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二在闻风。
风里,没了那股子总是咋咋呼呼的皂角香。
也没了那个姓柯的老猎户身上,混着松油和血腥的泥土味。
更没了那个姓杨的少爷,身上那股子好酒和绸缎混在一起的、有点瞧不起人的味道。
连老太君那股,像是寒风里夹着铁锈的气味,都淡了。
风里,只剩下雨要来之前的土腥味,和发霉的烂木头味儿。
吴小二蹲在野店最阴暗的角落里,像一尊被人遗忘的石像。
他面前的地上,摆着七八块大小不一的石子。
这是他这几天唯一的消遣。
他用那双指节粗大的手,拿起一块石子,在另一块更大的石头上,一下,一下,缓慢而执着地磨着。
“沙……沙……”
这是屋子里唯一的声音。
他不喜欢安静。
安静,会让他想起很多事。想起只活在牢骚里的大姐,想起母父嫌恶的眼神,想起那些把他当成野狗一样踢打的拳脚。
他喜欢热闹。
喜欢听那个姓杨的少爷吹牛。喜欢听那个姓柯的老猎户讲山里的故事。
甚至喜欢听那个咋咋呼呼的苏仙师,叽叽喳喳地跟他讲那些他听不懂的“脊似轴,活似轮”。
他试过。
真的试过。
他学着苏仙师说的,把自己的背当成一根车轴、膝肘当成车轮,去撞那些木桩。
很疼。
但他觉得,那种疼,比心里的安静要好受些。
现在,他们都走了。
走得很急。
就在昨天下午,那个姓杨的少爷,第一次没有吹牛。他脸色煞白地从老太君的房间里冲出来,一把抓起他的刀,什么也没说,就冲了出去。
柯老大也是。他甚至没来得及把他那张宝贝弓收好。
老太君走在最后。
她看了一眼吴小二,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块石头。
她只说了一句话。
“守着。等。”
他就守着。
他等。
“沙……沙……”
磨石子的声音还在继续。
他饿了。
他走到火塘边,从挂着的熏肉上,撕下一条。
肉很硬,很咸。他撕咬着,像一头野兽。
他不喜欢吃独食。
以前,秃头枭会抢他一半,然后嬉皮笑脸地给他倒一碗最劣的酒。
现在,没人抢了。
酒也没了味道。
天色暗了下来。雨要来了。
吴小二站起身,走到门口,将那扇破了一半的木门关上,又用一根木桩抵住。
他不喜欢下雨天。
雨声,会盖掉很多别的声音。比如脚步声。
他回到角落里,继续磨他的石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抵着门的木桩,传来一声轻微的“叩、叩”。
不是风声。
风声没那么有规矩。
吴小二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将磨好的、边缘锋利的石子,一一夹在指缝间。
他站起身,走到门后,侧耳倾听。
门外,有喘气声。
很急,很乱。
像一头被追了很久、快要跑断气的狐狸。
吴小二没有开门。
他只是等着。
等那头狐狸,自己开口。
“老疤……老疤!老吴!是我,老秃!开门啊!”
门外传来秃头枭带着哭腔的哀嚎,还有用拳头捶打门板的声音。
吴小二依旧没有动。
他闻到了。
风里,除了那股狐狸的臊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让他汗毛倒竖的桃花香。
他讨厌桃花。
“老吴!吴哥!哥!救命啊!那个道士!他……他来了!”
捶门声更响了,带着绝望的疯狂。
吴小二无声地拉开门后的木桩,将门打开了一条缝。
秃头枭像一滩烂泥般蛄蛹进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浑身湿透,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那张本就没什么肉的脸上,只剩下恐惧。
“他……他就在后面……他……”
秃头枭语无伦次,指着门外,浑身抖得像筛糠。
吴小二探出头,看了一眼。
门外的夜色里空无一人。只有山雨欲来的风。
他重新关上门,抵上木桩。
他走到秃头枭身边,蹲下身。
秃头枭抓着他的裤腿,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杨爷呢?柯老大呢?老太君呢?”他急切地问道,声音里带着哭腔,“他们在哪儿?快!快带我去找他们!我有天大的事要报!那个道士要找老太君!”
吴小二看着他,那张狰狞的刀疤脸在昏暗的火光下,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伸出手,那只布满厚茧、骨节粗大的手。
秃头枭以为他要扶自己起来,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吴小二的手,却径直越过他的肩膀,从包袱里抽出了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烙饼。
他将烙饼掰成两半。
一半,递到秃头枭面前。
另一半,塞进了自己嘴里。
他咀嚼着,像一头沉默的野兽,看着眼前这只吓破了胆的狐狸。
然后,他终于开口了。
声音闷闷的,像两块石头在摩擦。
“……吃了。”
秃头枭猛地挥手,将那半块烙饼狠狠打飞出去。
“吃?!吃你娘的头!”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疯狗,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揪住吴小二的衣领,早忘了说书人开嗓的技巧,吼得声音都变了调:
“人都跑光了!你还在这里吃饼?!杨玤呢?!杨铁枪呢?!他们是不是把我们扔了?!”
唾沫星子喷了吴小二一脸。
吴小二没有动,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任由秃头枭抓着他的衣领,摇晃、咒骂,直到力气耗尽,松开手,踉跄着后退,瘫倒在那张冰冷的桌子旁,涕泪横流,不住呜咽。
吴小二才缓缓抬起手,用身上短打的袖子,擦了擦口水。
他看见了秃头枭颈后,有一块颜色较浅的瘢痕,也闻到了那让人惊悚的桃花香气。
吴小二不动声色地走到秃头枭面前,弯下腰,捡起了那半块沾了灰的烙饼。他没有吃,也没有扔掉,只是将它放回火塘边的石板上。
然后,他走回桌边,指了指桌面上毫不起眼的一件零碎。
“别的地方。”吴小二的声音依旧沉闷,“出事了。”
秃头枭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眼神涣散。
那是几瓣碎裂的泥团,呈灰褐色,粗糙不堪,像是哪个孩童随手捏了又丢弃的玩具。
(或跃在渊 完)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卷,“或跃在渊”,终。
棋盘,已焚。
心茧,已碎。
庄锦于深渊之底,恭迎各位执剑人。
【回顾:或跃在渊】
这一卷,她学会了利用规则,也学会了成为规则的一部分。
从望南驿的阳谋,到中南国的借势;从黑风口的算计,到毒水寨的杀伐。
她以为自己手握“慧剑”,在棋盘上纵横捭阖。
“或跃在渊,无咎”。
她以为,只要能赢,便“没有过错”。
这是一个谎言。
也是本卷的表象。
“与怪物战斗的人,应当警惕自己也变成怪物。”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这才是本卷的根本。
她没有屠龙。
她已折断慧剑,正在长出鳞片。
【预告:暴虎冯河】
深渊之底,怒龙将出。
渊薮之一:搏虎
毒水寨的游戏,不过是腐朽世界的缩影。面对这张由笑面饿虎编织的网,她将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撕碎、咬断。
渊薮之二:踏河
鸟道的真相是湍急的暗流,天枢院的阴谋是冰封的巨河。她已无舟可渡,唯有涉水而行,以血肉之躯,蹈海搏浪。
渊薮之三:新的怪物
当她直面真正的敌人,那沉睡于血脉中的“摩罗”,又将如何回应?
“暴虎冯河,死而无悔。”
这一次,她不再需要棋盘。
她要将整个世界,变成她的猎场。
【最后的最后】
既已位在深渊之底,无论何去,都是上升。
你们的【评论】,是怒龙出渊的咆哮。
你们的【收藏】,是她最锋利的爪牙。
我们,第四卷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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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孤煞逢枭再闻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