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修听后,叹了重重一口长气,朝那位男子走去。
他拍了拍男子肩膀,正要说什么,却听飞刀穿墙声,侧目见文雏羽抓起一旁的刀,扯住祝妻归朝暗处躲。
回头,那位背着斗笠,面覆黑纱的客人缓缓站了起来,拔出腰间皮革套里的剑:“故事听完了,我们也谈个交易。”
温修迅速低头,见男子泪湿面庞一脸迷茫,便回头道:“我又不是商人,和你做什么交易。”
客人挽出一道利落剑花,剑身明亮温润,飞舞着几下就将一条凳子拆成八段。凳子垮下,那人气定神闲:“现在还谈吗?”
温修说:“说来听听。”
客人满意地点头,转头看向了祝妻归:“要么,让我送她回去,要么,让她死在这里。”
祝妻归忙转身躲在文雏羽身后,踮脚凑在他耳边说:“他是不是江湖话本看多了。”
文雏羽慢慢抽出刀,冷眼看着那人,低声道:“他不简单。”
祝妻归看了眼头顶墙上悬挂的小飞刀:“我躲都没躲,他都扔偏了,还不简单?”
文雏羽说:“南下逃亡的,都会想要三千贯,但三千贯死了,就什么都不是了。”
祝妻归再次看向头顶小刀,跃上去拔了下来,对着身侧桌椅试了试,果真锋利。
温修站在原地,作势要笑:“不是,这位侠客可是对我家小妹有什么误解?”
“看来是不愿。你称我一声侠客,正好我也不是喜好强取之人,既如此——”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纸,亮给众人,“不妨让其余想要三千贯的弟兄同你们继续商议如何?”
客栈住着的人不多,大多是有能力防身的过客,因七月跳会相聚于此,本意求个平安就好。先不论城门告示里的三千贯有多浮夸不可信,仅是面前拔刀相对的场景,就让他们知晓这馅饼儿就是碎成渣也轮不到自己开口讨要。
因此在沉默对峙里,温修看到的是多数人的落荒而逃。见没人理,那人便将告示扔在天上,甩剑劈开,背着手旁若无人朝外走去。
看着人终于就要跨出门槛,温修正准备松一口气,却见文雏羽横刀挡去那人去路。
那人手腕翻转,将刀朝地面一压。刀剑相撞拉出一阵刺耳声,文雏羽抵不过,便抽刀缠头划出圆弧朝那人肩侧砍去。那人略感意外,侧身闪躲的同时用剑挡去攻势。文雏羽紧追不放,两人便在门□□锋起来。
祝妻归忙跑过去,让温修去后院牵马,趁着文雏羽还能挡,先把逃命的准备做好。剩下两位虽会拳脚,但刀剑功夫远不如文雏羽,此时若去只是添乱,他们便打算带祝妻归去后院先逃。
温修奇道:“让他走不行么?文雏羽这又是发什么疯压不下这口气?”
祝妻归从三人中间钻出,将温修朝后院方向推去:“他哪里是走,他是要去给其他人通风报信!文雏羽说这种人一看就是喜欢找乐子的,不会轻易放我走,等他出这个门,叫来其他人,我们就插翅难飞了!”
温修闻言色变,拉住身侧两人就朝后院跑:“你们俩先撑住!”
说完三人就没了影,祝妻归愣了片刻,一脚踢开只剩一腿的半截凳:“喂,你们三个老头都跑了?让文雏羽一个人撑?”
文雏羽说:“你也走。”
祝妻归回头,刀剑相交也不知打了几个来回,她能看出那人留了余手,也能看出文雏羽身手不俗。只是在那柄剑毒蛇吐信般的进攻里,再少年意气的文雏羽也有些相形见绌,好几次他靠双手握刀才能接下攻势,甚有一次剑尖再进一步就能割破他的咽喉。
剑主人背着左手,歪头收剑,朝外离去:“小兄弟,日后再会,我不一定打得过你。今日我留你一命,来日你还我一个人情。”他说完,便笑着离开。
文雏羽没去追,越过桌凳,用力拽过祝妻归手腕:“快走。”
祝妻归快步跟上文雏羽,回头见屋内仅剩的那位浑浑噩噩的男子也起身,朝他们走来。
她回头跟文雏羽说了,文雏羽现在似乎没心情去管他人,只是叮嘱她要是被围住了应该怎么脱身,还说若是走散,千万不要过城门,找到河道爬出去,也千万别爬反方向,回到西门那边去了。
祝妻归终于有些害怕了,她说:“你们会有危险吗?不然我直接跟他走,反正他说他也要送我回去。”
文雏羽回头时带着怒意:“你真把自己当三千贯了?”
祝妻归头昏脑热,一时没听懂文雏羽话里的恨其不争,便以为他在讥讽自己把自己看得太重。她脸色也黑了下来,压抑片刻,照旧怒道:“是,我就是一文不名的废物!你满意了吧!”
文雏羽字字停顿:“祝妻归!你非要在这种时候跟我唱反调吗?”
祝妻归一把挣开文雏羽的手,看准一条逼仄小巷跑去。文雏羽皱眉去追,身后传来一阵大喝,竟是几个想要三千贯赏银的人追过来了。他只能转身迎敌,将他们朝祝妻归逃走的反方向引。
两人不欢而散后,祝妻归沿着小巷里走了片刻,发现是个堆放杂物的死胡同,便折返到第一个分岔口换个方向走。
她推测自己应是走到了住区,房屋不但矮小破烂还鱼鳞般紧凑,就连两屋间的狭窄缝隙也搭了棚屋,她三番五次都是翻窗穿堂才找着了能走的路。
在又一次翻窗后,她喘着气停了下来,觉得这样漫无目的乱窜实在太费力气。她在角落一根矮凳坐了下去,沉思片刻,决定先找到文雏羽说的那条河。
只是不知河道会在哪里,离这里近不近,但按文雏羽事无巨细的风格,应当不难找,否则他说不定又会就着如何找河道喋喋不休说半天。
祝妻归在昏暗的小破屋里歇了会儿,闻到一股愈发浓郁的怪味。她打量着四周,最终将目光落在角落一团破布上。这屋子不知荒废了多久,布也烂到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外有几只苍蝇嗡嗡嗡地想破开布撞进去。
那团布不大,下面肯定盖着什么东西。祝妻归定定看着,明明休息好了却不想走。
可她不能停太久,反应过来后,便在靠近灶台的地方捡起一根黑木头,径直朝那团布走去。一股几近刺鼻的恶臭弥漫在破布所在角落,祝妻归皱眉,慢慢用黑木头挑起破布一侧,停滞一瞬,用力掀开。
一群苍蝇冲出,朝她面门袭去。她皱眉躲闪,起初还嫌弃地用手挥开那群烦人苍蝇,但等看清布下是什么后,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苍蝇贪婪地在她脸颊鼻尖停留。
她愣了很久,随后回神般挥开苍蝇,跌跌撞撞朝着后门逃去,却在靠近门的时候身子一晃,扶着墙面吐了出来。
吐完后,她推开后门散了口气,等眼角星点泪花晾干,才转身又进了屋。她绕了一圈,翻了好一阵都没找到什么能用的工具,最后还是在外面捡回一把破铲。
她就提着铲子,回到破布前。
苍蝇一哄而散,只剩下白色蛆虫蠕动。布下盖着的仍保持着人形,是个眼睛不大的婴儿,巴掌大小的头颅没有新生的稚嫩,只有深入白骨的腐朽。
她小心地用铲子把破布从他身体上摘下,原本做足了准备,却在看到全貌时再一次战栗起来。
她从没有想过腐朽一半的头颅下会是一具寒恻侧的白骨。
一具被剔得一干二净的白骨,四肢蜷缩在前,双手同所有小孩般攥拳,若不是硕大的脑袋还歪在这里,她几乎要怀疑这其实是一只兔子或果狸。
任何动物被剔干净在这儿她还可以理解,但这是一个婴儿,从来不是什么可以吃的东西。
虎毒尚不食子。她抹掉因愤怒而滚落的泪珠,将铲子插在地面,开始挖土。屋子里的土被踩得很实,她费了很大力气才挖出一个浅坑。
她抑住发颤的双手,用铲子把婴儿的头托起来,慢慢朝浅坑挪。中途听到一声怪响,她立马屏息停住。
头颅左右摇晃片刻,脖子还是断了。
白骨摔地。一个黑红色的护身符掉了出来。上面用金线绣着“平安”。
祝妻归一扫而过便收回视线,将脑袋安置在浅坑里,重新盖土。她挖的坑不大,土也不够埋,无论怎么匀,还是会有半张脸露出来。
她皱眉调整了很久,伸手扯开衣领,换了一个单膝跪地的姿势。她这次将婴儿正面朝天,又铲出一些松动的土,总算将头颅勉强盖住。
勉强成型的小土坡上,两孔深深的黑洞如双眼从土里探出。
祝妻归临走前还是将护身符放在了小土坡上,她想无论怎么说,至少求符的时候是真有人希望他平安。
那之后她没再翻任何一间屋子的窗,沿着土壤地势和水沟遗留的痕迹,很快就找到了河道。河床卵石被晒得很干,她起初沿着岸边走,但被一家商铺挡去路后干脆跳了下去。
“喂!你在这儿干什么!”忽然传出一阵暴喝。
祝妻归不敢妄动,绞尽脑汁想怎么糊弄过去,却听那声音又说:“是这样?去去去!别烦我做事——回来!你看见一个小孩儿没有?多高?我又不是他爹,你问我他多高?你就说看到没!没看到就滚!”
祝妻归听了会儿,默默走远了。河道左拐右弯,起初还挺宽敞,但后面就同水渠般又浅又窄,顶部还每隔一段路就覆满木板。祝妻归只能猫着身子,被闷气蒸得想吐,还得时刻分散精力,避免被扔在河里的破铜烂铁割破身体。
如此手脚并用爬了很久,她大汗淋漓,终于爬出那段好似没有尽头的漆黑河道,苦尽甘来看到不远处耸立着城墙。她想着总算要结束,却在爬过去后发现河道被铁栅栏堵死了。
她双手握住摇了摇,铁栅栏牢固得纹丝不动。她立马想到应该还有其他路,便跪坐在水渠里,沿着铁栅栏两侧细细摸索一番,果真碰到了一片冰凉。她将头探进城墙底下,看清是一块大石,便双手扣住石块两侧的凹槽朝外拉。
一阵凉风逸出,她感到紧绷的身体终于松下一点,伸手将石块拉得更开。
是一个不小的洞口,她准备爬出,身后猛然传来一阵笑。祝妻归差点被吓破了胆,迅速回头,却什么都没看到。
“小妹妹,我在这儿。”
祝妻归忙抬头,措不及防被一柄飞刀晃了眼。
那人戴着斗笠,屈膝坐在屋檐,手里把玩一柄精致小巧的飞刀。见祝妻归找到了自己,他明显愉悦起来,换了个姿势,双手夹着刀刃对准祝妻归:“你猜,这把刀扎进哪个部位死得最快?”
祝妻归浑身发颤,却没回答。文雏羽说过,这种人最喜欢看别人因他而生气或者恐惧。
“嗯,不行了,这副凶巴巴的表情,不如跟我走。”那人抬起斗笠,露出含笑的眉眼来,“我哪儿哪可都不比你那小竹马差。”
没人理,那人略觉无趣,伸了个懒腰,起身将飞刀抛上空:“说得对,不愿跟我走,那就去死好了。”
小刀被抛上空后,迅速下坠朝祝妻归刺去。她无处可躲,慌乱之际眼前一黑,竟有人从地面扑了下来,挡在身前。
飞刀破体,祝妻归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陌生男子,努力想找到一抹熟悉的痕迹。但她只想起了客栈里那一面之缘,以及一面之缘下亦悲亦喜的声调和带泪的笑语。
周身泛起一阵猛烈刺痛。她梗了很久,才勉强挤出声音:“你……你以为这是在救我?”
男子仍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朝她咧嘴一笑:“我只一心求死,你有危险,我为了保护你而死,死得值。”
“你疯了!”祝妻归眼眶发红,崩溃般大喊道,“你以为我不想死吗!我最恨你这种人了,你跟她一样!你跟婶婶一样!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死,你就是想去做鬼陪你的妻子!”
男子没料到她反应如此大,只好干笑:“呵呵,你说得对,但你为什么也想死,地下也有人在等你吗?”
祝妻归浑身汗毛倒竖,吼道:“没有!什么都没有!你这个疯子!”
男子皱眉闭眼,身子逐渐软了下去,他伏在地上,后颈处插着一把飞刀。泉涌般的鲜血淌了满背,可他仍去抬头看着祝妻归,哪怕喉咙不住涌血,也继续用泥泞的声音说话。
“那……你要是死了,未免也太孤单了。”男子说,“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救了你,现在我……我求你一件事。”
祝妻归眼泪涌得更厉害,本就不适的头脑现在混乱不堪,她只知自己害怕极了,面前这个人的脸眨眼间就发青发白,好像下一刻就会咽气。她压抑着哭声,俯身凑近:“你……你说,我听着。”
男人张了张唇,竟没有声音。两人都愣住了,祝妻归连忙腾出肩膀给他靠:“我答应你,我说到做到……”
他提起嘴角似乎要笑,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到没人能听清:“你别死,活下去,替我和她到南方的春天去,我真的……撑不住了,你别死,你要活下去,送我……去见她。”
祝妻归绝望地喊道:“你到底说了什么啊,你到底要我帮你做什么啊?”女孩儿稳着他的身体,右手浸在粘腻滚烫的血里,紧抓住他衣服的布料,浑身颤抖着迫切凑近,“我求你,我求求你?你再说一遍好吗?再说一遍?”
男子缓了良久,只重复了三个字:“活下去。”
祝妻归咽下哭声,追问道:“然后呢?然后呢,你之前说的那些呢?”
他最后张了张唇,无声说了句什么。随后嘴角缓缓上扬起来,死灰般的面庞因此染上生气,可望向远处的瞳孔却陡然扩散为了一片死寂。
他死了。但祝妻归什么都没听到。
她不敢相信那一刻这么快就到,她茫然无措地抓紧这具庞大的尸体,还想再问,可肩膀上陡然加剧的重量让她稳住身体都成了难题。
于是两人一起摔在河道,深红色的血喷涌而出,溅在祝妻归的脸上,浸湿大片泥地。
她在巨大的恐慌里要崩溃了,头昏目肿,胃里着火似的翻滚着,耳里全是男人临死前发出的怪异音节,那些音节扭曲着叫嚣,慢慢拼成她最不愿接受的模样。
他说:“你害我死了,她会恨你,我也会恨你。”
那瞬间有什么东西在祝妻归心里碎掉了。
她觉得这不会是男人会说出的话,可是,除了这些还能是什么呢?她把他害死了,她把狼女也害死了,还有赵二,她害他魂飞魄散,还让婶婶没了独子,她连着三天犯下这么多恶,甚至刚出生就夺走了娘亲的性命……难道她不该被恨吗?
那个婴儿也不该死,该死的另有其人。
从十年前人洞那场大火开始,她就不该活在世上。