爷的出身,是个谜。
有人说,他是哪个犯了事的大家族,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也有人说,他根本不是武朝人,是从海外来的过江龙。
所有人都知道,他不缺钱。
他住的是城西最好的宅子,穿的是十两银子一尺的湖光锦。他一个月输在赌坊里的钱,够寻常人家吃用一年。
这样一个家财万贯的富家翁,本该是遛鸟斗狗、安享富贵的命。
可他偏不。
他偏要去练那最苦、最凶的武功。
他创出一套腿法,名唤《走杀经》,招招不离人身要害,一步一劫,专走绝路。
他又偏要去混那最脏、最险的江湖道,跟地痞流氓为伍,与亡命之徒称兄道弟。
一个视金钱如粪土的武疯子,本该是个让人无法理解的怪人。
可王畿城里,所有人都想结交他。
因为,“圣前演武”要来了。
所有人都听过,那首要命的《演武歌》:“震响惊玄穹,三道第一勇!扬我盖世名,习我不世功!”
【二】
最近,柳家人很忙。
忙着把库房里那些见不得光的瓶瓶罐罐,装进一口口贴了符纸的黑漆木箱。
忙着将后院那几株长势喜人的夹竹桃连根拔起,填上新土,再铺上一层青苔,做得像几百年前就长在那里一样。
也忙着,把账本上一笔笔与“东海”、“南国”有关的陈年烂账,付之一炬。
火焰舔舐着桑皮纸的边缘,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墨迹在火光中扭曲、变黑,最终化为一缕呛人的飞灰。
柳宗权——柳家的家主,正用一根铁箸,冷静地拨弄着火盆里的灰烬。
她没有看跪在身前的儿子柳簇。
“母上,您这是要……搬家?”
柳宗权将最后一角账本捅进火里,这才抬起头。她的脸上没什么皱纹,眼神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不是搬家。”她淡淡道,“是跑路。”
她站起身,走到柳簇面前,将那根尚有余温的铁箸,轻轻放在他面前的矮几上。
“簇儿,你自小便比你那几个妹妹聪明。外面的风声,你应该比我听得更清楚。”
她顿了顿,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些正在忙碌的家仆和女眷。
“瑄王疯了。她要的不是演武,是野火。这把火,很快就要烧出王畿,烧遍整个武朝了。”
“柳家这点家业,是脏了些。但还没脏到,要给一个疯子陪葬的地步。”
她转过身,看着依旧跪着的儿子。
“你也该收手了。别再跟外面那些地痞流氓厮混,也别再用那个……不知所谓的诨号了。”
她走到柳簇身边,伸出手,似乎想碰碰他的头,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你是我柳宗权的儿子,终究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家里跑路,不会扔下你。”
“出了武朝,你有你的去处。我给你一笔钱,足够你在东海那边,买一处宅子,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
柳簇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母亲那只停在半空、最终还是收了回去的手。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嫡妹她们……也一起走?”
“自然。”柳宗权回答得理所当然,“家业是她们的,她们去哪,家业便去哪。”
“那……我呢?”柳簇抬起头,那双惺忪的桃花眼探询另一双冷淡的桃花眼,“我算什么?我也是‘家业’的一部分?”
柳宗权皱起了眉。
“柳簇!你这是在跟谁说话?”
“我在跟我的母亲说话。”
柳簇笑了。他缓缓站起身,那条总是显得有些跛的右腿,此刻却站得笔直。
“母上,您说的没错。我是比妹妹们聪明。我读过您书房里所有的书,从《步天歌》到《撼龙经》。我知道怎么看星,怎么寻龙,怎么破煞。”
“可您教过我吗?没有。您只教了妹妹们,怎么打算盘,怎么管家,怎么……把我当成一个将来可以用来联姻、或是看家护院的‘物件’。”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
“您说的也没错。我创的那套《走杀经》,是上不得台面的野路子。我交的那帮朋友,是些杀人越货的亡命徒。”
“可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他向前一步,几乎要贴到柳宗权面前。
“因为,在您和妹妹们眼里,我柳簇,不过是个会喘气的‘庶子’。而在他们眼里……”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是‘蹴六爷’。”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站住!”柳宗权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要去哪?!”
柳簇没有停下。
剑水入海口,潮水一遍遍冲刷着黑色的礁石,发出沉闷的轰鸣。
海风腥咸,吹得人睁不开眼。
柳簇,或者说,蹴六爷,就那么赤着脚,在最高的那块礁石上,站了一天。
他看着浑浊的江水,汇入无垠的大海,看着那些被江水裹挟而来的枯枝败叶,在海浪的拍打下,翻滚、碎裂,最终消失不见。
他就那么看着,从日出,到日落。
远处,王畿城的方向,传来一阵阵模糊不清的、狂热的唱喏声。
“……扬我盖世名!习我不世功!”
直到最后一缕残阳彻底消失在海平面之下,天地间陷入一片深沉的暮色。
“好啊。”
他说。
“现在,咱们俩来斗一斗吧。”
说完,他朝着那被**点燃、以疯狂为薪的都城,走去。
步履平稳,再无半分跛态。
【三】
三天后,王畿“圣前演武”的报名处,人头攒动。
一个面如好女的年轻人,赤着脚,挤开人群,将一枚刻着“六”字的木牌,扔在了负责登记的小吏面前。
小吏抬起头,打量着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年轻人,脸上露出几分不耐。
“姓名,出身。”
年轻人咧嘴一笑,那双桃花眼熊熊燃烧。
“蹴六。”
他说。
“无家无母。”
报名的人要扛石锁跑二十个来回。
蹴六爷嫌麻烦。
他踢了十个来回。
第十一个来回的时候,一名女官扯着小吏的耳朵,连滚带爬地冲过来:“爷!爷您别玩了!是小妹有眼不识靡虹山!这就给您排第一擂!”
蹴六爷的第一场,对上了个老妪。
拱圣军的前教头,“老提扶”太史苏。
那老妪一身陈旧皮甲,左手持铁木盾,右手握三尺□□。
她一上台,便将盾往地上一顿,整个人便如一截生了根的铁桩。
蹴六爷打了个哈欠。
“老提扶,打个赌。三招废了你的盾牌。敢吗?”
太史苏却不管他,盾护身前,脚踩着碎步,一步一印,缓缓逼近。那股子从沙场上带下来的铁血气,让台下的喧嚣都低了几分。
蹴六爷伸了个懒腰。
然后,他消失了。
台下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个赤着脚的俊美年轻人,便化作一道飘忽的影子,游走起来。
太史苏经验老道,立刻察觉不妥,猛地转身,盾牌横扫。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另一侧的阴影里,蹴六爷的身影再次浮现,如一片被风吹起的落叶,无声无息地贴近。
太史苏步法稳则稳矣,却失之灵活。她就像一头被狼群戏耍的笨重野牛,每一次转身,都将自己的侧翼暴露在饿狼的利齿之下。
第三次转身,她没能再转回来。
一道白影从天而降。
蹴六爷的右腿如一柄战斧,带着裂金碎石的破风声,狠狠劈在她持盾的左肩。
“咔嚓!”
盾牌脱手。
太史苏口喷鲜血,飞下擂台。
蹴六爷走回擂台中央,姿态慵懒,仿佛刚刚只是伸脚踢飞了一块碍事的石头。
台下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第二擂。挑擂人,尸海摄神剑,印弥——”
报幕官吏拖长了语调,台下响起一片稀稀拉拉的哄笑。
那来自南海的瘦小男人充耳不闻,提着那柄锈迹斑斑、挂着干海草的铁剑,在鼓声中走上擂台。
蹴六爷打了个哈欠,将酒葫芦放在台下,踱到擂台中央。
印弥没有行礼,也没有开口。
他缓缓地举起剑,开始舞动。动作迟缓,剑招杂乱无章,像个初学乍练的门外汉,笨拙地搅动空气。
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悄然弥漫开来。
台下的喧嚣声似乎遥远了些许。
蹴六爷脸上的慵懒稍稍收敛。
他皱起眉头,不是因为戒备,而是闻到了一股隔夜的鱼腥。
甚至抬起袖子,在鼻前扇了扇。
他的脚下,擂台的木板湿滑、柔软,仿佛变成了一层厚厚的腐烂海藻。
四周的光线暗沉下来,空气变得冰冷潮湿。
蹴六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青石板的地面依旧干燥,倒映着天光。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
印弥的脸上正挂着得意的狞笑。
在他身后,一片望不到头的、黑色的、冰冷的海水正缓缓上涨,淹没了观众席。
无数苍白浮肿的手臂从海中伸出,抓向蹴六爷的脚踝。耳边尽是冤魂索命的凄厉哭嚎。
蹴六爷的目光越过那些虚幻的鬼手,落在印弥身上。
他动了。
在那片尸山血海的幻象中,他闲庭信步。
一只虚幻的鬼手抓来,他甚至懒得躲闪,任由那惨白的手臂穿过自己的小腿,然后像踢开路边的石子一样,随意地将那颗面容扭曲的头颅踢得翻滚出去。
他又向前走了两步,停在一具漂浮的、腹部高高鼓起的浮尸旁。
他弯下腰,伸出手指,在那虚幻的尸体上戳了戳,随即又嫌恶地收回手,在自己那身湖光锦的衣袍上擦了擦,仿佛真的沾上了什么油腻的东西。
印弥脸上的狞笑凝固了。
蹴六爷抬起头,对着印弥的方向反手伸出食指,摇了摇。
然后,他抬起脚,在那具“浮尸”的肚子上重重一踏!
“噗——”
幻象中的尸体应声爆开,喷溅出大片浑浊的恶臭液体。
蹴六爷却早已身形一晃,出现在数尺之外,任由那虚幻的“尸水”泼洒在自己刚才站立的地方,片尘不沾。
他拍了拍手,那神情,仿佛在说:“看,多脏。”
印弥的额头渗出了冷汗。
蹴六爷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印弥,看着那柄距离自己面门已不足三尺的锈剑,脸上的嫌恶与无聊尽数敛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终于找到点乐子的、残忍的兴奋。
他张开嘴,无声对印弥说了三个字。
——“该我了。”
印弥的瞳孔骤然收缩!
蹴六爷动了。
印弥的剑向前刺了个空。
身影出现在印弥的左侧,右腿保持着侧踢的姿势。
印弥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向一侧倒去。
然而,他没能倒地。
另一道残影闪过。
“咔嚓!”
他的右膝,也被从另一个方向踢断。
蹴六爷左腿缓缓收回。
印弥跪倒在地。
他抬起头,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满是恐惧与不解。他只看到,那个面如好女的魔神,正一步步向他走来。
蹴六爷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然后,抬起了脚。
“砰!砰!砰!”
沉闷的踢击声不绝于耳。
印弥像一个被反复捶打的破布口袋,在连绵不绝的攻击中失去了所有的骨头,最终被一脚踹飞出擂台,重重地摔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蹴六爷赤着脚,走到擂台边缘,拿起那个黑不溜秋的酒葫芦,灌了一大口。
“下次还有玩幻术的,爷就不演了,恶心。”
台下死一般寂静。
良久,才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疯狂的呼喊。
“震响惊玄穹!三道第一勇!”
蹴六爷听着那山呼海啸般的唱喏,第一次觉得,这首粗鄙的打油诗,听起来……倒也不那么刺耳。
【四】
一切都乱了套。
他甚至记不清是怎么输的。
第三擂的鼓声响起时,蹴六爷甚至没正眼瞧过对手。
那是另一个来自南海的异人。一个皮肤黝黑、肌肉虬结的壮汉。
眼神呆滞,动作笨拙,像一头被牵上岸的海牛。身上那股子咸腥味,隔着十丈远都能闻到。
蹴六爷甚至懒得开口戏耍他。
他想早点结束这场闹剧,然后去酒肆最好的雅间,请最穷的说书人,喝最烂的酒,听最荒诞的事。
他如鬼魅般滑出。
然后,他那足以裂石的腿击,踢在对方身上,却像是踢中了一团滑不溜丢的海草。
他被抱住了。
被那团腥臭的海草死死地缠住,拖拽,摔打。
《走杀经》里所有精妙的计算,所有引以为傲的“凶格”和“死局”,在对方不讲道理的蛮力面前,都成了一个笑话。
他听到了台下传来的哄笑声。
不是喝彩,是哄笑。
笑他这个面如好女的“爷”,被人像个受气小男宠一样在地上拖。
蹴六爷没有受太重的伤,那海牛似乎只想羞辱他。
但他宁愿被老提扶一枪穿心。
他回到城西的宅子,把自己关进酒窖,喝了三天三夜。
喝得天昏地暗,忘了时辰、忘了羞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第四天清晨,酒窖里所有的酒罐都空了。
他被嘈杂声吵醒,跌跌撞撞走出酒窖,穿过庭院。
庭院里一片狼藉。
名贵的兰草被踩得稀烂,池子里的锦鲤翻着白肚,几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正从主屋往外搬着箱笼。他一个都不认识。
“都轻点,格老子的!磕坏了这里头的瓶瓶罐罐,卖了你们都赔不起!”
一个尖嘴猴腮的管事,正捏着一张盖了官印的契书,对着那群搬运的苦力吆五喝六。
蹴六爷走上前。
那管事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堆起假笑,躬了躬身,却没让开路。
“这位……爷,”管事显然认得他,但称呼里多了几分犹豫,“您这是……酒醒了?”
蹴六爷没有理他,目光越过他,看向主屋。
屋里,空了。
那些价值连城的字画,不见了。
那些他曾偷偷翻阅过无数遍的经藏,不见了。
甚至连他小时候,最喜欢的那张,用整块暖玉雕成的矮几,也不见了。
只剩下墙上取下字画后留下的、颜色更深的印记,和地上搬走家具后积攒的灰尘。
像一具被掏空五脏六腑的尸体。
“柳家主母呢?”
“哎哟,爷,您还不知道?”
管事脸上露出夸张的同情。
“三天前,柳当家的就走了……把这宅子,连同里面所有的家当,都抵给我们了!说是……要去东海,做一笔大买卖。”
管事将那张契书在蹴六爷面前晃了晃,上面的朱砂印刺得他眼睛生疼。
“您瞧,白纸黑字,官府画押。小的们……也是奉命来‘清点’家当。”
管事的眼神在他身上游移,像是在评估一件可以卖出什么价钱的货物。
“爷,您看,您是不是……也该挪挪了?这地方,要换新主子了。”
蹴六爷没有说话。
他就那么站着,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屋子,看着墙上那些刺眼的印记。
“出了武朝,你有你的去处。”
“我会给你一笔钱。”
她给了。
——她把这座,囚禁了他三十年的“家”,连同他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一起卖了。
他转身,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赤着脚,一瘸一拐。
管事在他身后喊道:“爷!您那身湖光锦,也能当个好价钱……”
蹴六爷没有停下。
王畿城依旧狂热。演武场上的血腥味,隔着半座城都能闻到。
蹴六走在街上,没人再叫他“爷”了。
那些曾经对他点头哈腰的地痞,看到他,低着头,绕着道走。
被一头笨海牛拱翻在地的“爷”。
一个连家都被当铺收了的“爷”。
他没有去酒楼,也没有去赌坊。他只是走,从城西走到城北,又从城东走到城南。
他看着那些依旧在为《演武歌》而热血沸腾的男女,看着那些因为亲人朋友打翻了旁人而欢呼雀跃的男女。
夜深了。
他走到演武场外,那片曾经堆放尸体、如今已空无一人的荒地上。
他坐下,靠着一堵冰冷的墙,打开了酒葫芦。
酒是苦的。
他想起了自己为什么要去混那最脏、最险的江湖道。
只是……想让那个女人看他一眼。
不是看一件“物件”,是看一个“人”。
一个,能让她骄傲,或者……哪怕是感到威胁的,人。
现在,他没有机会了。
他真的成了无家无母的孤儿。
一个被明码标价,连同房子一起卖掉的……物件。
酒葫芦里最后一点酒倒在地上。
然后,他站起身,朝着那片最深的黑暗走去。
【五】
王畿热得像一口蒸笼。空气里混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蹴六坐在酒楼二楼的老位置。
他一个月没喝过酒了。
每天都有人死在演武场上。
一开始是意外。后来是故意。现在,则是常态。
“震响惊玄穹,三道第一勇”的唱喏声没变,只是调子越来越疯,越来越狂。
今天,擂台上站着一位老英雌。
驵阳国主,“十绝枪”杨华。
她一身武人劲装,手中重枪的枪尖,在日头下泛着流动的金光。
她的对手,是罩在漆黑铁甲里的无名氏,一顶鬼胄遮住了所有表情,双手戴着覆盖细密鳞片的掌套。
台下的赌盘开得疯了。
因为,这是第一场,签了生死状的“绝命擂”。
鼓声响过最后一道。
杨华将重枪斜放,枪身稳如山岳,枪尖直指鬼面人眉心。
鬼面人没有动。
她枪尖一抖,点出三朵枪花,分袭鬼面人上中下三路。
“叮!叮!叮!”
三声脆响,火星四溅。漆黑的甲胄上,只留下三个浅浅的白点。
杨华的脸色沉了下来。
“吒——!”
一声暴喝,音浪轰然扩散!
擂台震颤,离得近的看客捂住了耳朵。鬼面人退了半步,抬起双手护住面门。
杨华见机侵攻,枪出如龙!
鬼面人伸手抓住枪尖。
“铛——!”
金铁交鸣声炸响。
鬼面人抓着枪尖向前。杨华试图抽枪,却发现那杆铁枪在对方手中纹丝不动。
鬼面人走到她面前,抬起另一只手,抓向她的脸。
杨华弃枪急退,双掌拍向鬼面人的胸口。
“砰!”
鬼面人身形只微微一晃。杨华却被震得后退,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鬼面人没有追击。他抓着那杆重枪,膝盖微沉,双手发力。
“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响起。那杆百炼精钢的重枪,被他活生生拗成了一截马蹄铁。
他随手将那堆废铁扔在地上。
杨华看向那堆废铁。
鬼面人一拳轰出。没有招式,只有最纯粹的暴力。
拳掌相交,发出沉闷的雷鸣。每一次碰撞,杨华的身形都微微颤抖,嘴角的鲜血越来越多。
但她不退。
她周身显出一轮模糊的金色圆光。鬼面人的每一次攻击,都会被那圆光消解、偏转大半。
“砰!”
鬼面人一记冲拳,终于击穿了那轮渐渐黯淡的圆光,结结实实轰在杨华胸口。
骨裂的脆响清晰可闻。
杨华如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擂台边缘,再也爬不起来。
鬼面人缓步上前,抬起脚,踩向她的头颅。
“且住!”
瑄王不知何时出现在擂台之侧的主位上。
鬼面人抬起的脚落在一旁,缓缓转身,对着她单膝跪下。
瑄王站起身,走到擂台边缘,居高临下地看着血泊中的杨华。
“杨华卿,你输了!”
她转向全场,张开双臂。
“你们看到了吗?!这就是‘圣前演武’!在这里,没有国主,没有草民!只有胜者,和死人!”
台下,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一个押了重注的赌徒,猛地将手中的酒碗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嘶吼。
“好!!”
这声嘶吼如同投入滚油的一瓢水,瞬间炸开了锅。
他们的热情,却没有指向胜者,或是死人,而是——
“王上!”
“王上!”
“王上!”
叫好声、咒骂声、桌椅翻倒声,汇成一股癫狂的浊流。
瑄王张开双臂,享受着这股声浪的洗礼,脸上露出病态而满足的潮红。
她指着鬼面人。
“此人无名无姓,却有不世之功!孤今日,便赐他‘拱圣军大将’之位!”
又指向杨华。
“此人,技不如人,死不足惜!来人!将其枭首,传示王畿三日,以儆效尤!”
人群彻底沸腾。
他们高呼着瑄王的名号,将手中的钱袋、酒囊、甚至啃了一半的骨头扔上擂台,砸在杨华尚有余温的尸体上。
蹴六看着那些因狂热而扭曲的脸,听着那山呼海啸般的颂词。
【六】
蹴六彻底不喝酒了。
现在,他每天只做三件事:吃饭、睡觉、看榜。
演武场外,那两面新立起来的黑榜,比王畿城里最好的戏台子还好看。
左边的,叫“生榜”。
右边的,叫“死榜”。
“生榜”上写的,不是你活了多少岁,是你在这演武场里,活过了几天。
活过一天的,叫“新鬼”,名字是灰色的。
活过三天的,叫“恶鬼”,名字变白了。
活过七天的,叫“凶神”,名字是红的。
活过一个月的,恭喜你,你成了“人屠”,名字是金的。
多体面。你不用识字,不用会算术,只要看颜色,就知道该跪谁。
“死榜”就更有意思了。
它不记你杀了多少无名小卒,只记你杀了多大的“腕儿”。
杀一个“新鬼”,给你记一条“武名”。
杀一个“恶鬼”,十条,两个正字儿。
杀一个“凶神”,一百条,二十个字。
你要是能把一个金灿灿的“人屠”给宰了,那你就是新的“人屠”。武名清零,从头再来,享受被所有人当成肥肉盯着的快感。
蹴六每天就蹲在榜单对面的酒楼,看着那两面榜。
一个昨天名不见经传的乡下小子,今天因为宰了个“恶鬼”,名字从灰色变成了白色,然后被一群人围着,灌酒、吹捧,像个英雄。
一个昨天还风头无两的“人屠”,今天名字就从“生榜”上消失,变成了“死榜”上另一人名字后面一条鲜红的横线。
瑄王甚至没用一兵一卒,没花一文钱。
她立了两块破木板,就让这群自诩江湖英豪的蠢货,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从“人”变成了“名”。
你不再是你。你是你杀了谁,和你活了多久。
多公平。
以前,你是个杀猪的,我是个读书的,她是驵阳国的国主,大家见了面,还得论个高低贵贱。
现在好了,大家都是“名”。
国主怎么了?
贵为杨华卿,不也成了别人榜上一个值钱的“壹”吗?
蹴六爷看着那些围在榜单前,因为名字的颜色变化,欢呼或咒骂的人们。
他站起身,将一枚铜钱扔在桌上,转身,走下楼。
【七】
阚侯起兵三十一月,围城第三月,王畿城破。
齐大匠的霹雳弹无人能敌。
没有欢呼,没有呐喊。
联军的士卒们麻木地踏过城门残骸,踏过被烧成焦炭的“孽”,踏过到死都还保持着狂热姿态的守军尸体。
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一半是焚烧尸体的焦臭,另一半,则是带着甜腻气息的腐味。
右路军选锋、死宗门下蹴六道人,赤着脚,走在象征武朝二百年荣耀的“圣德大道”上。
他没有看那些倒塌的宫殿,也没有看那些散落在地、无人拾取的金银器皿。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蜷缩在街角、尚未死去的平民身上。
他们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眼神涣散,喉咙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的木偶。
瘟疫。
“……所有红疹、高热、呓语者,无论军民,一律隔离至城西‘安乐坊’,由生宗仙师统一诊治。”
“……城中所有尸体,无论敌我,必须在三个时辰内收敛,深埋于城外‘万人坑’,遍撒石灰……”
“……所有水源,必须煮沸后方可饮用……”
中军大帐内,驵阳国上将军杨铁枪的声音铿锵有力。
她一身玄甲未卸,脸上还带着几道干涸的血痕;眼神锐利如刀,正对着舆图,有条不紊地布置城中防疫事宜。
她身旁,围着一圈同样身心俱疲的联军将领,一个个眉头紧锁,不住点头。
“不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蹴六斜倚在帐篷的支撑柱上,手里提着个葫芦,正有一搭没一搭往嘴里灌着清水。
一身破破烂烂的熟皮甲,沾满了血污和泥尘。
那张俏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疲惫,只有无聊和不耐。
“你他姥爷的说什么?是你说话的地儿吗!”一名女将拍案而起。
蹴六将目光投向主位上的杨铁枪。
“我说,你这套,不行。”
他重复了一遍,晃了晃手中的葫芦。
“杨将军,你这是在治病,不是在打仗。你忘了,我们刚刚才打完一仗。”
杨铁枪的眉头拧了起来:“蹴六,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
他顿了顿,环视着帐内所有将领,一字一顿道:“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杀。”
“所有染病的人,不管是敌是友,是兵是民,一个不留,全部杀了。”
“所有尸体,不管是病死还是战死,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这座城,封死七天七夜。七天之后,能自己走出来的,算他们命大。走不出来的,连同这座城一起,烧了。”
大帐之内,死一般寂静。
良久,杨铁枪才缓缓开口,压抑着滔天的怒火。
“那些人还没死!他们还有救!”
“救?”蹴六嗤笑一声,“杨将军,你救得了一个,救得了一百个,你救得了一座城吗?”
“你今天心软,放过一个‘还有救’的,明天,他就会传给十个、一百个。到时候,死的就不只是一座城,是我们所有人!”
“放你爹的屁!”
那名脾气火爆的女将再也忍不住,拔出腰间的弯刀:“你这邪魔外道,视人命如草芥!”
“我是邪魔外道?”蹴六笑了。
“杨将军,你告诉我。你手上那杆‘破军’,杀的人少吗?你我一路从阚国杀到这王畿,脚下踩了多少尸骨?”
“那是战场!”杨铁枪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舆图上的令箭都跳了起来,“这些人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在我眼里,都一样。都是会动的‘麻烦’。不处理掉,就会变成更大的麻烦。”
杨铁枪死死地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
“我不同意。”杨铁枪的声音斩钉截铁,“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就绝不允许任何人,对那些还有救的人下手!”
“那可由不得你。”
蹴六转身,朝着帐外走去。
“你要去哪?!”
“去干我该干的活。”蹴六头也不回,“你们这些‘名门正派’不愿脏了手,这脏活,自然有贫道这‘邪魔外道’来干。”
“站住!”
杨铁枪瞬间拦在了蹴六面前。
“你想死吗?”
蹴六停下脚步,他看着眼前这张因愤怒而显得格外生动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意。
良久,他咧嘴一笑。
“杨将军,你知道吗,你生气的样子,比你板着脸好看多了。”
杨铁枪的脸瞬间黑了下去。
“不过,贫道今天,没心情跟你打情骂俏。”蹴六流里流气地道,“你让开。否则,休怪贫道……不念旧情。”
“旧情?”杨铁枪怒极反笑,“我跟你有什么旧情?”
“我只知道,你们柳家,从你祖奶奶辈起,就是靠挖人祖坟发的家!一群见不得光的盗墓贼,也配跟我谈‘情’字?!”
蹴六不笑了。
“你说什么?”
“我说,”杨铁枪迎着那双桃花眼的灼灼凶光,毫不畏惧,“你全家,都是盗墓贼!”
“好。”
蹴六点了点头。
“很好。”
他解下腰间的葫芦,随手扔在一旁。
“杨将军,你大概还不知道。贫道,早就没有家了。”
“你我都是无母之辈。你比我强些,不过是多了份家业。”
他赤着的双脚,在坚硬的地面上,轻轻碾了碾。
“今天,贫道就让你知道知道,没了那份家业,你还剩下什么。”
两股截然不同的气势在大帐内轰然相撞。
一股,是金戈铁马的铁血煞气。
另一股,是百无禁忌的阴狠死气。
“轰——!”
【八】
禁闭室里很暗。
只有一扇小小的、开在墙壁高处的铁窗,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
蹴六眯着眼睛,靠在冰冷的石墙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他那身破烂的皮甲,腹下炸开了一个大洞,根本没有防护作用。
对面的角落里,杨铁枪盘膝而坐,脑门一片乌青。
她那身引以为傲的玄甲,胸口的位置,凹下去了一块。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空气中,只有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那一架,没分出胜负;或者说,还没来得及分出胜负,王君方平就来了。
蹴六的师尊、死宗的上宰,那个平日里看起来像个中年教书匠的男人,使出了他的“法鞭”。赤黑色皮鞭,抽在他们两人身上。
不疼。
但很冷。
把两人冻得结结实实,眼皮都动不了。
然后,就是被关在这里。
“你早就知道了,是也不是?”杨铁枪打破了沉默。
蹴六没有睁眼。
“知道什么?”
“瘟疫的源头。”杨铁枪说,“你知道那不是寻常的疫病。所以,你才坚持要杀人。”
蹴六哼了一声。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等我们出去,王畿怕是已经变成一座死城了。”
“不会。”杨铁枪摇了摇头,“鬼师出手了。”
蹴六的身体猛地一僵。
“就在我们被关进来的第二天。”杨铁枪的声音充满了认命的麻木,“我的人传信说……整个安乐坊,里面所有的人,一夜之间,都死了。”
“一个……活下来的……都没有。”
蹴六睁大了眼睛,想说些什么。
无话可说。
死宗君主的“主”,鬼师,阴主长生。
“人学长生,遵之不死。”
——那么,不遵的下场,就是死。
禁闭室的石门打开,王君方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出来吧。事情,都解决了。”
蹴六和杨铁枪踉跄着走出禁闭室。
王畿城里,不再有那股甜腻的腐烂味道,只剩下浓重的石灰味,和焚烧过后的草木灰味。
街上,有穿着白衣的生宗修士,正在给难民分发汤药。
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
如果不去看那一条条,找不到首尾的,搬运尸体的力工长队。
王君方平走到蹴六面前,递出一个黑不溜秋的酒葫芦。
“上好的‘竹叶青’。你师伯特意为你留的。”
蹴六看着那个酒葫芦,又看了看王君方平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接过酒葫芦,灌了一大口。
酒很烈,也很香。
“你跟我来。”王君方平转身,朝着军营外走去,“仗打完了,我有事给你做。”
蹴六跟了上去。
“想不想……上山看看?”
师尊的声音,在风中传来。
“山上,有更好喝的酒。”
【蹴六有话说】
(蹴六道人灌了一大口酒,将那本沾着血迹和泥尘的旧史扔在地上。)
故事讲完了。
是不是觉得,挺没劲的?
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被一个更蠢的女人,用一套蠢规矩,打断了脊梁骨。
最后,被另一个老骗子,用一壶好酒,重新拴上了链子。
多可笑。
【关于“爷”】
这世上,本没有“爷”。
你跪得久了,便有了。
你以为自己站起来了,成了爷。
殊不知,只是从一个人的膝下,爬到了另一个人的脚边。
从始至终,你都只是条狗。
【关于“家”】
家是什么?
是把你连同房子一起卖掉的地方。
所以,贫道没有家。
无家之人,才无所畏惧。
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
【最后的最后】
你别同情他。
你也没资格鄙夷他。
你应该怕他。
好了,废话说完。
明天,给你们讲点秘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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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外传三:桃面煞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