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二真像他所言,连着七天没给她送饭,她起初还有力气想办法往外跑,但到后面口干舌燥,浑身无力,饿得头脑发晕,连说句话喉咙也刺痛得要命。
第八天的清晨,几个人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在胸前挂满了辟邪用的符纸,用被子将祝妻归包裹着抬了出去。
祝妻归神志不清,但知道自己到了一间漆□□仄的屋子,里面散发着恶臭,还有无数爬虫攀附啃咬身体。
赵二走了进来,将她的头垫在膝头上,端着粥往她口里喂,双眼则静静望着她的脸,絮絮叨叨说着:“你知道吗,那天本来是想弄死你的,我喜欢你这副皮囊喜欢得不得了,他们总说要变成男人女人,但对我来说,男人女人都没区别,主要是人啊,人有千万种,但说白了又一个样,要不太阳刚,要不太娇媚,但见了你,我才知道,世上有如此……可称作天造的一张脸。”
祝妻归虚弱得睁不开眼,只连忙抵着碗大口喝粥,甚至顾不上粥水外渗湿了脖颈。赵二见她不理自己,便将碗往上抬,断了她的食粮。
祝妻归本能抬头要去追,但一片热气笼罩下来,嘴唇措不及防碰上了柔软的东西,下一瞬那片柔软带着陡然加重的鼻息将她压了回去。
祝妻归意识到这是什么后,立马睁眼,气得肺都要炸开,一拳就甩了过去。
甩完后她脱力滚到一边,脸颊贴着腥臭泥地,虚弱但恨戾地瞪着那人。那人看看被打翻的粥碗,再看看祝妻归,片刻后站起来:“侮辱你有成千上万种办法,你最好不要惹怒我,否则你会很难看。”
那人说完就转身,门哐地被风吹开,走后又自发关上,祝妻归虽双目昏沉,却看得分明门外根本没站任何人。
祝妻归没心思猜测他到底是什么,他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宛如刀子刻在脸颊,但她绝不允许这个下贱东西给她施加黥刑。
不一会儿,门又开了,那人走进来,端着一只新碗,脸上又带着笑:“忽然想起,还有话没和你说完。对了,你还不知我叫什么,我本来没有名字,但大家叫我……仙太子?是的,很幽默吧,我被寄予厚望。”
他身上总有一种诡异的兴奋。祝妻归狠狠瞪着他。
“所以我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叫赵宾天,当然这个名字很普通……你为什么这副表情,不满意?那我满足你,你叫妻归,我便叫夫走。”仙太子沉思片刻,抬头颇为满意,“不错,我喜欢,原来名字应该这样取。”
祝妻归双手攥紧,剜了他一眼。
仙太子走过来,虽是孩童身躯,却用一股不相称的大力将她扶起:“你剜我,却还是得喝我给你的粥。”他将粥喂给祝妻归,看着她消瘦但仍旧俊美的脸颊,垂下视线继续说,“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祝妻归一愣,咽下一口粥,放缓了速度。
“当然不是说你吃相有问题,不过你乖乖听话,我真的很开心。”仙太子说着,低头迅速在祝妻归脸颊上亲了一下。
祝妻归闭眼,蓄力良久,再睁眼又给了仙太子一拳,伸手夺走粥碗,大口饮尽后摔碎在墙上,拾起一片碎片对准他:“我警告你,再对我动手动脚,我……”
仙太子看着祝妻归,替她接过话:“你可以说,再对你动手动脚,你就去死,这样你的皮囊就是我的,到那时我再怎么自我陶醉都和你没关系,不然你以为我很想对你动手动脚?感觉你的魂比刀都还冷硬,真想不通谁把如此好的躯壳安排给了你。”
祝妻归沉默片刻,开口说:“你一定要关我?为什么不放我走,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吗?”
“没有,我又不是孩子,你以为我多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你就能和我好言商谈讨得好处?”仙太子很平静地陈述。
祝妻归厉声强调:“是你们关了我,现在我要走就变成了向你讨好处?”
仙太子挑眉,环顾四周,似是不解:“不是么?你很清楚现在局势,给不给你吃饭都全看我心情,更别说放你走……这种我做梦都才能想的事。”
祝妻归皱眉:“你背后还有人?”
仙太子为她的敏锐笑了,话语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当然,你要见见她么?但我猜她不愿,毕竟她才离开这个……”仙太子又看了眼昏暗肮脏的小屋,视线落在瓦缝漏下来的纤细光束上,斟酌道,“这个虫兽圣地,而且我觉得你一定不会想和她见面,毕竟她看见你,就必会想起她的……悲伤往事啊。”
仙太子的尾音飘得怪异至极,眼里全是促狭笑意,但祝妻归知道这笑并不是对她,而是对那位陌不相识的哑妻。
此时祝妻归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她计划着在后面如何找到机会挑拨离间,虽看上去遥远至极,但这是她在仙太子离开后数次砸门推墙无果后想到的唯一可行办法,剩下的就只能寄希望于有没有谁会靠近这屋子,给她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但她毕竟太过天真,她早该知道,赵进入狱后赵家这间隐蔽小屋不会再有任何人接近。连着一月被困在一间见不到太阳的屋子里,睡觉时靠着不停翻身拍打才能勉强抖落的臭虫,每日寒酸饭菜沿着一个破洞送进,以及仙太子偶尔亲临时不断攻破她内心的话语……这些日日重复的折磨开始教会她如何用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小小期待去撑住几乎要将她压死的绝望。
可是就算再厉害的人都受不了看不到尽头的绝望,祝妻归每日敲着墙,用疼痛和声音提醒自己身在何处,要做什么。上次的碎瓷片仙太子没有收走,像是认定了她不会寻死也没办法逃出去。
对待祝妻归,他总是有恃无恐,还试图用一种卑劣的奖赏制度将她像狗一样驯服。
祝妻归可以忍受每日吃令人反胃的酸臭饭菜,可以忍受日复一日快要发霉的黑暗,甚至可以忍受仙太子的言语讽刺,她以为自己这样忍下去总能熬到头。
但不知怎么,仙太子忽然有一天找到了祝妻归的弱点,看上去无懈可击的人终于做出了令他满意的反应,她竟在忙乱无措的话语中说出了“求你”这样的字眼。
仙太子在那一瞬间短暂地明白为什么有人喜欢欺负硬骨头了。
他起了兴致,连夜写出《罪己书》,开始搬着椅子,在七天一次的例行会面中对她念。刚开始的确有意思,但渐渐她好像对这些也无动于衷,看向自己的眼神也从最开始的破碎到后来的麻木。
这样的变化让他吃惊,也让他有些害怕。像一朵昂扬的花要枯萎了,他第一次意识到人是不能这么玩的。
仙太子便把视线转向了那个总是想方设法想靠近她的“哥哥”。在“哥哥”面前,他不得不保持自己身为赵二的纯真假象。那个哑巴很疼他,如果她知道儿子和自己最讨厌的女孩建立了情比金坚的关系,那发起怒来,岂不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果不其然,祝妻归又慢慢恢复了神采,每天盼着用墙上的一个洞和那个小孩儿说话,每日一次,时间虽不久但除去最开始那几次都没有冷场,甚有几次还听到了她的笑。
很好听,带着属于她的独特气质。他感到好奇,但还没走近赵大就落荒而逃,而她默不作声缩在角落里,又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不过也好,他拿她也实在没办法了。
小屋外的日子过得很快,春去秋来,四时旧序,可老天却从不下雨。
大地越来越干,勉强种下的庄稼甚至挺不过小满,作物颗粒无收,曾葱郁的山头也被人和动物剥得精光,野菜下的土壤被翻来覆去刨了个遍,到最后连开裂的树皮也被扒了下来。
坟上村的人只能撬开祝家的房门,靠百年来攒下的粮仓勉强度日。
仙太子脱不掉天灾给的难,匆匆外出过几次,回来后对捉弄祝妻归失去兴趣,去小屋的次数也渐渐少了。
离开中途又发生了很多事,听说赵大得病死了。那孩子瞒着祝妻归饥荒的事,每日都把食物分大半给她,体魄虚弱连带着精气不足,本就该避着风寒痢疾,但偏偏他自告奋勇要帮祝妻归把小屋里发臭的死老鼠给接出去。
老鼠吃得脏,死了身体更脏,赵大很自然地染疫一病不起。那时哑妻和他一样,为了求雨四处奔波,得知消息后发疯似的赶回了坟上村,但灾年里人毕竟脆弱,不过三日赵大便呜呼而去。
捉弄祝妻归的人就变成了沉浸在丧子之痛无法自拔的哑妻。
对仙太子来说,哑妻的手段是他无法凭空想象的,荆棘捆着倒吊、带刺藤条鞭打、放饿疯的野犬进屋、剃头发扒衣服、用针扎伤口刺骨……被欺负的人像一个没人要的破布玩偶。
哑妻恨她,不让她死,也不让她像人那样活。
他有时实在看不过去,也想过要不要去帮她说说话。
可哑妻没有理由不这么做,他生活的地方也断没有帮别人的说法。除开这些不提,那女孩儿狼狈泥泞的模样他看一眼都觉得嫌弃,甚至恶心。丑陋、溃败、肮脏……那惊若天人的容貌仿佛彻底死去,原来一具皮囊,不被养着和地底腐尸也没什么区别。
他再也没踏进那间潮湿阴冷的屋。
等再见面,离两人初见已过去三年有余,那时他听闻祝妻归逃了出来,杀了哑妻。
他披星戴月赶回姑射山,看见的是一个纤细挺拔的影子,一袭黑衣,背着月光像抽节的新竹。她站在祝家大院屋顶,拉弓放箭,箭落之处迅速亮起长线,火舌狂卷,吞没了神道两侧房屋。
那一夜,她那副皮囊,美得让人心惊。
对仙太子来说,两人的交集彻底结束。这个虚伪的村子,也终于可以在自己手里得到新生。
他站在人洞口,烈火烧身的房屋接连倒塌,近处供着画像的小屋也落成一团瑟缩的影子。这火对他来说很新鲜,但他却侧头,目不转睛看着火光外那人背着长剑远去的背影。
皎洁月光落在身上,将她影子拉得很长。
身后火光滔天焚去了祝家大院,古建筑在烈焰里融去,数代人雕饰的金银铜铁化为一滩废水,樊笼般的井字祠堂传来尖啸,疯狂挽留着两百年来的残影旧梦。
而他们的主人向前走着,一次都没有回头。
不回头是好的,若从小到大受这么多折磨,他也不愿回头。但她不可能仅靠自己的力量就逃出去,哑妻并不是好对付的主,他酸酸地想,那三年他没有参与的日子里必定发生了什么,那具漂亮皮囊的主人也不知付出多少代价,竟毁掉了他人精心建设百年的魔障。
一介凡人之躯,做到如此地步。
仙太子转身进了洞口,在满地骨灰中找到那枚正疯狂闪烁的戒指。玉戒通体晶莹,白光明灭着像一阵急促的呼吸。一件小小物什,竟能叫他看出不安来。
“可惜啊,你主人早就离去。”仙太子将戒指戴在拇指,一瞬间身体涌入不属于他的力量,他魇足地深吸一口气,闭眼低头吻着拇指上的宝物,“我开始嫉妒你了。”
他徐徐走出洞口,抬起戴玉戒的左手。
狂风忽起,云雾翻腾着在月前显出痕迹,不远处晃过一道紫电,闷闷雷声中带着即将冲破压抑的亢奋。
一滴,两滴,三滴——不过转瞬滔天的雨便盖了下来,千树摇曳,万木吐息。
那场由他而下的雨很大,他在山洞里安静等待着,在血液狂跳的躯壳里蛰伏着,看雨水洗清这个村子两百余年来的余烬。整座山在雨水下重焕新生,就连石洞外的碑都露出了本来的颜色,上面苍劲刻着两个大字。
忍冬。
仙太子看见的时候,微微挑起了眉。
原来这个洞不叫人洞,而叫忍冬。
仙太子又想起了她,在漫天雨幕里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所以她忍耐的冬天终于结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