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秋将至,露出一半泥土的草地上,一只小腿修长的赤狐调转着姿势,矮身躲开了一只从后方袭来的鹰。
鹰如利剑,铁钩般的双爪划破红棕色的皮毛,带起血珠。
赤狐躲下一击,竖起双耳,四肢轻巧跳起朝远处跑去。前路无遮蔽它很快停了下来,转身望着天幕,穿黑靴般的长腿弹跳着弯下,预备俯身。
鹰盘旋着调转方向,再度朝着草地上那抹红影俯冲。
锐利的势并未让赤狐退却,在鹰离地半丈时它迅速俯身。鹰爪识破赤狐的躲闪,陡然下探。
但赤狐也并未停在原地,狡猾地做了个埋头躲避的假动作,险擦过铁钩般的爪子,灵活地摆动后腰堪堪躲开了鹰的袭击。
是一场猎手与猎物的较量,但胜负未定,一抹银箭闪电般袭来。
赤狐惊得甩尾,但来不及反应就听到箭矢中体的声音,接着便有什么东西重重坠下。尘土飞扬,赤狐回头,见那只鹰躺在自己身后,脖颈贯穿着一抹寒银。
赤狐看向来人。
是一位黑衣女子,穿着长靴的脚踩过本就稀疏的草地,一只白净的手手指修长,俯身提起鹰,利落地拔去箭羽。
鹰用力地扑腾着翅膀,似要逃走。女子胳膊晃了一下,很快稳住,随后掏出绳子将鹰捆了起来,放进麻布袋里。
又是她。赤狐不满地抬头,尾巴却不自觉摇晃。
女子似乎瞥了一眼,随后压下翘起的嘴角,将袋子捆好后才看向赤狐,俯身拍拍它脸,解释道:“你这身火红皮毛在平地里走着,实在太引人注目。”
所以这就是你跟着我找猎物的理由?算上这只鹰、昨晚那只鸮、一匹狼……都第五次了。
赤狐说不出话,只压着眉故作不爽,但尾巴却晃得更厉害,再快些恐怕能摇出风声来,让瞎子都晓得那动静。
女子也难以忽视,默默抬眼看着那团毛茸茸的火红大尾,最后实在受不住这热情,从另一只布袋里掏出一只斑鸠,丢在了它面前。赤狐立马俯身,叼住猎物,抬头却见女子早就走出了老远。
它踩着脚,跟了上去。
女子提着仍不时扑腾的布袋,换了一只手,默默扫了一眼出现在身侧的赤狐,身子一转换了个方向走。
不一会儿余光又出现那抹红,一跳一跳的,瞧着可开心。女子又瞟了一眼,俯身捡起一块石子,走了会儿后不动声色地朝斜后方弹去。
赤狐果然停下脚,竖起耳朵回头。
女子见状迅速朝前跑,被斗笠压着的黑发扬起,杂着几缕清风。赤狐回头见此情况,也跑了起来,只是它没察觉女子的有意躲避,身姿仍如起初那般优雅。
女子见了停下,伸手夺过赤狐嘴里的斑鸠,说道:“你跟着我,怎么吸引猎物。”
赤狐张了张嘴,明亮的眸子如一汪湖,面颊漂亮如俊雅书生。
女子双目注视着,随后移开视线轻咳一声,将斑鸠递回去:“别跟着我。”
赤狐叠起前腿,头颈和脊背配合摆出漂亮的线条,湿黑的鼻尖轻轻嗅了嗅她的手指,在她避开前亲昵地顶了上去。
“啧。”女子皱眉,收回手往西边走,似是不想再理它,“我要去衡河镇,那里同我一般的人多,你最好不要跟过来。”
赤狐仍叼着斑鸠默默伴在她身侧。女子目光下落,不知想起了什么,再回神有些落寞。
很快到了衡河镇,镇如其名,环河而居。
此地本同其余有河的地区一般,因干旱而空留河道,土地干裂,满镇饥荒。但好在三月前上游发了洪水,处在衡河中段的该镇便借此福泽,恢复了些生气。此后数月更是凭着不时的降雨而保住河,成了远近闻名的神佑地,吸引了不少人来此处。
那些人里有独身浪迹来此暂居的刀剑客,有往西而行沿途歇脚的行商,也有附近城镇残存力气于此定居的灾民……总之鱼龙混杂,除了本镇人和逃难来的,大多自备食粮,也不愁一个小镇无处住宿,毕竟灾荒一过空下来了不少房屋。
聚的人多了后,来来往往也有了名气,不少小商户有了主意,来此地做起了生意。于是自然而然便成了中转站和宜居地,在百里荒原中恍惚间有了灾年前大城的繁华景状,任谁提起都得说一句,果不虚“神佑”此名。
女子便是奔波久了来此歇脚。衡河镇现今虽有不少店铺,但大多标价虚高,且有坑蒙拐骗之疑,她讨厌得紧,一直以来都是打猎去黑市看眼缘交易。
昨日她在黑市相中了一把用作武器的镂空银扇,扇面雕花繁复古朴,质感也是绝佳。她打听到货主想要苍鹰一类的飞禽,实在没忍住晚上就去了旷林狩猎,奈何只碰见了一只追着赤狐的鸮。
这远不值得气馁,毕竟她运气实在不错,第二日便猎得一只小苍鹰。
前几日下过一场小雨,衡河镇的水依旧流得缓。她走在拱桥上望了一会儿,又偏头看着桥头蹲着的那几批卖蘑菇的镇民。蘑菇种类不一,却都新鲜干净,小巧玲珑躺在用黑了的竹篮子里。
见她感兴趣,一位热情的妇人笑着对她说:“来看看么,咱才摘下来,这边圆的是香菇,这边白的是灰菇,这儿还有几头钻心……”
她原本在认真分辨蘑菇种类,在听到妇人那句压低了的话后,抬头看去:“那是什么?”
妇人笑笑,嵌了泥的指甲指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正躺着三朵模样怪异的蘑菇。那蘑菇不似其余菌盖光滑,反而凹凸分明像一朵花。
“你瞧,这盖子中间簇着的,能止血。”妇人指了指她身后长剑,“你这么小便走南闯北,想来免不了打打杀杀,这三朵拿回去晒干磨粉,带在身边也有好处。”
女子沉默片刻,才开口:“其实还好,除了打猎,我没怎么遇见需要动手的时候。”
妇人视线落在她腰间的大布袋上,怔愣一瞬摇摇头,笑了出来:“没事,拿着吧,这三朵婶婶不要你钱。”
听到那个陌生的称呼,女子垂下了眼,摇摇头,似要离去:“不了,谢谢你好心。”
妇人叹口气,刚想说点什么,视线就越过她身后,喜上眉梢站了起来:“小道士?今日怎么来这么早?”
女子侧身离去,心思飘在了别处,也没听那边的谈话。她刚走没几步,便感到手腕被人一拉,浑身紧绷着别开,转身同那人拉开距离。
眼前是一位穿黑白道袍的少年,头顶着清爽利落的发髻,背一把桃木剑,个子挺高,眉目分明,神态间纵着明朗的热意。他见女子抽回手,不太好意思地摸摸鼻梁,但声音依旧朗然:“祝兄,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祝妻归记性很好,当然没将此人忘去。但她还是保持着陌生人间的距离,礼貌道:“陆大哥,好久不见。”
陆康宁满是喜悦地上下打量祝妻归,再抬眼实在没忍住想去拍她的肩:“好啊,你小子,我在家的那两年找你你总是托人打发我走,怎么,当了长师这么忙,连朋友都见不得?”
祝妻归浑身一僵,一时不知摆出什么表情,最后只生硬地掰开陆康宁的手:“陆兄,休要动手动脚,我是女子。”
陆康宁张了张唇,再仔细打量着祝妻归的五官,随后失声笑了出来:“我就说祝兄这张脸,说是女子也是有人信的,但可骗不了我。”
祝妻归不想解释太多,伸手指了黑市的方向:“陆大哥,我去那边还有急事,先走了。”
陆康宁点点头,也抬步朝那个方向去:“那正好,我们一起?”
祝妻归轻轻扫了他一眼:“也可。”
“啊,祝兄是不是有私事,不方便我同行?”陆康宁还不等祝妻归回答,忙道,“不不不,师父说过不可妄自揣测他人,说起来还在学堂同窗念书时,祝兄便是如此冷淡性子……”
祝妻归默默听他说着,忽而听他话音一转,顿感不妙。
“不过……”陆康宁侧头看着祝妻归,视线落在她喉咙上,“祝兄可是染了风寒?声音竟不如以前那般甜美清润。”
祝妻归握着弓袋的手顿时收紧,但还是挤出一点笑意:“怎么,不好听了?”
陆康宁收回视线,思索了起来:“嗯,也不是不好听,总感觉沙沙的、哑哑的,很少见,别有一番撩人心弦的感觉……”他见祝妻归眉头微蹙心情不太妙,忙道,“我没有冒犯的意思。”
祝妻归摇摇头:“我没有这么觉得。不过陆兄怎么会在这里。”
陆康宁拍了拍身上道袍:“这不,两年前说我命有一劫,出家才可化解,我便拜在我师父门下,游历世间,尽己所能化危解难。”
祝妻归淡声道:“那你们常做什么?”
陆康宁说得很认真:“会得很多,但也很少,比如山医命相卜道家五术,这些摊开讲一辈子都用不尽,可有时真遇到什么也不过是天地一蚍蜉。因此我师父总说要顺自然,用自然之道化解命数,路见不平便倾囊相助。不过我们此次一路上主要还是引魂镇恶,或是替出丧人家办法事。”
这一通说下来,祝妻归还是不太懂他们到底做什么,只是说:“那要是一个村子被诡邪之物魇住了,你们能看得出么,会出手么?”
陆康宁严肃起来,郑重其事地看向祝妻归:“我们必定会。”
突然响起一声怪异的嗤笑。陆康宁微微皱眉:“祝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祝妻归很快恢复了原样,挥挥手,看向前方:“抱歉,没什么,突然想起好笑的事来。”
在沉默里,陆康宁听到自己沙沙的脚步声,他连忙记起师父的教诲,抬高步子的同时发现祝妻归走路竟轻盈无声。
是的,祝兄总是最好的。
陆康宁便又摸出一个话头:“祝兄,你变得有些阴沉,比以前还忧郁了,是有了什么心事吗?”
祝妻归沉默半晌,才道:“其实……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陆康宁颇为认同地点头,爽朗道:“嗯,那不如我们就讲讲你的心事,不要总那么不开心,那会阴阳难调,影响身体。”
祝妻归呼吸一滞,良久压下心底的烦躁,浅浅笑了出来:“陆大哥,你真的很喜欢说话。我实在没什么说的,如果陆大哥愿意,可以多讲讲你自己的事。”
陆康宁见她笑,也笑了:“我的事,那可就多了,不如先说我去你村子找你,但你不见我那几次吧……”
“能不要总提以前吗。”祝妻归打断他的话,秀长的眉尾染上些许不耐。
陆康宁忙说:“当然好,当然好,祝兄别生气。那我讲我这次为何到衡河村来,好不好?”
“那还不是看你。”祝妻归语气淡淡。
听到这话,陆康宁又有些犹豫了,他默默打量着祝妻归的侧脸,后知后觉发现祝兄发色如墨,比以前还要漂亮许多。他越看越欢喜,重逢的愉悦漫上心头,就这样望着她出了神。
正好到了黑市口,来往人群间流气邪肆者多了起来,周围气场也变得躁动。祝妻归停步,转身,正对着陆康宁,随后视线错过他说:“你师父找你。”
陆康宁迅速回头,一个笑眯眯的老道正捻着山羊胡须,朝他点头。“真是师父,我先过去。”说完他提起步子跑过去。
祝妻归连忙转身,没进人群里。
她这次没心思看两侧上新的货物,只是一边灵巧地躲闪人群朝深处走着,一边伸手摸着自己喉咙。直到有人撞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才回头看见一个高大的背影匆匆离去。
她揉了揉肩膀,快步到了货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