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主是个中年男人,蹲在石槛上,头戴黑抹额,身穿棕绒衣。
还未入冬他这打扮确实怪异,但黑街里最不缺的就是怪事。祝妻归提起手上的布袋子,扔在货主脚边:“看看,收不收?”
布袋顿时扑腾起来,地面微微沾上了血。货主抬眼看着她,笑着磕了一粒瓜子:“是相中那把宝扇了吧?”
祝妻归确定自己只在人群中看了几眼,且没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她不太喜欢这种让人心里发毛的眼神,但交易若能不多费口舌,想必办事也快些。于是她点了头。
货主又磕了一粒瓜子,才缓缓起身将余下的揣进兜里,拍拍手,转身从木台上拿起那把银扇。他将银扇举在光下,眯着眼慢慢展开,拇指轻轻碾在了锋利的末端:“这是个好东西,它第一任主人曾握着它,风度翩翩,眨眼间任其飞出,抹了一圈人的喉咙。扇子回手时,却不见血痕分毫。”
“但它的第二任,也就是上一任主人可没这么幸运。拿着它,惹来了杀身之祸,穷途末路时尽力一搏,飞扇而出却撞了自己的喉咙,身首异处,喋血在自己手下。”货主说着,掀起眼皮,看着祝妻归后背的剑柄,“那么你呢?用长剑的丫头?”
祝妻归耸肩:“谁说我是要用它杀人。”
货主笑笑,唰地一声,将扇收起:“你拿着它,不杀,也得杀。”
祝妻归:“这可就说笑了,你看看袋子里的,满意么。”
货主这才慢条斯理拆开袋,看到里面的苍鹰时,眉梢微扬起:“可以是可以,但一只被射穿了喉的苍鹰,换一个制胜法宝,未免也太……”
祝妻归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也知道,不会用的拿着,只会把它看作一个装饰品。”
货主将布袋掀开了些,那苍鹰陡然一惊,振着翅似要朝外飞出。货主忙朝后躲闪,将袋口拢了拢。
祝妻归抿嘴一笑:“你瞧,它很厉害。”
货主点头,视线落在布袋里,端详片刻后,伸手捻出了一簇赤红色的毛,双眼漫出喜色:“哟,老鹰要不要倒无所谓,若你能把这家伙找到,这整条街的宝物,便是凭君挑选了。”
祝妻归微微皱眉:“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赤狐。”货主将毛发凑在鼻尖,嗅了嗅,“这般成色,你是在哪儿看到的?”
祝妻归摇头:“不知。”
货主又睨了祝妻归一眼:“那可惜了,这苍鹰可换不了宝扇,我等能带赤狐的人来。”
祝妻归想起赤狐是在镇子口附近同自己走散,后背还负着伤。她稳住心跳,说道:“我其实还看中了一把弓,若找到这个赤狐,你能帮我要到么。”
“弓?”货主视线落在祝妻归手握的弓袋上,那软皮革一瞧便是养弓的好料,又想到那苍鹰喉间大伤元气却不致命的伤口,恍然大悟地笑,“你说的是那把轩辕弓?那自是可以,据我所不少人都为那弓而来。”
祝妻归察觉这是货主的试探,点头,指出他话里的错误:“可我记得货主说它不叫轩辕弓,轩辕弓是传说里用南乌号之柘,燕牛之角,荆糜之弭,河鱼之胶做成的宝物,黑街里那把宝弓虽好,却不是有帝王树之称的柘木所塑,可不能用轩辕弓这名头。”
“嗬嗬,你倒是小行家。”货主说着唤来安静站在一旁的小生,提起布袋递给他,转身拿起银扇给了祝妻归,“最近衡河镇的黑街可吸来了不少能人,小丫头,你可别骗我,否则宝扇惹祸上身,我可不帮你分毫。”
祝妻归接过银扇,暗自吃惊。这扇子瞧着重工坚韧,握在手上竟不沉,别的冷物所有的寒凉在它身上却是一种舒爽的清润。她喜欢得紧,却留了心眼没多看,搁在怀里后抬头看向了货主。
“我有一事好奇,起初掌柜明显不想将这银扇给我,可为何现在答应得如此轻易?”祝妻归好奇,“就不怕我是用赤狐和那把弓来诈你?”
“你怕就是这样想的。”货主反应得快,却并不生气,只是说,“我这人随性,一把易惹祸的银扇给你当个玩具交个朋友又不亏,更别说你带来了这只上品赤狐的好消息。当然这好消息我也会放出,你要是放弃这个机会,自然也有其他人抢了去,不过是早或迟的问题……小丫头啊,我可不愁没人做生意。”
祝妻归又问:“你要那只赤狐做什么?”
“你果真看到了它。”货主笑着说,“虽然我很想说大人的事孩子别多问,但瞧你心智又不像孩子,便透露给你一点……你想想,那般不俗的狐狸能拿来做什么?”
“皮毛、围脖。”祝妻归干巴巴地说,“总不可能是一些邪门的事吧。”
货主笑着摇摇头:“你走吧,丫头,抓紧时间把赤狐带来就行,别的不多说,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很好的猎手。”
不远处传来短兵相接的动静,几声大喝传来,紧接着人群中蹿出一个身材瘦弱的小少年。他跑得东倒西歪却总能躲过拦截,身擦祝妻归而过时,嬉笑着别了一朵花在她腰间。
祝妻归视线在那朵淡蓝色小花上停滞片刻,抬步朝黑街外走去。只是刚没走几步,就迎上那群人满是戾气的双眼。他们间领头的那位一言不发,手里还拿着一个雕饰繁复的黑匣子。
里面空无一物,想到方才场景被谁拿去便不得而知。
祝妻归对他们的审视没什么反应,但在经过时忽然听到一阵风声,她迅速侧身躲过,余光瞥见一柄硕大的流星锤飞砸在地上,溅起的碎石撞上自己小腿。
“这人有防备,他们肯定是一伙儿的!”
宁静的假象瞬间瓦解,祝妻归矮身躲过一拥而上的包围,还没找到破口,就不知被谁踹了一脚,翻滚着到了人群外一个空木架下。她借此机会迅速起身,起跑几步踩上一个货摊架,蹬着墙壁上了屋檐,朝另一条街飞跃而去。
眨眼间只剩一个淡黑色的影。
众人怔愣之余,被一个带笑的声音揽去:“黑街不许打斗,追飞贼就去追,对我的客人倒不必如此咄咄逼人。”
“哼,要不是这儿都能遇到小偷,俺至于动手么。”一个汉子走过去,提起流星锤,露出砖块上的裂痕。他没去理会货主,转身凑近手握黑木匣的男人,不满道:“大哥,你让我去追那毛小子!”
“那倒不用。”男人合上木匣子,甩在货摊上,转身走了,“他偷的又不是我东西。”
摊主神色微变,目光落在木匣子上,又看向站在一旁面带微笑的货主。那汉子仍追着道:“不行,那是大哥看上的东西,没人能跟大哥抢!”
“行了,你就卖侯德安一个面子吧,他要养贼你有什么法儿。”领头的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抬头看祝妻归离去的方向,“方才那位女子……背上的可是祝啸风在找的那把剑?”
“没注意啊,姓祝的找了二十年,总不可能这么容易让我们遇见吧?”
领头的男子默而不语,良久对身边跟着的一个精瘦青年道:“给祝啸风传信,让他自己滚来认。”
精瘦青年应了声后转身往黑街尽头走,路过方才货摊时,正巧看到那位货主正在侯德安身边抱怨:“侯大人,你就听我的吧,黑街现在这么乱,迟早要出大事。”
青年淡淡抬眼,同那位名不见经传的侯德安对上视线,后者立马举手作揖,露出一个不痛不痒的笑。
在衡河镇发家,做出一番事不难,但侯德安这个新鲜名字,竟有能力撑起一条街,还能在四方货主越来越多的情况下管制平衡……这看起来并不简单,青年觉得自己应该提醒一下大哥。也许大哥早已察觉,也许察觉了不想管,但不论怎么说他都不应该辜负祝啸风临走时的嘱咐。
而另一边,祝啸风要找的剑就被祝妻归背着招摇过市。
她跑过几处屋檐,在一处没来过的小巷落了地。比起拱桥附近的热闹和黑街那处的杂乱拥挤,这附近显然更冷清,如果祝妻归猜得没错,应该是衡河镇原住民生活的地方。
一些妇人安静地坐在门口做着针线活,门前挂着一排排长藤草,和艾草的味道很像。祝妻归安静走过,并没有刻意惊动。
越往里住房排得越稀,而祝妻归越加确信,她离在屋檐上看到的那处红顶小庙也越近。
“神佑之地”这名字本就令她起了疑心,她刚到此处,本计划着这几日找人打听一探究竟。只是衡河镇外来人太多,且都走南闯北奇闻诡事听惯了,少有人会好奇这破镇的迷信。
毕竟这西北之路荒城百座,饿殍千里,只要鬼怪不挡道没人会拔刀仗义。且衡河与黑街揽来不少酒楼饭馆,勉强撑起了一所春风庄,让人忘却苦事,一头栽进去纸醉金迷,想来就算肝胆尚存,也有力无心。
这时她忽然想起陆康宁,他们来此处莫非也是为了神佑地的事?
祝妻归想找到他问问,但想起方才对他避之不及的态度,她心生愧意,还是压下了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祝妻归走出最后一所空着的房屋,拐过一个弯,便看到不远处小庙的侧面。四周土地冒出连片的茵茵绿草,祝妻归沿着被磨平的小路往庙的方向去,沿途空气清新,她犹豫片刻,还是歇下了力气,任由严密封存在躯体里的魂朝四周弥漫着,大口呼吸。
“你要去哪儿?”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质问。
祝妻归瞬间紧绷,方才散漫的魂也一尽缩回了躯体,她皱眉转身,看向了来人。
是那位给自己腰间插花的瘦弱少年,正晃着双腿坐在屋顶上,很认真地看着她。
这个角度瞬间勾起不好的记忆。祝妻归压住心里的不适,定睛分辨片刻,问道:“你是女孩儿?”
“是的。”女孩儿一跃,踩在屋檐下废弃的磨盘上,跳了下来,“姐姐你不要打岔,我方才问你去哪儿?”
祝妻归看向那座庙:“不能去吗?”
“当然可以啊,但我担心姐姐迷路,所以来做东道主了。”女孩儿仍旧抄着流里流气的步子,朝祝妻归走近后,保持着很安全的距离,“我方才给你的花呢,你好像弄丢了。”
祝妻归倒是没太注意,同她并肩走着:“谢谢,不过不必担心花丢了,毕竟我差点被人用流星锤砸得脑袋开花。”
女孩儿哈哈笑了两声,继续道:“不会,有侯大人在,他们不敢闹出人命。再说了,姐姐应该很厉害吧。”
祝妻归回答:“不过皮毛,既然你愿意带我,不如快些去小庙,我待会儿还有要紧事。”
女孩儿点头,衣衫包裹着突出的肩胛骨:“我叫元柔,姐姐叫什么名字。”
“祝,祝妻归。”
“祝妻归?想必姐姐父亲一定很爱母亲,所以才会给最爱的孩子取这个名字。”元柔随口往好处猜测着。
祝妻归原本打量着小庙四周的地形,听到这话,脚步一顿。她垂下视线,低低“嗯”了一声。
元柔说话间有些怀念,笑起来时,干瘦的脸颊微微凹陷:“我父母也很恩爱,但两年前饥荒最严重的时候去世了,我们一家三口约定好就算死也不会像城里其他人一样吃掉彼此,最后我活了下来,走了出去,好在那之后灾情好了许多,但其实我发现死的还是我们这些。”
祝妻归不知道怎么安慰,便轻轻“嗯”了一声。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灾年亦是此道理,死的都是吃了一辈子苦的人。”元柔仍旧说着,侧头看着祝妻归的表情,“而且姐姐,你知道吗,衡河镇开始商量要不要拦下朝这边投奔的灾民了。”
祝妻归好看的眉眼染了些戾气:“拦他们做什么,难道来的人很多吗?”
元柔摇头:“并不是,这个镇子不是叫作神佑之地么,我感觉庇护的河神是需要灾民进来的,但侯大人他们觉得衡河镇现在已经很乱了,如果再来一些更别提有多夸张。”
“侯大人?那是谁。”祝妻归问,“还有河神,这又是什么意思,镇子上的人很迷信吗?”
“你也觉得是迷信吧?”元柔暗沉沉的双眼一亮,声音压低了些,“我也觉得是有什么在搞鬼,至于侯大人,他就是今天穿绒衣的那个男的,他拦灾民其实也是想要那些人离这个怪地方远些,你看镇里这么多舞刀弄枪的,要是出了事好歹也能自保是不是?但那些灾民就不一样了,所以侯大人就想着干脆直接不放他们进来。”
祝妻归沉默片刻,又道:“但你觉得这对吗?”还不等元柔回答,她忽然侧头冷哼一声,自嘲道,“算了,我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元柔睁大眼,权当没听见,继续道:“其实对不对,真的很难说,我现在只担心的是这个河神,祂明天就要钦点人下河了。”
祝妻归重复着,语气渐重:“钦点人下河?难道不是活人祭祀?”
元柔很快解释:“不好说,我见过一次,也觉得很奇怪,他们将住在这的人用绳索困住四肢抛下河,就像是要淹死一样,他们还说水花扑腾得越大,来年的雨就会下得越大。我当时站在一旁吓死了,那是个和姐姐你差不多年纪的姑娘,一直喊着救命,但就是没人理,她娘明明在哭也不拦一下,我想下去还被人揪着领子甩开,最后那个姑娘脸都冷得没有血色了,岸边人还在笑着欢呼,好像得了天大的喜事。”
祝妻归忍住愤怒,用还算沉稳的声音说:“后来怎么样,她是不是没死。”
“对啊,这真的很奇怪。”元柔继续说,“那时河面轻悄悄的,人沉了下去,不断冒着泡泡……岸上的人又等了一会儿,就把那姑娘拖了起来,我远远看着,那姑娘双眼发黑,面皮惨白,嘴唇乌青乌青的,就像是……像是真的死了。”元柔说着,抱住自己打了个寒颤,“但不可思议的是,那姑娘突然睁开了眼,肚里呛的水都没吐就活了过来。”
“她生生扯断了身上绳索,姿势怪异地朝家里走,刚没几步就直挺挺倒下。”元柔的声音微不可察地发着颤,“姐姐,那一幕真的很可怕,那姑娘第二日醒来后便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甚至没多久就如约下了一场小雨……就在前几天。”
“我都要怀疑,是不是真有河神了。”
听完元柔的话,祝妻归的一颗心陡然下坠。
赵二,仙太子,甚至后来村子里的那些,他们都是这样,用怪异固执的言行维护着那女人的地位。整个村的人都在为那只蜘蛛牵网,让祝妻归困在其中挣脱不掉。
而祝妻归当时是怎么解决的?她一把大火把那些都烧了。
没讲道理,不分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