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围弥漫着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走近后见得小庙狭窄逼仄,被打扫过的痕迹很新,原本神龛供的是土地公婆,但现在立着一个身穿夏衫的石雕女子。
仪态端庄,神情高傲,狭长的双眼上挑着,带着不容轻视的威严,沉静地俯视着来人。
祝妻归站在庙门口,抬头看着棱角分明的石雕:“她才出现不久,对吗?”
元柔想拉祝妻归进来,但手被躲开后,也就没再强求,转身在神案上取出六支香:“对,姐姐。”
元柔这次没有多说,仔细地点上了六支香,拜了六拜后,分两次插了上去。
祝妻归看到神案上密密麻麻的香火红签,不禁感到荒谬可笑。她没心情看里面,后退一步出了庙门,观察起四周。
元柔出来时脚步有些急,见祝妻归正托着下巴安静看着什么,顿时松下一口气:“姐姐,我以为你走了呢!”
祝妻归掀起眼皮:“我正准备走了。”
元柔忙点头:“好,好的,不过姐姐今晚有时间吗,我想带你去看看小千。”
小千恐怕是明日要下河的那位。祝妻归停下脚步:“什么时候,在哪儿找你?”
“戌时三四刻的样子,我可以去找你吗?”元柔小心翼翼地问。
祝妻归摇头,瞥见她失落的表情,温声解释道:“我这几日在镇南一处旧工坊落脚,但很少呆在屋子里,如果你来多半会扑空。”
元柔很快恢复了神采:“好的姐姐,如果可以我们就在方才磨盘那里见面,但姐姐别迟到得太久,这地方偏僻,镇上人睡得也早,我怕到时候惊动了他们……哎,主要是我的样子太不讨喜,镇上那些人不太用正眼看我,总觉得我是贼,但姐姐你不用担心,姐姐看上去就很可靠,让人想亲近,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受到为难的。”
祝妻归在腰间摸出几锭银子,塞在元柔手心:“好好吃饭,不必太在意别人的看法。”
元柔不好意思地笑了,握住祝妻归纤长白皙的手指,将银子推了回去:“这太多了,姐姐还是给我几块铜板吧,这银子我用了别人要把我抓衙门里去,况且我在这镇上也没有要用大钱的地方。”
祝妻归离开祝家大院时带得最多的就是钱,她从腰间摸出几块铜板,同银子一起给了元柔:“你拿着以后去南方用,对了,镇上那些糕点铺子就别去,他看你年纪小会要天价,如果实在想解馋,可以到河畔的杂食货摊看看,有位爷爷家的麦芽糖和奶糕味道很好。”
元柔笑笑:“谢谢姐姐,不过姐姐突然和我说了好多话啊。”
祝妻归愣了愣,没想元柔竟会在意这个,垂下视线:“我之前在想其他事,心情不太好,抱歉。”
“那姐姐可要多吃甜食,记得开心。”元柔干瘪的脸上带着嬉笑,双眼蓄着一抹温和鸿光。祝妻归望着那双闪闪发光的眼,有些不理解那些觉得她不讨喜的人,明明眼前这个女孩儿像太阳一样暖心。
祝妻归有些迟疑地点头:“好,不过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但现在有要紧事,我要先告辞。”
互相道别后,元柔沿着原路折返,祝妻归则朝小庙另一侧走去。她路上一直记着临走时那位货主要放出消息的话,也不知小赤狐是否进了镇子,但不管在哪儿她都得找到那家伙,让它好好藏起来,没事别到处乱晃。
毕竟抢的人多了,她不一定能护住。
祝妻归绕镇子外找了一圈都没见到那抹火红身影,想到它背上的伤,猜它应该是带着斑鸠躲到了什么地方养。祝妻归稍稍安下心来,见日上三竿过了正午,准备从镇子最高的那处屋脊离开。
只是余光瞥见一道动影,她俯身蹲下,不多时见二楼一扇窗内晃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影子恭敬地朝祝妻归的方向行了一个礼,抬头时面容虽模糊,但看得清正是侯大人。这所房屋应该是镇上某位大户人家的住宅,坐北朝南,墙厚窗窄,两道屋脊间隔了一座天井,再加上离闹区不远,在此听不到屋里的什么动静。
祝妻归思忖片刻,轻轻抽身离去。
她吃了碗面后,又在街上逛了一会儿,消食完毕准备回镇子南边的旧作坊午歇。
镇南那带也偏僻,连着一列都是些破烂小作坊,还有一所义庄,里面交错纵横堆满了枯骨。没人收检,大门横开,白日里也阴风阵阵,连着整条街都煞气十足,到晚间更是诡事不断。
因此该街遮风挡雨之处虽宽裕,却少有人来这里,住下的多是逃难来的灾民,也有些是同祝妻归一般的胆大之人,夜里归家,衣服一裹,枕着刀就是睡。
祝妻归找的小作坊就正对着义庄,院墙低矮,窗户也破得大开,一到晚上便呼呼吹着风进去。远道而来的野狗都瞧不上,但祝妻归是真甘之如饴。
毕竟夜半梦魇而醒,睁眼就能看到亮眼的月亮,曾对她来说是种奢望。
她走过寂静街道,目不斜视地转身,跨过快被风磨平的院墙,抽开卡在木门前的一根长铁钩走了进去。转身从内部卡好后,把手上的布包裹往桌上一扔,取下背上长剑和斗笠,挨着墙根的一张破床躺了下去。
破床和木桌都是她从这小作坊后面的一间小屋里拖出来的,摆在此处亮堂又敞亮,要是夏天一定好乘凉。
祝妻归枕着新买的枕头,翘着腿想事情。
就在昏昏欲睡的时候,耳畔传来一声细小啼叫,还有什么湿湿的顶上了她的脸颊。
祝妻归昨夜几乎一宿没睡,这触碰虽毫无敌意,但她还是瞬间翻了起来,勉为其难地睁开双眼,看到了一团毛茸茸的小狐狸。
祝妻归强打精神,用剑鞘挑过桌上的布包裹,一边取出小瓷罐,一边俯身将手绕去赤狐温热的腹下,提起来放到膝头,轻柔地拨开皮毛给它伤口撒药。
小狐狸瞬间舒展身体,缓慢地摇起了尾巴。
处理完后,祝妻归打了个哈欠,拍拍小狐狸的臀部,示意它下去:“就待在这儿,先别乱跑,等我醒了给你找东西吃。”
说完她就面朝墙壁睡下,刚没一会儿,感到胳膊被撞了撞,接着一只软乎乎的毛绒团子就钻进怀里。
祝妻归蜷着身子,把脸埋在绒毛里蹭了蹭,将狐狸抱得更紧。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婶婶答应自己养了一只小狗,不是拴着链子吓退歹人的那种,而是观门镇游商带来的那群黑眼睛毛茸茸,聪明伶俐,听说是特地拿来陪小姑娘的。
但婶婶最后没让养,她说,你把什么揽在怀里,就要对什么负责。
祝妻归说她可以,婶婶便把祝妻归养死的一盆茉莉端了出来。那茉莉早就没了花骨朵,发黄的叶子干巴巴地打着卷,底下是干得快要开裂的盆土。
祝妻归不服气,她说这些花花草草总不顺人意,不能看出什么。应该看她在意的事,她每天寻陵都做得很好,要是有只小狗会做得更好。
在梦里婶婶答应了她的请求。
祝妻归醒来时,已经到了傍晚,她慢慢地睁开眼,看着窗外绯红色的天空。
其实,沈娘的性格并不会答应,而祝妻归的性子也并不会妥协。所以当年她私自买了一只回来,偷偷养在师爷观里,每日都会给它带饭,找它玩。
小狗一天天长大,看着师爷观被闹得一片狼藉,祝妻归也愈发担心它会被赵进发现并得到责骂。她每天都同小狗强调,安分一点,不要闯祸,但小狗就是不听,每天一见她就吱哇乱叫,随地乱拉让她每天打扫她忍了,把供品全吃完也就算了,但这家伙竟总是去撞供桌,有一次祝妻归拦着,还作势要咬她。
看着事态逐渐失控,那时的祝妻归生出了扔掉它的念头。毛茸茸的小狗变得臭烘烘,祝妻归给它栓上绳子,开始挨个问同学有没有谁的愿望是拥有一只小狗。
最后小狗还是被发现,赵进提着它的后颈,来问祝妻归这是不是她干的好事。
他说,难道口口声声敬重的师爷观在你眼里其实只是一个狗窝?
望着赵进黑沉的眸子,祝妻归不可遏制地感到害怕。也因此,当作为救命稻草的婶婶把看不出情绪的目光放在自己身上时,祝妻归未经思考就轻易地撒了一个谎。
谎言一出,赵进和沈娘都沉默了。那是祝妻归首次撒谎,她浑身颤抖着羞愧难当,并发誓这是此生最后一次。
可当沈娘再次问“这小狗真的不是你的吗?”的时候,祝妻归还是摇了头,她还补上了一句:“我不认识它。”
小狗呜咽起来,祝妻归别开视线。
如今看来那是三者都心知肚明的谎言。
但最后无论是赵进还是沈淑俭都没有揭穿她,在这件无伤大雅的事上到底有没有撒谎,说到底只对祝妻归一人而言很重要。赵进内心并不敬重师爷,带小狗来的目的也不过是同沈淑俭搭上话。
最后小狗变成了村子里吃百家饭的流浪儿,赵大求着他爹给小狗修了一间小屋,但小狗仍旧只爱在师爷观休息,师爷观上了锁,它便卧在观外的墙根。
再后来,小狗在睡梦中被毒蛇咬死了,祝妻归带着一碗肉过去,它正安静窝着,下巴枕着她昨天傍晚看着它啃干净的骨头。
祝妻归那才知道自己因私心,一开始就不正当的抚养,带来的就只是不幸而已。
她其实早就明白被发现后,她有很大可能不能也不会保护小狗。她应该在最初就不要接近它,又或是在赵进质问的时候站出来领走它,再不济到最后她仍旧可以补救,告诉婶婶那是祝妻归偷偷养的小狗。
但这么多个岔路口,她从来没走向过正确的那一个。
婶婶说得对,要对揽在怀里的东西负责。明明早就听过的道理,小狗却用一条命才教会她。
婶婶曾有一次无不忧愁地感慨,有很多相遇,一开始就是错误。但祝妻归觉得那同是否相遇没关系,错误只是必然的结果。小狗去世后,她便开始笃信一个朦胧的道理,到现在,她终于可以说清楚。
人总要为自己的私心去对抗些什么,躯体上的压迫,心里的痛苦,甚至违背支撑自己存在的原则。
对抗成功,会成为他人所谓的背信弃义者,对抗失败,也可能成为他人口中的背信弃义者。
没有成败对错,最开始的私心,只要有七情六欲,都没人能逃过。
祝妻归将怀里熟睡的小赤狐抱得更紧了些,随后起身从包裹里翻出一块干净的黑布,取出小针盒缝了起来。她在第三次扎到拇指时才明白为什么那边的妇人要大清早做针线活,若非祝妻归眼力好,缱绻瑰丽的暮色非得让她把手扎成筛子不可。
等一切结束,天已经阴沉下来,祝妻归也终于缝出一个能斜挎在身上的长袋,针脚严密,布料也很厚实,只是不知是否透气。
祝妻归回头看着不知何时醒来的赤狐,说出了好奇很久的话:“除了围脖,他们要你还能做什么?”
赤狐在一堆废墟中优雅地走到祝妻归脚边,身子一跃坐在了她身侧,尾巴自然而然地环住四肢。祝妻归后仰着身子,端详片刻,惊奇道:“你背上的伤这么快就好了?”
赤狐又扬起脑袋,将背挺得更直了。
祝妻归见它这副模样,扬起一边唇角,但声音却很严肃:“既然这样,那你就走吧,我身边不养闲狐,当然如果你真舍不得我,冒着风雨为我当诱捕器还是可以的。”
赤狐抖了抖耳朵,随后纹丝不动,充耳不闻。
祝妻归笑了笑,回头见屋外夜色深沉,肚子也有些饿。她回头拿起布袋,跟赤狐商量:“接下来应当会有很多人来找你,你打算怎么办,藏在这间小屋子里,还是和我出去走走?”
赤狐歪歪脑袋,前脚搭在了祝妻归手腕上。祝妻归便提着赤狐的后颈,将它塞进布袋,挎在胸前:“那就说好了,记得不要冒出脑袋。”
小狐狸很配合,祝妻归刚把长剑背好,室外便传来一阵阴凉的风。祝妻归打了个哆嗦,耳里捕捉到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呜咽,在如此荒凉的夜里连绵不绝,渗骨的寒意仿佛浸满了衡河夜间的冷水。
祝妻归连忙带着小狐狸出了门。
小作坊正对的义庄大门照旧敞亮,月光将白骨照得刺目,可屋里若有似无的火光却缓和了阴森的死寂。
祝妻走近时果真看到一位蹒跚的妇人跪在里面哭,她头裹着早就看不清颜色的头巾,浑身震颤着将头埋在胸口,双手死死揪住一个湿哒哒的孩子,仿佛用尽了此生所有力气。
那孩子以一种极度不舒适的姿势后仰着脖,秋末过分单薄的衣衫紧贴他身体,双脚只穿了一只破草鞋。另一只裸露的脚底生满浮肿发白的破口,侧面布着不正常的黑筋,如果看得仔细,能发现那纤细的脚后跟正汇着一滴晶莹的水。
带孩子来到此处的灾民不少,祝妻归同他们母子有过一面之缘,那小子是个懂事的孩子,只是有些贪玩。她抬步跨过高门槛,穿过一地枯骨,轻声发问:“请问需要帮忙吗?”
抱着孩子的妇人身形消瘦,衣着褴褛,侧头看着祝妻归时眼眶火一般红。祝妻归被这满是恨意的眼神骇到,脚步略显迟疑:“你还好吗?”
“小少年,先来帮我一把!”屋子深处传来一声稳重的呼喊。方才的微弱光源正是从那处发出的,但尽管点了灯,望着那深不见底的幽暗,祝妻归还是显出了迟疑。
妇人又深深看着祝妻归,那双布满血丝的眼里满是寒凉,令人见之如染一身秋霜。
祝妻归看得懂,妇人在责怪自己没有立马挺身而出。她将手放在胸前,隔着布袋捏了捏小狐狸的腰,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我来了。”
失去珍重物之人的莫名责怪应当被谅解。祝妻归在经过妇人时略微点头,道了句“节哀”。
尽管努力在适应了,但在越过妇人走到小屋深处时,祝妻归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阵心慌。油灯如豆照不到所有地方,望着密不透风的屋室,她心口瞬间压下一块大石,双目连着太阳穴发晕,一向轻盈平稳的呼吸也变得急促粗重起来。
小狐狸的爪子隔着布料按了按她的胸膛,很轻,但不容忽视。
祝妻归心中微动,用带笑的气音驱散灌满身体的恐惧:“不是,你小小年纪摸哪儿呢。”
小狐狸又不动了。
祝妻归抬头,看清黑暗里灯光裹着一位妇人身影,她正用力托着一口棺材,那熟悉的姿态让她一下就红了眼眶。
暗室窄屋带来的窒息隐匿无踪,一股莫大的思念压住了她想要纠正错觉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