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机时,祁宁偶尔会抬头看玻璃外的机场风景,端宝儿和他贴在一起,顺口问:“外边有什么?”
祁宁:“在想妈妈。”
端宝儿:“想我妈妈?”
祁宁摇头,“在想我妈妈。”
祁宁几乎从没和端宝儿提起过母亲的事,端宝儿一直觉得他关于家庭的烦恼更多是来源于祁意伟一家三口。没想到祁宁主动说起,她便接话道:“她是不是也在国外?在哪个国家?你想去看她吗?”
“上次看过了,在北美。从这里飞不方便。”
端宝儿:“那回国之后我们抽个时间去?”
祁宁:“不用去。”
端宝儿没说话,这种理不清的家事,从来不需要其他人给意见。可祁宁又说:“见不见都一样 。”
听起来是想她多问。
端宝儿:“和妈妈关系不好?”
“挺好的。小时候有过好的记忆,不过很早就分开了,她有新的家庭。”祁宁一只手搭在端宝儿肩膀,轻轻拨她发尾玩,这习惯可能是在床上养成的,偶尔端宝儿会枕他的手。“之前说不上什么感觉,见到你妈妈之后清楚了不少。”
“时间的痕迹是抹不掉的,所以没必要假装分别不存在。就像你也会觉得和妈妈生疏了,我和她也亲近不起来。区别是你妈妈没有进入新的婚姻,没有生育新的小孩;你们还有时间去感受彼此。”
祁宁的声音听不出难过,而是纯粹理性的叙述,如山泉水,只是清冽,没有杂质,没有滋味。
“我初一还接到过妈妈的电话,她说她很想我,打电话的时候也会对我哭。想着想着就不想了,她有了新的小孩,在新的小孩身上倾注足够的精力,疏忽或者遗忘我是很正常的事情——高中我去她那边生活了一年,她会期望我像小孩儿那样天生地对她亲近,可惜我已经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借住的外人,我身上流着她讨厌的人的血,有着她不喜欢的记忆。她或许也矛盾,没时间也没办法像曾经那样对我,过去的就是过去了。”
“所以,没必要了。”
不去也不会太被挂念,去了是打扰,还不如保持淡淡的距离。妈妈有了她更付诸精力的存在,他也有了能够一起安稳生活的人——这样就已经很好。专程去北美,并不必要。
或许他和端宝儿结婚的时候,妈妈回国来看,就已经是最好的距离。
他母亲和端宝儿妈妈不是一样的人——祁宁当面对端宝儿妈妈表达过佩服的心情;他发自内心认为端灵芝女士能为自己而活很了不起,敢于放下很多东西,所以从未被困住,也不会执着地组建新家庭,所以还有机会和端宝儿变亲近。又或者说,她们二人之间的心灵距离从未变远,端灵芝那样的人,大约真的再结婚也会以自己为第一位吧——
反而叫人安心。
看一个人把精力都花费在自己身上,祁宁感到欣赏,因为那样很有能量——看到端灵芝一个曾经名牌大学毕业的人能在遭遇变故后不惜代价也要让上司得到报应,能够从宽敞明亮的大办公室,到毫不自怨自艾地在异国他乡的农场扎根,看到站在奶牛旁修大摩托车的端灵芝,感到亲近也是人之常情。
而他的母亲,尽管也聪明又能力强,但在精神上,反而需要附着在他人身上,用藤蔓缠满对方,得到对方的肯定,才能汲取到营养。她从始至终都在意家庭,想要稳定的关系,想要当一个好母亲,想要展现外人看得见的幸福,如此背负很多枷锁,好不容易开窍了,愿意摆脱祁意伟,又转而义无反顾地迈入了新的婚姻——好似重新觅得一良人,她才能被从充满污泥的水底捞起来,走到干净的岸上,终于得到了救赎,然后紧紧抓住对方再也不愿意松开。
若是迎来下一次背叛,又会歇斯底里而崩溃。——明明扮演好了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但是转头,又会继续扮演完美的妻子、完美的母亲。似乎一切的辛苦只是为了对方能漏一点肯定和爱;如果承认她是尽职尽责的,她当高兴;如果对方否认她,她会深受打击,代码不再能运行。
那样做,简直是赌||博般的孤注一掷,祁宁在心底叹息。
但是……他好像也很可悲地随了妈妈,想和端宝儿结婚的心情,又何尝不是等待端宝儿把自己捞上岸呢。
飞机轰鸣的声音偶尔远远响起,远处的跑道有飞机笔直窜出去,祁宁抬腕看一眼表。才意识到刚才脑内又闪过了结婚二字。
端宝儿没察觉什么:“你会因为这些事伤心吗?”
祁宁哼一声,语气中带点揶揄,“我们是奔三的人了,不是三岁。”
奔三的人该考虑的事情是结婚。
不过,明明他一度对婚姻制度不屑一顾,那只是虚假的,把两个人圈在一起的协议,可以作废。并不约束感情,也不约束责任,带来的只有分崩离析时的财产纷争。
祁宁没想过有一天他会认真盼望起那一纸协议。
他又分心。
端宝儿被他逗笑,“所以如果你现在是三岁或者十三岁,还是会伤心的。”
“如果我现在十三岁,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自己催熟。”
“为什么。”
祁宁斜睨她一眼,“没成年没法追你。”
端宝儿:“别闹,如果你现在真的才读初中高中,自然另有可以喜欢的人。”
祁宁头别过去,虽然还是抓着她的手,两只交叠的手在他大腿上,但他不说话了。
端宝儿后知后觉她说了祁宁不爱听的话,立刻凑过去哄。
先是晃了晃手,没反应,才轻轻和他咬耳朵,小声说悄悄话。
“不开心了?”
连着喊了几声他的名字,祁宁才侧过头来。
祁宁不是表情很多的人,比起说脸上几乎见不到幅度很大的表情,用时常冷脸更为合适。
他此刻没表情就像冷着脸,但又不是摆脸色的意思,因为眼神是柔和的,甚至有几分委屈的意思。
他言简意赅,“想到我们不会认识的可能,伤心了。”
面上看不出伤心,端宝儿觉得祁宁大约还是想被哄。
很不可思议,这个在处理公司事物时最讨厌废话的人,私底下竟然很爱她说废话。
如果没有相遇,当然不会彼此喜欢,然后各自都可能喜欢上别的人,缘分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但端宝儿当然不敢往外说实话。
祁宁闹情绪是分层次的,最浅显的就是不说话,等她哄;要是真的不哄,他反而不会保持距离或者冷暴力,而是实施一种热暴力,各式各样的肢体接触都有,在那些时候,反复追问一些废话似的问题,关于爱、关于喜欢、关于永远。
导致现在,端宝儿已经被训练出来似的,在祁宁刚不说话时,就凑过去,“怎么会,我们不是已经认识了吗?”
为了不被他翻来覆去的折腾,哄他的话,端宝儿信手拈来,给他列明证据,“时间是线性的,我们已经遇上这一件事是没法改变的,我现在喜欢的就是你啊。”
“以后呢?”
端宝儿还是保留了一点底线,没有把“永远喜欢你”之类的话往外灌,“之后当然是想和你待在一起,其他的看你。”
“看我什么?”
“看你喜不喜欢我,看你表现之类的。”
“我这边不出差错,你就不会改变心意吗?”
理论上当然是这样。
祁宁笑一下,换手支撑身体。扶手高度正好,他远离端宝儿的左手顺势搭住下巴,指节滑过下唇往下的位置,“那你很危险了。”
端宝儿一看他的神情,那其中透出一种势在必得,都说谈恋爱后新鲜感会下降,然后变得平淡,祁宁不一样,他简直每天都因为强烈的危机感患得患失;被饿狠了的野生动物,每天都垂涎又克制地盯着她。
作为这一股巨大的、带着多疑的热烈感情的接受者,端宝儿只能笑笑。
祁宁不满她的风轻云淡,手拍上她的膝盖。
十个小时后,看到海岸线,飞机降下去,端宝儿回家的第一件事是泡澡、睡觉。至于祁宁,端宝儿以为他回国第一件事是倒时差或加班,结果祁宁回国认真筹备的第一件事是参加初中班长的婚礼。
端宝儿:“和初中班长都还有联系啊……”
祁宁:“嗯,邀请我当伴郎来着,不过当时刚到你妈妈那,具体没怎么商量。”
端宝儿:“……你当吗?”
她想象不出来祁宁冷着脸在那种场合的样子,要是真的露出温暖的笑也很诡异。
祁宁:“不当。公司年会我都只露一面,别说陪他们站在那走流程了。”
祁宁:“就只随礼,吃饭。”
端宝儿:“什么时候?”
“国庆。”
“国庆啊,那不就是几天后吗?那我到时自己找个地方旅游。”
祁宁:“?”
端宝儿:“?”
祁宁:“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端宝儿没明白祁宁的思路,“我们不是一所初中吧?我应该不认识你的班长?”
祁宁:“……你是不是从没参加过同龄人的婚礼。”
端宝儿没参加过任何婚礼。
祁宁:“我的意思是你和我一起去……当然,你还想去哪,我都会陪你。”担心端宝儿拒绝所以先挑明了,“他们都知道我有女朋友,一直说想和你吃饭,我想趁这个机会见了,之后就不用理会他们了。”
端宝儿盯他的表情。祁宁半垂眼说的,没有直视她,睫毛把眼尾挡了不少,他说得和不情愿似的,可明明是想带她见朋友才会这么说吧。
不然——以祁宁躲懒的性子,哪里在乎初中同学到底想不想见她。
她善意地不拆穿:“那我那天会好好打扮的。”
祁宁:倒也不用。
说这话有评判她穿着的嫌疑,祁宁斟酌再三,还是没说。但他提起其他问题,“到时候他们怎么称呼你比较好?我提前和他们说。”
“就叫我宝儿就行了……?”成年人打招呼不都是这样客气吗。
祁宁微微摇头。
“宝儿怎么不行。”
“……那是我叫的。”
端宝儿低估了祁宁的占有欲。她摸一摸他的额头,十分正常的体温,却被他抓住了手腕,“那,端宝儿?”
“全名太生疏。我也不想人家这么叫你。”
“太生疏不行……太亲昵也不行。”端宝儿嫌他麻烦的要求太多,但忽然想起,自己称呼祁宁从来都是连名带姓……
他不会是在暗示,想要与众不同的称呼吧?
难怪那天祁宁在澳洲的同学本来叫她宝儿,后来叫她“端端”,即便叫了端端,祁宁也还是欲言又止。
……好麻烦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