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身湿 第2章 黄昏恋骗局

“哇——你来了。最近公司一些业务迁到南市来，很忙吧？”

包间里，身材似体育生却穿夹克POLO衫的大刘已经站起来，另一个自然卷的眼镜男叫王意伦；二人都是祁宁的初中同学，前者是当年吊车尾的同学，后者是品学兼优的班长。这么多年，兜兜转转，三人很神奇地还保持着联系。

祁宁应了一声，但坐下就不大说话，只是淡淡地吃，大刘问什么，他答什么。

大刘：“我前段时间回去看外婆，也遇见你奶奶了。”

祁宁：“嗯。”

大刘：“你奶奶最近还挺开心的嘞，说是参加社区里的活动，有个小姑娘给他们免费上课，她回回去，一次不落。”

祁宁听着有点耳熟。

“没叫她交钱什么的？”

“叫她办卡了。”

祁宁“呵”了一声，继续喝汤。

好一会儿，他才简单解释了原委：“那女生算是把我家弄得一团糟了。她给我奶奶相亲，我家里非说那是诈骗的，正闹得不可开交。”

大刘：“诶？给你奶奶相亲这个是……挺有创意的。但她不像诈骗的啊？因为我外婆在她的店里办了卡的，营业执照啥的都不缺，就那种文娱方面养老机构。”

祁宁想了想，“其实是有点像的。”

点出“端宝”的朋友圈，给大刘看，“像那种卖保健品的微商。”

头像是一只黑猫，ID是端宝，朋友圈没锁，发得很勤快，全都图文并茂。

最新一条有九张图，七张花花草草，一张是往人脸打了马赛克的老人合照。

最后一张，出镜的是一个女孩，能看出长发编了几股盘在脑后，穿一件浅色高领的宽松针织衫。

文案写着：第二期非遗免费体验课全部结束~本次的主题是植物拓染，收到了很多好评，第三期活动策划中~

图中女生美得很客观，大刘瞥了一眼祁宁的衣服，都是高领针织衫，又回看了一眼ID。

端宝。

看不出来祁宁是这么腻歪的人啊。

大刘：……什么意思，这你女朋友？

祁宁仿佛感知到他天马行空的揣测，递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那是人家微信ID。”

大刘：“哦……起这么个花名，是有点不正经。你怎么有她好友？”

祁宁：“因为他呗。他打电话找我奶奶吵架，但不管事，要我加。”

大刘：“然后你加了也懒得管。”

祁宁：“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把他发的语音转文字复制过去了。”

大刘：“万一真是骗子你也不管？”

祁宁：“骗那点钱就骗吧。”

祁宁身上呈现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连进食都索然无味、味同嚼蜡。

他又舀了一勺鸡汤，“不过应该不是骗子，自从我把那些话发过去，她每天都约我见面，聒噪得很。”说到这里祁宁才露出一丝微妙的嗤笑，尽管刻薄，但也算是笑了。那个端宝无非就是想自证她是好人，可惜他并不关心是否误会了她；因为——

他没有那种处理家事的心力。

班长：“所以你不见吗？”

祁宁：“懒得理，忙。”

正说着，手机又弹出新消息。祁宁按开屏幕看一眼，对于端宝的骚扰，无动于衷。

大刘献策：“你把人拉黑或者删了得了，或者免打扰也行。”

祁宁“嗯”了一声，不知为何，也没照做。

*

端宝：【到南市了吗？[微笑]】

端宝：【什么时候来南市呢？[微笑]】

端宝：【来南市，我们约见面呀。一起陪祁阿姨聊聊[微笑]把误会给解决了[微笑]】

端宝：【[微笑]】

周日中午，端宝儿戴着毛绒束发带，一边冲掉洗面奶的泡沫，一边分心看和祁宁的聊天窗口。

每一个[微笑]都是她翻的白眼。

当初祁宁找茬后，她只晓之以情，提出了“带祁宁一起观察奶奶相亲，借此关心老人精神需求，消除隔阂”的建议。

并保证，如果发现祁阿姨不开心，她陪祁宁一起劝奶奶收手，别再相亲。

如果祁阿姨高兴，祁宁也觉得靠谱，那她就牵线让祖孙二人借机好好沟通，别因为互相不理解伤了感情。

多么通情达理，显得她就是站在祁宁那边的。

但祁宁完全没回。

这人也真怪，孜孜不倦地加上她的好友，发表一通质问，就噤声似的，开始装死。

所以轮到她不服气了。端宝儿始终对祁宁当初的强势和误解耿耿于怀。

为了维持好口碑，不得失礼，于是礼貌骚扰。骚扰诀窍是没话找话，但又事出有因，一句话能描述清楚的事，分成五句说，每句后面都加一个[微笑]，偷偷用微信表情翻白眼。

总之，端宝儿从没给其他人这么频繁地发过消息，她都发烦了，祁宁也该烦了吧。

但祁宁也真定力十足，几乎是完全无视她。

端宝儿叹气。

正事还是要办的，把头发吹到半干，套上衬衣牛仔裤出门。

刚到幸福养老的门口，听到员工周密又误把上门咨询的老人称呼为“爷爷奶奶”，于是找了个空隙小声提醒，“还是叫老人伯伯阿姨比较好哦，因为这些老人的子女有二三十岁也有四五十岁的。来办卡的统一称呼为伯伯阿姨，和他们子女打交道统一喊哥姐，辈分就不会乱。”

周密点头。端宝儿觉得她可能还是记不住，不过也没再往下说，转身环视一圈，发现地砖被浸湿了。

“又下小雨。因为之后是清明节吗？”

端宝儿从储物间拿了拖把，吭哧吭哧把店门口溅的水拖干，又扑上更宽敞的防滑垫，把垃圾桶清空。

“……有钱了要多雇个保洁。”

打伞去丢垃圾时，端宝儿注意到马路对面停了辆很漂亮的车，车型不常见，车底特别平。还没来得及多欣赏两眼，就看到店门口有人推搡，一位老人拦着一个打扮儒雅但满脸不耐的中年男人，已经吸引了有限的路人探头探脑，不过——

仔细一看是熟人，竟然是祁满华。

周密大概没处理过这种阵仗，走进去了，前台在里边安抚打牌的老人们。

“你别进去闹。”祁满华脸都皱成一团，直叹气，用力拉着他，“存心让我丢脸是吗？”

端宝儿猜出这人是祁满华的独生子祁意伟，听祁满华一边叹气一边隐晦地提起过。

据说常年住在深市的，怎么回来了？

“丢脸的是谁？”祁意伟指着幸福养老的招牌，“就是这个叫你相亲？你以为有这么好的好事，七十岁还相亲？能有那种好事吗，除了骗你钱还能有什么目的？”

端宝儿：……怎么又是因为相亲。

他丝毫不在意被路人听见似的，就差高声解释“这家黑店的人给我妈相亲，给七十岁的老太太相亲可不可笑，对方还又年轻又找你约会，哪有这种好事？”

两人在幸福养老的招牌下拉扯不已。

一个激动又高傲，恨不得全世界都听到他的论调；一个被驳了面子也低头好声相劝，只想逃离这是非之地，于是越发息事宁人。口无遮拦的人也更激动，偏要找个说法。

“站在这看什么，把你们老板给我叫出来！”

他猛地一指端宝儿，大声呵斥。

一切画面连同声音在雨幕里，透过车窗，尽收祁宁眼中 。

今天他是趁有空自己开车，接了大刘一起过来看老人，没想到就偏偏遇上父亲和奶奶拉拉扯扯。

幸福养老的招牌讽刺又刺眼，祁宁凉薄地笑一声。

“谁起的，什么破名字。”

大刘坐在副驾驶战战兢兢，目睹他人混乱的家事总是尴尬的，插手轮不到他，装没看见又太呆滞。大刘劝，“那是奶奶和叔叔吧？我们不下车去看看？”

“没必要。”祁宁无动于衷。

“他们不认识你的车？”

“不认识。”

大刘稍微安心一点。

祁宁隔着车窗看街道那边的混乱，还有心思回头懒散地和大刘说笑，“看到那个招牌你不觉得恶心吗？”

大刘：“啊？”

“幸福啊。”祁宁指了指，“那两个字有点恶心。”

大刘把裤子抓出了褶皱，舔了好几下嘴唇，还是劝：“会不会出事啊？”

“他们吵成什么样都能和好。她就他一个儿子。”

祁宁不想再看无谓的闹剧，也不想再看祁意伟很愚蠢地颐指气使，对着年轻小姑娘说“叫你们老板出来”，和之前见过的很多发威风的场景一样无聊。

他手刚搭上方向盘，那女生干脆的声音却从摇下的一点车窗缝隙里飘进来。

“找我们老板？我就是老板。”

“你想在我店前闹事是吧，我报警了。”那女生双手抱胸，不动声色把祁满华往身后一护，发尾还有点潮湿地贴在一起，身高腿长，所以打扮得随意休闲也很有气质，那表情风轻云淡，反而显得更加挑衅。

祁意伟被年轻姑娘指责，顿时像个被点燃的炮仗，一连串的“就是你骗老人相亲是吧，我警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路数……我要投诉你……让你开不下去知道吗？”

祁宁把车窗关紧。

车体隔音很好，这一幕顿时变成默剧。

其实和祁意伟讲道理是最没道理的，因为他根本不听人说话，蹬着眼睛，气势唬人，一听他中气十足但毫无逻辑地训人，感觉胸腔也跟着震动。

但轮到那女生说话，祁宁又想听了。

祁宁听到祁满华说“小端别说了，我和他先回去……”

他忽然猜到那就是他的微信好友，每天给他发消息催他见面的端宝。

不知为什么，竟然不意外。

端宝儿根本不听祁满华给的窝囊方案，反手拍了拍小老太的肩膀让她安心。

她从始至终没对祁满华说过一句话，矛头始终都直指祁意伟。

明明是母子间的纠纷，围观群众却因为端宝儿横插一脚，忘记了祁满华的存在。

祁满华背上变得轻松，她渐渐能直起腰来，不再那样难堪。

端宝儿不在意这些，只瞥一眼员工，员工就很机灵地说：“已经报警了，也没让里面的客人出来。”

端宝儿对祁意伟露出一个“你看吧”的笑容，“我们这里会员都是老年人，你吓着他们你担不起责。”

面对咬定她心术不正的祁意伟，端宝儿只是闲适地捂了捂耳朵，嘴上丝毫不让，“你是她儿子你就可以来我们店里闹事吗，我还说你一不道德二不孝顺呢。你是谁关我什么事，我收过祁阿姨的钱吗？”

“你就是图她的钱！”

端宝儿手中的伞一转，溅了点水到祁意伟身上，哈哈一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要那样想我也没办法。”

她径直冲着一旁去了。

原来是警车滴嘟滴嘟地开来了，下来一位年轻的男警和一位年长的女警，端宝儿跑过去，又是提供录音录像又控诉祁意伟寻衅滋事，一气呵成。

大刘：“……不得了。”

大刘以为祁宁会管，结果祁宁笑一声，什么都没说，发动了车。

*

做了笔录之后，其实也没结果。

端宝儿出了警局，乖巧地和小王警官还有宋警官再见。

宋警官四十多岁，齐耳短发，不笑的时候很严厉，笑起来又泛起点皱纹，“你开店还真是能折腾。”这样说着，话语里并没有责怪端宝儿小题大做的意思。

“那是，突然昏倒的老人遇到过，打架的、丢手机钥匙的、迷路、诽谤的也遇到了，今天这个闹事，小场面了。”

“不怕人家反过来怪你多管闲事？”宋警官声音不大，意有所指，“今天这种情况，本来不用报警也行，伤了和气。”

端宝儿：“看不下去。”

她脸上顽劣的神色收拢了，露出一丝真心来，“老人挺可怜的不是吗。”

如果她也帮着息事宁人，祁满华只会更加被忽视吧。

小王警官问端宝儿，“现在下雨不好打车，要不要捎你一程，我写进值班簿。”

“我扫电动车骑回去。”

为了不让小王警官被误会有私交，端宝儿不假思索拒绝了，结果回家已经被淋湿一半，她又后悔没答应下来。

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她才后知后觉感到疲惫。

闹事的人，相熟的老人，误解她的人……最近桩桩件件没有尽头。

端宝儿蹲在浴室的角落休息，捂住脸，深呼吸，好像这样就可以吐出很多疲惫。

“明明祁阿姨就是被送回去的。早知道和他们一起坐回来了……都怪那中年男。”

她自嘲一笑，不得不又洗一次头，头发很多，吹起来麻烦。

端宝儿一只手拿吹风，还要倔强地空出一只手玩手机，检查未读消息，除了员工的问候，还有一条意想不到的消息。

是祁宁发来的，引用她之前的内容——

端宝：【来南市，我们约见面呀。一起陪祁阿姨聊聊[微笑]把误会给解决了[微笑]】

——N：【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