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矫健地向后一跃。
数十枚闪着幽蓝寒光的铁钉,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挥洒而出,呈扇形覆盖了他刚才站立的空间,钉入墙壁,尾羽犹在震颤。
“‘斗柄三星’,寸劲、角度、覆盖范围,都是天枢院那帮杂碎的手法。”青年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恨意。他的左手背上,那道陈年的弓弦疤痕,蛰伏如一条蜈蚣。
“就是威力……比原版的弱了三成。”
另一名男子蹲在试验场边缘,对着蜡板书写,细长的手指不住飞舞,像一只正在织网的蜘蛛。
“材料不行。”他抬头,微凸的眼球上倒映着那些钉入墙壁的铁钉,“天枢院用的,是‘百炼钢’。而我们,只有从农具上拆下来,硬削的凡铁。破甲之效有差异,是正常的。”
他顿了顿,指向试验场的另一侧。
那里顶着一面足有三指厚的木牌。盾后,则是一个装满了水的大桶。
“换乙方案。王娘子的‘礼物’,该测试了。”
青年点了点头,走到由兽皮和木炭构成的巨大风箱旁。
他弯下腰,从那个用湿泥封口的陶罐里,用铁钳小心翼翼地夹出一颗弹珠大小、漆黑如墨的金属丸,放入一根固定在石台上的、碗口粗的铁管之中。
男子在蜡板上划下最后一道横线,站起身,看着那根平平无奇的铁管。
“十四天了,从那群‘官家人’南下的那个雾天算起。”他忽然开口,“天枢院那群……狗,早该动了。”
青年没有回答,只是从炉膛里,引燃了一根长长的火媒。
男子退到安全距离外,对着青年比了个手势。
青年将火媒凑近铁管尾部的一个小孔。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短促,如同巨人打了个饱嗝般的“噗”声。
一股肉眼可见的白色气浪,自管口喷薄而出。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那面立在十丈开外的木牌,发出了撕裂耳膜的“噗——!”
木牌中心,出现了一个极为平滑、规则的圆形破洞。
紧接着,是“嘭!”的爆响。
装满了水的大木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拳从内部击中,瞬间炸裂开来!
木屑与水花四溅。
“威力够了。”青年的声音透出深深的疲惫,“只要他们敢进来,不管是谁的人,都能让他们喝上一壶。”
男子走到那面木牌前,用手指摩挲焦黑的破洞边缘,眼里闪烁着近乎痴迷的光芒。
“铸铁为管,以‘霹雳子’火风催发,若用上玄重铁管,威力又是如何……你大哥,当真是天才。”
青年冷冷地看着他:“你别忘了,我们只是暂时联手对敌。等此间事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男子轻笑一声。
“自然。”
就在此时,工坊外传来了开门声。
周瞎子从一道掩饰得极好的暗门里钻了进来,独眼里满是兴奋和敬畏。
他不敢看那两个年轻人,只是将食盒和一个小小的竹筒放在地上。
“两位,昨天的消息都在里面了。”
他沉默一阵,似乎在斟酌用词,补充道:“还有一件事。就在半个时辰前,‘搭把手’那个新来的秃头账房,又来找我了。”
青年和男子同时看向他。
周瞎子咽了口唾沫,继续道:“他这次,出手很大方。一枚足金的金瓜子。”
他抬起头,看向那眼睛微凸的男子:“按照先生您之前的吩咐,价格既然到了,‘今天来了个外地人’的消息,我已经洒出去了。”
青年转向男子,压抑着怒意低喝:“他是军机府的探子!这就是你说的‘藏木于林’?!等那群‘官家人’找上门来了,你怎么解释?!”
男子对周瞎子摆了摆手。周瞎子敬畏地一低头,从暗门迅速离开。
“我的解释有三点。”
男子的语气仍旧平直。
“第一,他为什么给金瓜子?”
“因为他急了。通常的价钱,买不到他想要的东西。这说明,他背后的人,给他的压力很大、时间很紧。”
“第二,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的,还是你的消息。这说明,到现在为止,军机府对你的了解,依然是那份‘榜文’。他们看不到我。”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男子的眼睛微微眯起,“他给出了金瓜子,而周瞎子,没有给他‘南齐后人’的去向,而是把‘我’的消息,卖给了他。你觉得,这说明什么?”
青年低声道:“说明你在找我……不对。”
怒火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再度看向男子,神色冰冷,混杂着警惕与恍然。
“军机府看到的……”青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那个危险的盟友确认,“不是猎物的脚印。”
“是人。”
“是山里突然出现的、不认识、没见过的……另一个人。”
男子看着他,嘴角似乎向上挑了一下。
“所以,”男子说道,“我们的‘客人’,会停下寻找‘南齐后人’的脚步,转而想办法,找到这个‘今天来的外地人’。这就是藏木于林。”
赤光闪过。
蹴六道人出现在男子和青年中间。
他一捏,一抬。
他不需要浪费时间威胁这两人,用不着看他们的反应,更不会在意他们的小小陷阱。
他只是控制着能二指截断破军攻势的力量,轻柔地动了两下。
被蹴六的左手碰到后,青年眼睛圆睁,手臂颤了颤,瘫倒在地。
被蹴六的右手碰到后,男子嘴巴闭上,眼睛狂眨,安详地晕了过去。
蹴六看着地上依旧清醒、眼中满是惊骇与不甘的青年,笑了。
“南齐之后,齐枫?”
他蹲下身,用手中那截不知何来的桃花枝,轻轻拍打着青年的脸颊。
“泣血谨立?啧啧,这词儿用的……够酸。”
青年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给我说说,这《磐石篇》勘磨百年,都悟出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道理啊?”
青年依旧沉默,嘴唇紧抿。
“不说话?”
蹴六也不恼,他站起身,慢悠悠踱到那木牌之前,戳了戳那个焦黑的窟窿。
“这又是什么?你们齐家的‘连珠弩’?看着……倒像是用烙铁给捅穿了。威力不怎么样嘛。”
青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跟着蹴六的动作。
“贫道我呢,最喜欢听故事了。”蹴六绕着那摊混着碎木的积水踱了一圈,“尤其是这种……兄弟情深、报仇雪恨的故事。不过,你这榜文写得,有个地方,贫道很不喜欢。”
他转过身,那双惺忪的桃花眼里,闪烁着猫戏老鼠般的恶劣光芒。
“你说那妖人,托名‘王娘子’……这名字,不好。太俗气了。一点都配不上她那身通天的画皮本事。”
他一步步走回青年面前,再次蹲下,将脸凑得很近。
“你说对不对啊……‘齐桦’?”
青年那具本已因恐惧而僵硬的身体,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猛地一颤。
蹴六笑了。
笑得很开心。
“看来,你不是画皮。那就有意思了。”他直起身子,用桃花枝指着青年的鼻子,慢条斯理地说道,“现在,贫道给你一个机会,重新讲一遍你的故事。”
“这一次,不许再提什么‘画皮妖’,也别说什么‘泣血’。贫道想听点……实在的。”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比如,你那个……什么都敢赌的大哥,齐桦,是怎么惹上她的?”
“再比如,你那六个倒霉的哥哥,在死之前,都看到了些什么……有趣的东西?”
青年不说话,看着那张充满恶意的俊脸。
蹴六也不催促,把玩着手中的桃花枝。
“……你不知道。”青年终于开口。
蹴六挑了挑眉:“我不知道什么?”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
青年的目光投向那木牌。蹴六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又转了回来。
“哦?那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宝贝?说来听听,让贫道也长长见识。”
“那不是宝贝。”
“是能把山打穿的……魔金。王娘子造的孽。”
“魔金?”蹴六咀嚼着这个词,脸上露出孩童得到新玩具般的兴奋。
“这个名字,贫道喜欢。比那个什么……玄重铁,有味道多了。”
他踱回那根铁管前,用桃花枝轻轻一敲管壁,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听你这意思,刚才那一下,还不是它最厉害的样?”
青年咬紧牙关,没有回答。
“不说话,装硬汉?”蹴六转过身,笑嘻嘻地看着青年,“也对,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样吧,你再给贫道演示一遍。”
“把那能把山打穿的‘魔金’,拿出来,让贫道开开眼。”
“……没了。”青年嘶哑着嗓子说,“只有那一颗。”
“没了?”蹴六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那就是说,不能请我喝一壶了?这和你们私下说的不对啊。”
桃花枝漫不经心地一挥。
铁管只剩下半截。
青年闷哼一声,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那东西……那东西极难制作!我大哥耗费了数月心血,也只……只做出了三颗!一颗用来试验,一颗刚才用了,最后一颗……刚才,被你毁了!”
“哦,是吗?”
他走到那个用来装“魔金”的湿泥陶罐前,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插进了湿润的泥土里。
片刻后,他睁开眼,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赞叹与鄙夷的古怪神情。
“有意思。”
他站起身,将指尖沾染的泥土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
“沼泽腐泥、火山灰、铁木炭粉、还有……‘血烟’的残渣。”
青年瞳孔骤然收缩。
“用‘血烟’的气息来隔绝探查,再用湿泥来维持……阴阳调和。想法不错。”蹴六慢条斯理道,“可惜啊,手法太糙了。就像一个三岁娃娃,偷了大人的印玺,却只会在泥巴上盖着玩。”
他走到青年面前,再次蹲下,桃花眼闪烁着令人恐惧的凶光。
“你大哥是个天才,但他也很蠢。”
“他以为,用这种半吊子的手法,就能藏住这罐子里的东西。他不知道,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
蹴六伸出手指,对着陶罐的方向,轻轻一点。
“嗡——”
那个看似普通的陶罐,表面那层湿润的泥土,竟如同活物般开始蠕动、剥落。
罐身之上,一缕缕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黑气,缓缓升腾而起。
“‘血烟’的气息,是抹不掉的。它会像跗骨之蛆一样,永远缠着碰过它的人,或者……东西。”
他站起身,不再理会那个陶罐。
他走到那个昏迷不醒的男子身边,用桃花枝戳了戳他的脸。
“至于你说的,只剩一颗……那就更好笑了。”
他抬起头,看向青年,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所顾忌地撒谎的孩子。
“贫道不怎么感兴趣,这铅丹黄白之术,但也懂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凡是需要‘阴阳调和’的东西,就说明,它本身,很不中正平和。”
他顿了顿,享受着青年脸上血色褪尽的绝望。
“而这种‘性烈如火’的好东西,要么,是一次性的消耗品,用完就没了。要么……”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
“……是刚刚才从‘丹炉’里,掏出来的‘丹胚’!”
“齐桦,根本没死。”
“他现在,就是一条王娘子栓起来的狗,日以继夜地造这种,你叫做‘魔金’的玩意儿。”
他猛地一甩桃花枝,指向青年。
“而你,就是从狗窝里,把新鲜的狗屎,偷运出来的……老鼠!”
青年剧烈颤抖。
“看来,贫道猜对了。”
蹴六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伸出手,直接插进陶罐之中,在一堆湿泥和杂物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油布小包。
油布散开,十几颗漆黑如墨的“魔金”,在工坊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不祥的光。
“还挺重。”
蹴六拿起一颗,在指尖掂了掂,脸上露出由衷的赞叹。
“这一趟没白来,不错。”
他将剩下的“魔金”收好,不再理会青年,解开那个昏迷男子的穴道。
男子闷哼一声,缓缓转醒,眼中满是戒备。
蹴六看着他,语气平淡:“夏家死剩种,跑得挺快。贫道与天枢院的小丑没什么来往,你夏家的事,我不感兴趣。”
他转回身,看向瘫倒在地的青年,那副猫戏老鼠的恶劣姿态早已消失不见。
“齐枫。贫道现在说的,你最好一字不落地听清楚。”
“第一,你口中的王娘子,是死宗叛徒。她盗我死宗至宝‘血烟’,叛门潜逃,其罪当诛。贫道追杀她,与你报仇,目的一致。”
“第二。”他晃了晃手中的油布包,面沉如水,“这东西,不是你们两家的小打小闹。这不是什么家仇、什么铁祸……一个搞不好,这就是‘魔金之乱’。”
齐枫和夏虫看着他,眼中满是震惊。
“所以,贫道改主意了。”
蹴六从桃花枝上摘下一朵花苞,屈指一弹,那花苞便化作一道流光,没入工坊天顶的大梁之中。
大梁上,多了一道淡淡的桃花虚影。
“从现在起,你们两个,就待在这儿,继续你们的‘嫁祸之法’。这水够脏,能泼在天枢院身上最好。贫道的‘桃花剑符’,能保你们一命,若有不开眼的敢闯进来,桃花剑意自发,如万刃加身。”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你们要是想跑,也一样。”
“你们的任务,就是活下去,然后,把所有想找你们麻烦的人,都记下来。等贫道回来的时候,一并清算。”
齐枫挣扎着想说什么。
“至于贫道……”
他咧嘴凶笑,露出一口白牙。眼底毫无笑意,眉梢龙纹腾跃。
“贫道要去幽隐城,砸一家铁匠铺。”
话音未落,身影已化作一道赤光,消失在原地。只留下齐枫和夏虫,面面相觑,如同置身梦中。
工坊的大梁上,那道桃花虚影若有若无、令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