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头枭,或者西门官,觉得自己是一颗油锅里的蚕豆。
外面那层皮,早就被野猪集这锅滚油炸得焦黄酥脆,一碰就要裂开。
里面的那点豆仁,却还在拼命地吸着油,试图让自己变得更饱满、更值钱一些。
白天,他要跟周瞎子这头老狐狸虚与委蛇、旁敲侧击,试图从他那张比幽隐城的城门还牢的嘴里,撬出半点关于“齐枫”的真话。
晚上,他还要回到“搭把手”,将白天打探来的、十句有十句是假话的消息,掰开揉碎,写成一百句邸报,用来敷衍军机府的饿虎,给鸟道那边的杨爷和柯老大打掩护。
他累得像条被抽了脊梁骨的狗。
但他不敢停。
因为他知道,把他扔进这口油锅的手,属于那个叫庄锦的妖怪。
而决定火候大小的人,是杨铁枪。
他不想被炸糊了,也不想被捞出来的时候还是半生不熟的。
他必须让自己看起来……很有用。
“周老板……”
西门官将一枚刚从袖口里“不小心”滑出来的金瓜子,推到周瞎子的算盘旁。
“您再想想,那个姓齐的,当真就只留下了这么一张破榜文?没说别的?比如……他家里还有几口人,平常都跟谁来往?”
“枭老哥,你这就为难我了。”周瞎子的独眼盯着金瓜子,慢悠悠道,“我这茶馆迎来送往,每天的过客,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我哪能个个都记得清清楚楚?那齐枫不过是个疯疯癫癫的山里人,能有什么稀奇的?”
西门官心里骂了一声,脸上却依旧堆着笑:“周老板说的是。只是……我家主子对这机关术好奇得紧。您也知道,贵人嘛,总有些稀奇古怪的癖好。您要是能再想起点什么,我家主子,定有重谢。”
周瞎子眯着眼,指节在算盘珠子上轻轻敲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重谢嘛……倒也不必。”
他拿起那金瓜子,在指尖掂了掂,又放回西门官手边:“枭老哥,咱们生意人,讲的就是义气和诚信。你家主子的事,就是我的事。”
“只是……这消息,它也分个先来后到。你啊,来晚了一步。”
西门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周瞎子呷了口茶,慢悠悠地续道:“就在你今天……舍得下这血本之前,有个出手更阔绰的客人,已经把关于齐枫的所有故事,都听过了。做生意要诚信,这故事,我不能再讲第二遍。”
“……客人?”西门官心中警铃大作,“什么客人?”
“一个看起来,很像读书人的年轻人。出手,很大方。眼睛特别鼓。”
周瞎子的独眼闭上了。他面色不豫,压低了声音:“特别楞,特别横……看起来,不像我们这的人。”
西门官的心沉了下去。
他走出茶馆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
他没有回“搭把手”,而是径直走向了野猪集的马厩。
这锅油,马上就要炸了。
他必须跑。
那个“年轻人”是谁,西门官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背后是军机府、是杨铁枪、是柯老大……
这些人对齐枫感兴趣。他们的生意,周瞎子不肯做。
而那个年轻人一来,周瞎子就投降了。
不管他是谁,自己都惹不起。
留在这里,唯一的下场,就是被炸成一粒焦黑发脆的炭。
他从马夫手里买了一匹最不起眼的瘦马,又找到周瞎子最贪财的手下,跟他买了一张通往剑南道的假路引。
他甚至没敢走官道,选了一条柯老大告诉他的、通往南边深山的小径。
马蹄踏在湿滑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夜风穿过林间,带着一股子草木腐烂的气息,让他狂跳的心稍稍安稳了一些。
就在此时,马儿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险些将他掀翻在地。
西门官死死勒住缰绳,定睛向前看去。
小径的前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一个年轻道人,身着洗得发白的破旧道袍、腰挎酒葫。
他背对西门官,抬头看着天上那轮圆月。
西门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冻住了。
他见过那身道袍。
在听风楼对面。
道人缓缓转过身。那张俊美的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眉梢的黑色龙纹在月光下清晰可辨。
“枭博士。”
蹴六开口,声音懒洋洋的,像是在跟一个老朋友打招呼。
“这么晚了,这是要去哪儿啊?”
西门官的脑海一片空白。
去哪儿?
他敢去哪儿?
然后,他做出了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噗通”一声。
西门官从马背上淌了下来,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来到蹴六面前,五体投地。
“道……道长!仙师!活神仙!”
“小人……小人就知道,您一定会来的!您是来救我们的,对不对?!”
蹴六挑了挑眉。
“哦,救你?此话怎讲?”
西门官猛地抬起头,那张本就没什么肉的脸上,涕泪横流,悲愤交加。
“仙师,您有所不知啊!”
他捶胸顿足,声泪俱下。
“自从您上次在听风楼大显神威,我等便对您敬若神明!可谁知……谁知那庄锦妖女,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她……她竟以我等性命为胁,逼我们为她做事!”
“她让我们来这野猪集,打探一个叫齐枫的疯子!还……还让我们监视军机府的动向!稍有不从,便要将我们……将我们抽筋剥皮,点做天灯!”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观察着蹴六的表情。
蹴六没有任何表情。
西门官心思稍定。他继续添油加醋地哭诉,将锦娘一行人描绘成了一伙滥杀无辜、意图不轨的江洋大盗,将自己和吴小二塑造成了两个被胁迫的可怜人。
“……仙师,那妖女诡计多端,我等实在是斗不过她啊!小人本想……本想逃出去,去给您报信,没想到……没想到竟在此处遇上了您!这真是上天开眼,真君显灵啊!”
他再次重重磕了一个头,额头与碎石碰撞,渗出血迹。
蹴六静静地听着。
“说完了?”
西门官身子一颤,不敢再言语。
“说得不错。”蹴六点了点头,“故事编得……有鼻子有眼。”
他缓步上前,用一截桃花枝,轻轻拍打着西门官的后脑勺。
“不过,贫道办事,不喜欢听故事。”
杀意如同滚沸的热油,向西门官的后顶浇下。
“贫道,只喜欢听实话。”
“仙……仙师……小人所言,句句是实,绝无半句虚言啊!”
“是吗?”
蹴六笑了。
“齐枫在哪里张榜?”
“野猪集!在野猪集!”
“军机府给了你多少钱?”
“小人……小人一个铜板都没领过啊!”
“杨铁枪在哪?”
“在……在‘鸟道’,往北六十里……”
“庄锦呢?”
西门官本想说“就在杨铁枪身边”,心中突然警铃狂响。
他最近见过杨铁枪两次。
但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庄锦是什么时候?
是大家一起从青樊崖回来的晚上。
过去十几天了。
庄锦在哪?
“她神出鬼没……小人、小人不知……”
西门官认命了。他闭上眼,等待死亡的降临。
然而,那致命的一击,却迟迟没有落下。他只听到一声轻笑。
蹴六收起了桃花枝。
“滚吧。”
西门官猛地睁开眼,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滚远点。别再让我看到你。”
蹴六转身,再次背对着他,抬头望月。
“也别再掺和庄锦的事。不然,下一次,你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西门官愣了足足三息。
然后,狠狠磕了一个大头。
接着,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蠕动到马背上。
“回来。”
油锅里愈烹愈烈的蚕豆,突然被捞出了油锅,扔进了冰窖。
他又一次淌回了那杀神脚边。
“你主子杨老太君,五十年前,是不是在靡虹山,见过一个,跟我师父……长得很像的人?”
他不知道。
他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问这个问题。
“……小人……小人不知。”
“还算老实。”
蹴六仰头望月,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也渐渐敛去。
“……看来,那老太婆,是真的不知道啊。”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月亮说话。
“那么……那个叫齐枫的,就真的只是个巧合吗?”
他解下腰间的酒葫芦,灌了一大口。
“有意思。越来越有意思了。”
“带路,去野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