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一望无际的荒原里走。直到前方泛起朦胧赤色,她才惊觉已经过去很久。
有人轻声说:“她好像要醒了。”
她身体僵了片刻。
类似的话已不是第一次听到,前五次她都没有停下,但这次不知怎么,她想要醒来了。
这个念头一出,远处朦胧赤色便争先恐后朝外伸展着,转瞬便遮天盖地,将天地染成一片血红。
她感到舒适,缓慢地动了动身体,睁开眼。其实刚醒来什么也看不到,她也不想去看,只感受到记忆同周遭动静一起慢慢回落身体,最后停在浑身是血的那一幕。
她重重闭上眼,又过了很久,再睁开已看不出什么端倪。她正睡在一间朴素的卧房里,房里点着灯,远处有人在压着声音争论,祝妻归侧头看去,却对上了文雏羽沉静的双眼。
他抱着胳膊靠在墙边,似乎已经等很久,见她侧头,便开口说:“我以为你不想醒了。”
祝妻归视线错开他,看向正在门侧低语的温修,他面前站着一位身形熟悉的老者,后者背对着祝妻归,察觉动静后回过了头。
面面相觑,祝妻归怔然片刻,看向文雏羽:“我回来了?”
文雏羽点头:“这里是观门镇,钱先生的居室。”
她支起身子:“那他呢?”
文雏羽知道她说的是谁,纤长的眼睫垂落,又轻盈掀起:“四叔把后事都安排好了。”
祝妻归轻轻“嗯”了声,准备下床回村。温修这时携着钱先生走过来,正色道:“小妻归,钱先生有话要同你说。”
几日不见,钱先生没丝毫改变,还是那副被风霜磨惯了的样子,只是听他讲话的小姑娘失了往日光彩,神色淡淡,瞧着憔悴了许多。
钱先生望着她半晌,叹出一口气,话声带着山羊须一起颤动:“妻归啊,你可知十年前,你父亲曾向我托孤?”
钱先生八年前才到观门镇,这是假话,祝妻归答:“不知。”
钱先生又叹气,似不忍再讲,便摇着头不再说话,等祝妻归像往日一般追问。这孩子向来机灵,可今日这招却失灵了。钱先生侧目,只见女孩儿坐在床沿,浑身紧绷,沉默地看着他。
他只好继续下去:“你父亲料事如神,惧怕的都发生了,我得知消息赶去村子,但你婶婶说你母亲已经把你托付于她。”
祝妻归没说话。
钱先生沉默很久,又说:“你愿意同我走吗?”
祝妻归双唇紧闭,手指不安地扣住床沿,一眨不眨地看着钱先生。
钱先生叹气,松弛的眼皮颤动着,好似要抖出泪来。祝妻归不敢动,她怕一挪视线就看清温修那张藏不住情绪的脸。
屋里陷入死寂,钱先生最后用一种轻到嘶哑的声音说:“沈娘她……今晚亥时三刻下葬。”
没人说话。油灯暗了下去,文雏羽看不清祝妻归的脸,便动身去挑了芯。
祝妻归安静坐了片刻,后说:“我知道了。”
温修搀住老师,道了句“节哀”。祝妻归没理他,起身朝外走。
文雏羽一把拉住她:“你去哪儿?”
祝妻归盯着门:“回家。”
“天黑了,我陪你一起。”文雏羽说。
“你最好别跟过来。”祝妻归没挣脱,目光锁在木门的一个蛀洞上,等文雏羽自己放开,“夜路我走过不知多少回了。”说完她顿了顿,侧头露出半张脸,“再说,我家里还有叔叔,用不着你们操心。”
文雏羽皱眉看向钱先生,后者虽面露忧色,却还是点头表示确有此事。
温修的呼吸陡然加重,他瞪圆眼看向老师,用嘴型说:“不是说好的吗?”钱先生摆手,示意让文雏羽放她走:“也罢,是我考虑不周,妻归既有自己打算,我们又何必强求。”
但显然,扬眉不言的文雏羽并不怎么听钱先生的话。在祝妻归推门而出后,他找了个理由便追了上去,留下师生二人对着油灯不知该作何言语。
此夜不宁,歇在房檐的乌鸦被惊得朝山林逃去,只留下嘶哑啼声在空巷里孤独无依。
观门镇的街上亦无灯,祝妻归沿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往前走,但在刺眼月光下,周遭竟变得陌生起来。狂风阵起,一连的门户紧闭,她站在岔路口愣了很久,才惊觉自己记不得该怎么回家了。
她将拇指按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上,用更重的力道压下,逼迫自己想起。但就像是从未到过此处一般,她如何努力也无济于事。
两条路越看越怪异,四肢滋生出的恐慌将她镇在原地。她不能再等,慌乱选了一条路,却因控制不当,一迈腿就摔下去。
疼痛让她清醒了一瞬,刚缓过劲又听身后有人喊自己名字,回头见是文雏羽。他还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模样,皱眉将她扶起来,白净脸庞上薄唇开闭不知在说什么。
祝妻归应了声,文雏羽朝她怀里塞了件东西,接着不由分说拉她朝另一条路走去。
后面发生了什么她全没了印象,浑身冷到要结冰,五脏肺腑却被捣碎了搅在一起,一条路走得跌跌撞撞,只依稀记得两人回了村,村门口挂着两顶白灯笼。
不远处起了闪电,裂开天帛,紫光大作,晃得神道两旁凄凄惨惨,低矮房屋也阴森陡峭。祝妻归裹挟在神道中央,两旁数张脸拥挤浮动着,口里胡乱叫嚷,双手也不住推搡。
而最终的一切混乱被一双威严的眼给压下。
是赵进,还是其他人,都无所谓了。
文雏羽走后,赵进一把提起祝妻归的衣领,将她关进二楼阁屋。她没有抵触,爬上床抱着薄被,将脸埋在带着草药香的枕头里,盯着墙壁放空了一会儿,蜷起身体昏睡了过去。
第二日,门窗便被锁住。
她挪开屋角落的榆木箱,掀开木板,攀着两旁的绳子滑了下去。刚一落地,就同暗处一双血红的眼对上,祝妻归已脆弱得受不住惊吓,浑身一僵,转身就朝后门逃。
那人蓬着一头灰发,伸出一双指甲修长的手,朝祝妻归追去。
祝妻归牙关咬紧,跳上木桌,手吊着头顶悬挂的腊肠,踩着房柱借力,一脚踹开窗户冲到了后院。落地还未站稳,便看清院里站了不少人,后门更是被堵死。她当机立断,转身上了二楼阁屋外的藤廊,爬上屋顶。
昨夜下过一场雨,瓦片湿滑,但祝妻归顾不了这么多,粗略扫过几个受力点后,后退几步朝主楼屋顶纵身一跃。
地面有人传来惊呼,下一刻她被拦腰一撞,整个人朝一侧飞去。
主屋屋顶爬满了上百年的绿藤,不久前枯得掉光了叶子,但遒劲的藤枝还很有力。在视野旋转的间隙,祝妻归竭力伸手去抓,万幸一截支在屋檐外的藤稳稳落在她掌心。
祝妻归迅速改了路线,只是还没来得及做下一步动作,便察觉藤枝不牢固。
几乎是顷刻间,身子牵出一片藤网朝下坠,手里的湿滑藤枝也不住上飞。
祝妻归在天翻地覆中摔了下去。
这就是鸟儿被自己射中后从云端跌落的感觉。那坠下后会怎么样。祝妻归感到前所未有的漫长,她很惊讶自己还能在这个过程里想这么多。也许这又是婶婶口中一个有关长大的梦,落地前的那一刻她就会从床上醒来,并发现自己长高许多,婶婶备好的布料也很快就会不够用了。
可除了几声惊呼,和几乎要开裂的疼痛,什么也没发生。雨后泥土气息馥郁,遥远天幕碧空如洗,一只白鹤朝后山滑翔远去。
她躺在地上,只觉得这一刻好不真实。似是为了证实,她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张长满皴皮的脸,被几缕灰白干枯的发丝遮掩着,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浸泡着阴冷的忧郁,像一场酝酿了十年的雨。
这双眼她见过。赵进家的后院。
大家很快围了过来,那些往日里算不上和气但也不够冷峻的脸都出现在她的视野,用一种陌生警惕甚至恐惧的眼神望着自己,就连神色惶惶的里长也有意避开她视线,精瘦的五官还带着惊疑未定。
被压得不成形的声音纷纷落尽她耳里,什么“附身”、“煞气”、“叫魂”、“妖女”……猜测被带恶意的视线编织成种种罪名,飞快网罗住她的身体,像要将她勒死在原地。
思绪混乱间,余光闪过一抹熟悉身影,定睛一看,正是赵二用一种巡视自我领地的姿态,居高临下站在她的阁屋外。他见她看过来,展臂撑住栏杆,缓缓歪头,面露讥色。
那娴熟老练的神态让她确信,事情正在朝不可控制的方向偏离。
第三日,卧房被彻底封死。
祝妻归爬上木柜攀上房梁,爬到夹层处撬开了一角瓦顶。
就在她准备翻出去时,一张熟悉的脸冒了出来,带着缱绻笑意:“阿归?你不乖哦。”
祝妻归被惹恼,夺手去掐他脖子,她力气不小,手指很轻松就辖住了孩童突突起跳的血管。只要再加一点力,他就会死。这陌生触感让祝妻归后背发凉,力道也懈了一瞬。
可赵二不但没躲闪,还反将脖子往她手里送。
祝妻归顿时识破诡计,连忙松了手,可赵二那片皮肤还是留下了不浅的红印子。
赵二略觉无趣地耸耸肩,抬手露出一只碗,隔着屋顶同她笑着说:“原来你们当长师,是连仇人都没办法杀的?”
祝妻归怒道:“这和长师有什么关系!你把我婶婶怎么样了?”
赵二忙正色,眼里露出孩童般的困惑,开口带着焦急:“阿归?你怎么了?你怀疑我?可是你婶婶也是我娘啊,再怎么说,她都和我更亲呀,不然她也不会为了我弃你而去了。”
祝妻归一把掌扇出去。啪一声响,赵二偏头,舌顶了顶滚烫的腮帮,再回头时脸上挂着冷笑,一碗热汤面就扣在了祝妻归头上。
祝妻归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从小到大还从没人敢用如此恶心的行为对待她。
“你这个粗俗的女人。”
祝妻归连忙甩开黏在发顶的面条,用袖子抹着双眼,擦干汁水淋漓的额头,再睁眼时视线黏糊糊的,只能听到赵二在外面自说自话。
“真没意思,也不听话,那就罚你七天不吃饭好了,要是饿死就算了,还活着的话,那就到时再说。”
见他要离开,祝妻归喊道:“你爹呢!赵进,我要见赵进!”
赵二身形一顿,回头还挺惊喜:“我以为你要见你叔叔呢,怎么,他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可靠?”
祝妻归只是重复:“我要见赵进。”
赵二摇头:“那可惜了,他关我继母这么多年,总不可能连苦头都不吃吧?你们人不有句话,什么公道在人心?所以为了投诚,哦不,为了弃暗投明,我就把他送牢里去了。”赵二看了祝妻归一眼,短促地笑了声,“你这是在做什么?可怜他?我记得你们关系挺不好的呀,嗯……别解释,我早就知道,一有外敌你们比谁都关心对方,所以放心好了,你们都是笼中鸟,插翅难逃。”
祝妻归顿时想起见赵进的最后一面,他一脸沉郁正要关门,门缝还留一半的时候,她看到赵进厉声斥退了一个要冲进来的人。
那身形祝妻归记得很清楚,是一向存在感极低的叔叔。所以赵进当时已察觉了不对,关门是在保护她?
祝妻归并非不可信,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看事看得更清。于是当初那个赵进会杀自己的怀疑,也摇身一变,从头到脚清楚地写着那只是她不想回去解决问题而作出的逃避。
可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否则她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祝妻归感到挫败,在得知婶婶死讯时身体为了保护她而压下的锐痛在此刻终于藏不住,发疯似地冒出尖刺扎破她身体,又在刺痛神经后将所有矛头折返回去。
那种强烈的负罪再次冒出,将她钉死在这里。可她不能垮下,她现在只身一人,只要后退就再也不可能有机会逃出去。
黑暗中的障壁时刻都有,但这是第一次,祝妻归找不到障壁。于是要跨越的只剩下了黑暗,可面对如此庞大之物,她毫无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